兴平年间(公元194年~195年),王允动了杀机之后,听到风声的凉州诸将便决定孤注一掷,攻进长安,凉州兵士向来彪悍善战,长安守军不堪一击,飞将吕布领兵出逃,王允则在城楼从容就义。到了这里,当日马日磾最后的断言也成为了现实。
王允虽诛杀了社稷虎狼,却无力操控局势,引来更大的破坏与毁灭。随着董卓余部作乱长安,羌胡番兵也乘机掳掠中原。
昭姬曾在其所写的《悲愤诗》中记录了当时的情景:
平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猎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
斩截无孑遗,尸骸相撑拒。
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
长驱西入关,迥路险且阻。
失去了蔡邕庇护的蔡家在兵荒马乱之中,亡的亡,散的散,昭姬也被胡人的骑兵掳掠而去,这一去便是十二年。
十二年异域时光,留下了半生悲辛,亲情难舍,故土难弃。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这乐府歌自汉初唱到汉末,自乱起唱到乱终。
莲子青青心独苦
身在异域的十二年时光中,最难耐的便是最初的日子。侮辱、责骂、鞭笞,由名门闺秀一下变成了被俘的奴隶,在被掳掠的日子里,她遭遇了目睹了一生中最悲惨的景象。
要当以亭刃,我曹不活汝。
岂敢惜性命,不堪其詈骂。
或便加棰杖,毒痛参并下。
旦则号泣行,夜则悲吟坐。
欲死不能得,欲生无一可。
彼苍者何辜,乃遭此厄祸。
在被掳掠的中原女子之中,昭姬是最为特别的,容颜秀丽,气质温婉,腹有诗书气自华,即便低下为奴,她也如同尘世明珠,即便久为尘劳关锁,也可照破大漠山河。因此,没过多久,她便被匈奴的左贤王立为侧妃。
戎羯逼我兮为室家,将我行兮向天涯。
云山万重兮归路遐,疾风千里兮扬尘沙。
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为骄奢。
两拍张弦兮弦欲绝,志摧心折兮自悲嗟。
越汉国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无生。
毡裘为裳兮骨肉震惊,羯膻为味兮枉遏我情。
鼙鼓喧兮从夜达明,胡风浩浩兮暗塞营。
伤今感昔兮三拍成,衔悲蓄恨兮何时平。
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禀气含生兮莫过我最苦。
天灾国乱兮人无主,唯我薄命兮没戎虏。
殊俗心异兮身难处,嗜欲不同兮谁可与语!
寻思涉历兮多艰阻,四拍成兮益凄楚。
刚嫁给左贤王时,她依旧满腹哀怨,她不愿长居在大漠之中,她不愿自此与家乡天涯相隔。胡人的粗暴与陋俗让她不堪忍受,异族,异域,异俗。她怀念中原的风土人情诗情画意,难忍朔漠的凛冽胡风羯膻生活。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喑喑。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五拍泠泠兮意弥深。
冰霜凛凛兮身苦寒,饥对肉酪兮不能餐。
夜闻陇水兮声呜咽,朝见长城兮路杳漫。
追思往日兮行李难,六拍悲来兮欲罢弹。
日暮风悲兮边声四起,不知愁心兮说向谁是!
原野萧条兮烽戍万里,俗贱老弱兮少壮为美。
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垒,牛羊满野兮聚如蜂蚁。
草尽水竭兮羊马皆徒,七拍流恨兮恶居于此。
生活是最能逼迫人妥协的酷刑,一步步,慢慢地,凌迟着你的思想与心境,当你无法反抗的时候,便只能选择接受。
所幸,左贤王对昭姬十分宠爱,后面的许多日子,少了责骂凌辱,似乎安逸了许多,但浓烈的思乡之情却依旧煎熬着她的内心,正如她在《胡笳十八拍》中所吟唱的:
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
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匹神何殛我越荒州?
制兹八拍兮拟排忧,何知曲成兮心转愁。
天无涯兮地无边,我心愁兮亦复然。
人生倏忽兮如白驹之过隙,然不得欢乐兮当我之盛年。
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举头仰望兮空云烟,九拍怀情兮谁与传?
而后,她为左贤王生下两个儿子,大儿子取名阿迪拐,小儿子取名阿眉拐,那时的她已渐渐融入了异族生活,谙熟了匈奴语言,时常卷芦叶吹胡笳,借着异域之乐倾诉心头的苦楚。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
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
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
一生辛苦兮缘别离,十拍悲深兮泪成血。
我非贪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
生仍冀得兮归桑梓,死当埋骨兮长已矣。
日居月诸兮在戎垒,胡人宠我兮有二子。
鞠之育之兮不羞耻,愍之念之兮生长边鄙。
十有一拍兮因兹起,哀响缠绵兮彻心髓。
在昭姬流落异域的十二年间,中原战事频仍,曹操扫平了北方群雄,挟天子以令诸侯,手握大权贵为丞相的他想到了当年曾对他有所教化的蔡邕。当他得知蔡邕唯一的女儿被掳掠到了匈奴之地,便派周近为使者,携带黄金千两,白璧一双,将其赎回。
东风应律兮暖气多,知是汉家天子兮布阳和。
羌胡蹈舞兮共讴歌,两国交欢兮罢兵戈。
忽遇汉使兮称近诏,遗千金兮赎妾身。
喜得生还兮逢圣君,嗟别稚子兮会无因。
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不谓残生兮却得旋归,抚抱胡儿兮泣下沾衣。
汉使迎我兮四牡騑騑,胡儿号兮谁得知?
与我生死兮逢此时,愁为子兮日无光辉,焉得羽翼兮将汝归。
一步一远兮足难移,魂消影绝兮恩爱遗。
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此时,对昭姬来说,则面临一个残酷的抉择,虽然她无日无夜不思念故土,但中原毕竟已没有了任何亲眷,而朔漠却有她的丈夫,她的儿子。然而,曹丞相的换赎之令却为她安排好了一切,连依依不舍的左贤王也无可奈何。
或许这样的政令是对她最好的解脱,她希望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去,因为那里才是她的归宿,才是她的根。
阿迪拐与阿眉拐,天真无邪,年幼无知,抱着她的脖子,问母亲要到何处去,昭姬忍住眼泪告诉儿子,母亲要回到中原去。
母亲还会回来吗?别人说母亲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你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们,难道你就不挂念我们吗?
儿子稚嫩的话语让昭姬心如刀绞,神思恍惚,她悲泣着摩挲着儿子的面容,内心再次陷入纠结与犹豫。当年同她一起被掳掠而来的姐妹,前来送她,有的流泪满面,有的悲号不已,大家都羡慕昭姬能够回归故里。
姐妹悲悯各自身世的哭泣唤醒了昭姬内心的归意,她不想在胡地埋葬自己的人生,她希望时光能够回到最初,纵然她的青春已然耗尽。
罢,罢,去去割情恋,在汉使的声声催促下,她咬咬牙,狠狠心,踏上了马车。归途中,她肝肠寸断,泪湿春衫,早已分不清是喜是悲。
纵然有当初的不甘愿不得已,但情感却不是快刀便能斩断的,每当离开一个地方,便开始了新的相思,她回忆着身在胡地的点点滴滴,吹奏起哀怨的胡笳芦笛。
身归国兮儿莫之随,心悬悬兮长如饥。
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
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更深夜阑兮梦汝来斯。
梦中执手兮一喜一悲,觉后痛吾心兮无休歇时。
十有四拍兮涕泪交垂,河水东流兮心是思。
十五拍兮节调促,气填胸兮谁识曲?处穹庐兮偶殊俗。
愿得归来兮天从欲,再还汉国兮欢心足。
心有怀兮愁转深,日月无私兮曾不照临。
子母分离兮意难任,同天隔越兮如商参,生死不相知兮何处寻!
莲子青青心独苦,从此天涯各一方。
若干年后,她内心依旧踟蹰不已,不知自己当年的舍弃是对是错,悠悠三千里,何时复交会。
自从那次分别后,她便没能再见到自己的儿子,记忆中永远是他们稚嫩的样子。
命运给你一些东西,总要再拿走一些东西,抚平了旧日的创伤,又划开新的伤口。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与儿兮各一方。
日东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随兮空断肠。
对萱草兮忧不忘,弹鸣琴兮情何伤!
今别子兮归故乡,旧怨平兮新怨长!
泣血仰头兮诉苍苍,胡为生兮独罹此殃!
十七拍兮心鼻酸,关山阻修兮行路难。
去时怀土兮心无绪,来时别儿兮思漫漫。
塞上黄蒿兮枝枯叶干,沙场白骨兮刀痕箭瘢。
风霜凛凛兮春夏寒,人马饥荒兮筋力单。
岂知重得兮入长安,叹息欲绝兮泪阑干。
离开胡域,回到故土,当每次夜静时,思念总回荡,胡笳苍凉,不知亲人可无恙?
许多人,许多事,一转身,就是一辈子。爱情如是,有时亲情也如是。
第三次爱情
第一次、第二次的离别让她失去了很多,对于第三个走向她的人,无论是否出自他的本意,无论自己能否把握得住,她都不愿再次失去。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当蔡琰回到故土陈留郡之后,发现家乡的一切早已不复旧貌,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原本的自家庭院早已是断壁残垣,比起风沙扑面的匈奴之地,身在家乡的昭姬反而更陷入一片荒芜。因为孤独,因为寂寞,此时,昔日的蛮荒之地也在记忆中变得格外亲切。
曹操不忍见昭姬一人形单影只,孤独终老,便做主将其嫁给了同郡的屯田都尉董祀,这便是昭姬的第三次婚姻,那年她已三十多岁。
这段由当朝权相一手操持的婚姻,两位当事人却各自有着难以言说的苦衷。昭姬感激丞相的关照与恩情,却依旧深陷于思念儿子的囹圄之中,难以自拔,面对这场指定的婚姻,深感渺茫难安;董祀堂堂一表,一向自视甚高,况正值年华鼎盛,娶已是残花败柳的昭姬为妻,颇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
昭姬远居朔漠十二年,风沙蹂躏之下,容颜早已褪却了昔日的光华。男人总希望自己的妻子娇艳如花,而在董祀眼中,自己的新婚妻子却如同明日黄花,透着岁月雕琢的痕迹,如同一件旧物。
昭姬历尽世事,冰雪聪明,将英俊丈夫的无可奈何与勉为其难均看在眼中。自己的一生一直不得安逸,漂泊、变故、磨难、离别,她不想承受再一次的失去,不管他是否能够属于自己。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就在昭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与董祀相敬如宾、冷漠如冰的婚姻生活时,董祀却在婚后的第二年,犯罪当死,身陷囹圄。
蔡琰抛却了世俗的眼光,不顾一切,赶到丞相府,向曹操求情。
当时曹操府上恰巧高朋满座,全是公卿名士和各路驿使,曹操听说蔡昭姬求见,便对众人说:“蔡伯喈的女儿就在外面,只怕诸君都听说过她的才名,今天可以给诸君引见一下。”
昔日蔡邕的文名与博才依旧传颂于在公卿文士之间,宾客们翘首以待,他们眼见一个面容悲戚的女子走进了厅堂,她发丝散乱,赤足而行,俯身叩头请罪,为董祀乞命,音词清辩,满含悲伤之意,众人皆感伤动容。
曹操望着跪在身畔的故人之女,心有不忍,却颇感无奈:“我确实很同情你和董祀,但判决的文卷已经送出去了,又能怎么办呢?”
昭姬说:“明公的马厩里有成千上万匹骏马,手下有数不清的勇士骑手,又为何吝惜派出一骑快马,去救出一个垂死之人呢?”
曹操思虑再三,顾念昔日与蔡邕旧情,又想到昭姬的悲惨身世,董祀毕竟是她的丈夫,于是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追回文状,宽宥赦免了董祀之罪。
当时正值严冬,曹操见昭姬蓬首跣足,心生怜意,赐予她头巾袜履,让她在董祀未归来之前,留居在相府之中。
曹操素爱文学,对于蔡邕的藏书十分钦羡,便与昭姬谈及家中旧事。
曹操询问:“听说夫人家中原来有许多古书典籍,不知现在下落如何?”
昭姬神情有些黯然:“早先亡父留给我四千余卷藏书,无奈颠沛流离,诸多变故,大部分都没能保存下来。”
曹操闻言,长叹一声,大感可惜,而昭姬之后的一句话,又让他有些欣喜。
昭姬说:“家父藏书之中,现在我能忆诵的,也不过四百余篇。”
曹操赶忙说:“那么,我派十名书吏给你,让他们协助你把这些书抄写出来吧。”
昭姬答道:“自古男女有别,按礼节不宜亲口传授。还是您给我纸笔,我自己记述下来吧,用楷书还是用草书,就按照您的吩咐。”
后来,昭姬把所记诵的典籍抄写好送给了曹操,文字与原稿相比,没有任何遗漏和错误。在誊写父亲旧书的过程中,往事的一幕幕再次浮现,昭姬感伤于自己的乱世遭遇,又写了两首《悲愤诗》,以记述自己的一生悲辛。
董祀被赦免之后,十分感念妻子的恩德,在昭姬记述诸多经史典籍之时,他也深为妻子的绝世才华所动,自此,二人的情感也由原本的客气疏远渐渐变为情深意重。昭姬在经历了如许多的艰辛苦楚之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三次爱情。
相传,后来董祀与昭姬避开世间俗事,溯洛水而上,隐居于山间,曹操狩猎时经过还曾留步探视,而昭姬与儿子离别时所作的《胡笳十八拍》更是在董祀的引领下,成为中原的流行风尚。
胡笳本自出胡中,缘琴翻出音律同。
十八拍兮曲虽终,响有余兮思无穷。
是知丝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乐各随人心兮有变则通。
胡与汉兮异域殊风,天与地隔兮子西母东。
苦我怨气兮浩于长空,六合虽广兮受之应不容。
爱情,一次次,来了又走,虽然人生苦难太多,虽然世事都难如意,但坚持那么久,上天总会给你一个幸福的机会。
曲虽终,响有余,思无穷,丝竹有意,哀乐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