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铁军召开全社大会。他已经很久没开过这么隆重的会议了。他说他要彻底改革出版社人人有份的“大锅饭”体制。他说一定要重奖那些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编过很多好书的编辑。他要求从下月起就开始实行编辑室的独立核算，如果不能达到规定的图书码洋指标，对不起，你就只能是下岗走人了。
不啻为一枚重磅炸弹。林铁军宣示之后便扬长而去，留下在座的编辑们目瞪口呆。他们不知道这个一天到晚忙着应酬的社长到底发什么神经了，于是大家习惯性地将目光转向郁霏霏，希望能从这张社长心腹的漂亮脸蛋上找到答案。
然而郁霏霏的表情也和大家一样，一头雾水，猝不及防。显然林铁军在发动这场突然袭击前并没有和她商量，她的一腔恼怒显然超过所有人。自从跟随林铁军鞍前马后，她几乎掌控了整个出版社。她不动声色地将触角伸向各个编室，哪怕那些不为人注意的角落。于是她大抵做到了一呼百应，也能感受到人们对她苦心积虑的臣服。
但无论人们怎样抵触，林铁军独断专行的改革方案还是迅速步入了轨道，如洪钟般敲击着每个员工的耳膜，让你不想听也必须听。所以，没有退路。甚至连霏霏都觉得有种杀一儆百的架势，不知道什么时候谁就成了那只替罪羊。
不久后林铁军拿出整改方案，白纸黑字的首要举措，就是建立单独核算的独立工作室。而第一个试点就是“未央工作室”，社里将拨发五十万元启动资金，在体制改革的大风大浪中先行先试。为什么要选择未央？方案中已说得很清楚。近年来经未央出版的书籍，大都具有浓厚的精英意识。一个社会如果没有了人文精神，这个民族还能跻身于世界之林吗？
未央的名字一经说出，便全社哗然。谁都想不到这个将注资五十万元的试点，竟给了廖也夫的红人。于是大家更摸不着大门了，不知道林社长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坐在人群中的廖也夫亦不知是祸是福，他只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后的未央，暗暗为她捏一把汗。五十万资金当然不是小数，但如果做不出好书，又不能赚钱，是否还要偿还这五十万？这不是把未央往火坑里推吗？
林铁军字字铿锵，斩钉截铁，合上那套整改方案后，便不容质疑地说，就这样了。紧接着林铁军话锋一转，突然宣布，郁霏霏同志自即日起调离社长办公室，去发行科工作。这是社里的全盘考虑，和郁霏霏同志本人无关。全场鸦雀无声，没有任何反应。稍事沉吟，林铁军又说，我们确实应该杜绝那些不良风气了，当然，从我开始。
如果说，林铁军抛下的“未央工作室”是一枚震撼弹的话，那么郁霏霏的调职就更像是一场地震了。显然霏霏对此毫无准备，当林铁军宣布完这个决定，她竟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高声问，为什么？那一刻，霏霏显然无法相信，林铁军竟会走出如此薄情寡义的臭棋，于是立刻联想到这些年来她在林铁军身边吃过的苦、受过的罪，凭什么，她要承受这样的下场？
是的，那一刻，霏霏就站在那里，站在人群中。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愤怒与怨恨如骨鲠在喉。曾几何时，他还信誓旦旦地许诺她婚姻。如今不仅婚姻成一枕空梦，还要把她从他的身边赶走。她到底什么地方忤逆林铁军了，让他对她如此冷酷。那一刻只想冲上去抓烂林铁军的脸，她再也不能忍受这个兽性男人对她的凌辱了。
显然林铁军对此早有防范。霏霏一站起来，就立刻有人挟持她离开了会场。她一边被拖走，一边高声叫喊着，她觉得这种被绑缚的感觉仿佛是罪犯。她到底犯了什么罪，要她如此当众出丑，颜面尽失？她想高声痛骂林铁军，却突然之间像被勒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来。她觉得她被拽走的这一刻，是人生中最羞辱也最绝望的一刻。尽管那一刻她眼前一片空白，但千刀万剐了林铁军的信念，却已经在她的愤恨与绝望中形成。
林铁军没有选择自己离开，因为在这样的场合，他不能表现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怯懦。所以无论郁霏霏怎样负隅顽抗，也无论人们怎样议论纷纷，他都始终以一种铁腕的姿态，控制着现场的局面。
转瞬之间，林铁军就游刃有余地平息了霏霏引发的风暴。而他所以快刀斩乱麻地进行改革，全然是因为被关在电梯里的那个夜晚。只是人们不知道罢了，并将永远都不会知道。
是的，那晚他们说了很多话。如果不是因天意被关在牢笼一般的电梯里，他们或许永远都不能倾心交谈，相互理解。黑暗中，是未央让林铁军看清了自己，也是未央的直言不讳，让林铁军第一次意识到，霏霏的飞扬跋扈已经让整个出版社忍无可忍了。她不讳言，霏霏的颐指气使、骄纵蛮横，已经为林铁军带来了不尽的负面影响。也许林铁军对此并不自知，但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
林铁军第一次感到愧悔。他承认未央的提醒是苦口良药。是未央让他认清了眼前的现实，也是未央，帮助他从生命的污秽中挣扎出来。他于是觉得未央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曾经的腐败和堕落。尽管电梯里依旧一片迷茫，他却觉得自己已奇迹般地复明了。
如此被关在电梯里八九个小时，让林铁军有了种浴火重生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知识分子状态，回到了久违的那种文人的操守。他知道自己已堕落成充满铜臭的所谓企业家，不然怎么会满脑子转悠的全是金钱？所以他才会听到妻子揶揄地对他说，你已经变成一个商人，你跟文人根本就沾不上边了。
在漆黑的漫漫长夜，他向未央和盘托出和霏霏的关系。甚至在开始讲述这段情感时，他依旧觉得自己是爱霏霏的。他知道他们的这种关系始于情欲，那是一个男人对年轻貌美的女人本能的觊觎。所以他承认自己是在动物性的唆使下占有了霏霏。不过这样做或许是为了某种报答，毕竟霏霏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体恤，让他不得不心存感怀。当然，林铁军话锋一转，我其实更喜欢你和万末这样的知识女性。只是我身边几乎所有的女人都是你们这种类型的，包括我妻子。所以霏霏才会吸引我，就因为她不是你们这样的人。
不错，她是那种典型的花瓶，让灿烂永远绽放在你的眼前。那么，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既然她已经给了你那么多。她并且总是能准确无误地做到，在任何你需要的时候立刻出现在你面前。而这恰恰是我妻子做不到的。她永远有她自己的事情，她的学生，她的教学，那么我呢？在这个家庭中，我还存在吗？
你知道，作为社长，你不可能推掉所有的应酬，不可能拒绝和客户交往。那么在觥筹交错甚而酒酣耳热中，又有谁来爱护我的身体呢？唯有霏霏。当然这是你难以想象的，那些酒精，就那样流淌到她的肠胃里，麻痹她，伤害她，甚至让她觉得生不如死。但为了我，她从无怨言。她所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或者，是为了出版社。有时候，她为我喝酒甚至喝到吐血，住进医院，那么，你该怎样做才能报答这个将生命都搭给你的女人呢？
林铁军这样说着不禁悲伤，然而黑暗中拥抱的却是另一个女人。他抱住她，抱紧她，灵肉相依的那种决绝。
不再说霏霏，不再评判对错，也不再回忆那些逝去的往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与寒冷中，林铁军和未央唯有紧紧拥抱，相互温暖，并彼此倾听。然后他们便自然而然地沿着那条欲望的通道，无论对于生，还是之于死。
就这样，在被命运夹击的几个小时里，林铁军奇迹般地完成了他的蜕变。他像凤凰涅盘般地重生于一个新的世界，未央的世界。他知道，从此，将会有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支配他，让他在接受了未央的忠告后，不再重蹈覆辙。
然后清晨到来，他们却已在午夜的柔情中难舍难分。他知道，他和未央在电梯里的行为或许并不是爱，而只是绝望中的惺惺相惜。然而在清澈的晨风中，林铁军还是觉出了对未央的难舍难弃。他不敢说，在几个小时的相处中他就爱上了她，但至少，他觉得在他们彻夜的交谈与交媾中，已心心相印。
郁霏霏在林铁军的办公室大打出手，在意料之中。但为了自己的前程与事业，林铁军只能挥泪斩马谡了。他不会回避这场和霏霏之间的恶仗，长痛不如短痛。林铁军所以允许霏霏进来，是因为当时他的秘书也在办公室。这当然是他有意安排的，即是说，霏霏就不能在外人面前过分地胡搅蛮缠了。
于是霏霏立刻改变了自己发难的方式。这说明她到底还是聪明的。她将原先感性的大哭大闹，迅速转变为理性的咄咄逼人。她大言不惭地一屁股坐在林铁军的沙发上，说，爱一个人就那么难吗？或者，不爱了就那么容易吗？
然后霏霏开始沉默。或者想以这种方式逼迫林铁军收回他的决定。但过了很久，林铁军仍旧在不停地向秘书布置工作，就仿佛霏霏这个人并不存在。这样把霏霏晾在一边，或者就是为消磨她的斗志，但霏霏却径自点燃香烟，好吧，林铁军，我有的是时间，我可以等。
霏霏的镇定让林铁军一时语塞。
我等着，直到你愿意接受质询的那一刻。
林铁军从和秘书的谈话中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沙发上那个故作轻松的女人。
霏霏将香烟吐出一个个连环，然后说，就算是你不再要我了，也用不着这么厌烦地看着我。我到底妨碍你什么了，要你如此心狠手辣？
那我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林铁军站起来，我就是想拯救出版社这个烂摊子。我，还有你，你不觉得我们已经烂到骨头里了吗？
你现在意识到这一点了？为什么让我替你挡枪眼？
这样做，是为了拯救出版社，也是拯救我们。
算了吧，谁知道你是在拯救谁？
你应该理解我的苦心。
你是什么时候觉悟的？被关在电梯里的那个夜晚？
这和关在电梯里有什么关系？
那之后，你不是就大彻大悟了吗？那女人是谁？
你不要胡搅蛮缠，调令已经下发了。
那么，我们之间的欲望呢？
你这是无中生有，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么就问问你的司机，一周里有多少天你是住在我的房子里？不仅他们心中有数，我猜想，社里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你的情人，甚至你老婆。
你这是在捏造事实。林铁军斩钉截铁。
怎么可能是捏造呢，谁都知道，这就是事实。你说你只要碰到我的身体就想要。你说你希望每个夜晚都和我在一起。你说你迟早要离婚。这些还要我复述给你听吗？你听起来是不是觉得很刺耳？但这些话确实都是你说的，并且说过无数遍。如果不嫌牙碜，我还可以帮你回忆起更多的往事……
林铁军挥挥手让秘书离开。
郁霏霏就像打了场胜仗，愈加放肆地靠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她说我很快就能查出来，到底是哪个婊子在左右你。
所有的决定都是我做的。
包括你干了我，又甩了我？
不过是一次工作的调动，这很正常。
我只是想知道在这场变故中，究竟谁是最大的受益者，不会真的是老廖的那个姘头吧？
如果你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我当然有。林铁军，你听着，我手里握着你无数证据。任何一笔账单都可以让你成为纪检委的战利品。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在乎鱼死网破。不过你最好不要逼人太甚。过于急功近利只会因小失大，这要你自己做出选择。
我早就选择过了。
君子一言？
今天才知道你有多卑鄙。
那么你就不卑鄙啦？什么体制改革、任人唯贤，不就是为了革除异己吗？
但愿你能理解我。
知道让我离开意味着什么吗？你当众剥夺我的权力就等于是，向全社通告我被你抛弃了。想想看，这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世间的人情冷暖，从来残酷无情，这点我懂，也经历过，只是没想到你会如此落井下石。事实上，当初被挟持的那一刻，我就想到过今天的下场。显然，我是没指望了，那么，你呢？你难道就不怕有人戳你的脊梁骨？是的，就算我飞扬跋扈，坏了你的名声，但社里有人知道，我到底为你牺牲了什么……
你牺牲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你自己，你从来利欲熏心……
你听我说完。霏霏站起来，几乎贴着林铁军的鼻子。你现在大手一挥，我站起来走人，一定很潇洒吧？但你要记住，我是不会放过你的，哪怕赴汤蹈火。听好了吗？
郁霏霏说过之后转身离开，头也不回，反而让林铁军陷入某种恐慌中。此刻他甚至无从判断调离霏霏的这个决定是否明智。他知道霏霏的那些话不是白说的，也知道如果再和这个女人纠缠下去毁灭得会更快。但在如此情势下他没有万全之策，但他知道单单是送给霏霏的那套大房子，就足以将他送进监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