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到了晚上五点半还过了几分钟,唐靖怀才姗姗来迟。
经过精心的伪装,他举手投足之间已能嗅出铜臭。一副商人做派,阔步在马大良之前推开了两扇包间大门,便是朗声大笑着把迟到一事的一笔带过了:“连老板!哦不——是连先生,连先生!”一边唤道一边热络的握着连郁苍的右手。
“小程老板,你好。”连郁苍留意到他的右腿并不明显的异常,仍然客气的站起来与他相握,暂时将不悦之色收敛了起来,“来,快上座。”
唐靖怀并不急着落座,他与连郁苍身边的江纬霖互看了一眼,挑眉一指,示意连郁苍介绍,同时关注着江纬霖眼中的神色。
马大良并不知道,唐靖怀在此之前已经与江纬霖见过面了,而唐靖怀却隐瞒了这极有可能导致穿帮的事,选择铤而走险。
“哦,这位是我们新明百货公司的总经理江纬霖。”
“欢迎您来上海。”江纬霖笑应着,起身握手,粗看下来并未发现端倪。
“哎!这些个小年轻的真嫩生啊,一掐都滴答水儿,你说是吧!”唐靖怀故意嚷着天津口音,大嗓门让声音沙哑难听,拍拍江纬霖的臂膀,一副自来熟的样子。
再往左边看,那个女人依旧是那个发型,那双媚眼,胜雪的肤色与鲜红色的口红也那么合衬。他又忘了要挪开眼睛。她嘴角的梨涡若隐若现,正将灯色的柔和承在眼里渡给他,就要融化他层层封锁的真心。
“这……”
似乎是听出了唐靖怀口音上细微的变化,马大良适时的插了一句:“这想必就是连夫人了吧!”
顾思如并未起身,而是微笑点头示意。马大良不露声色的敲了他一下,这才双双入座。
“小程老板一路劳顿,辛苦了,我先敬您一杯!”连郁苍举杯相对,只待瓷杯相碰,二人一同仰首饮下。
“连先生太客气了!要您敬我说不过去。”他边说边斟酒,“该我敬您!”说罢饮尽,示空杯。
马大良清楚唐靖怀的酒量,此时心中惴惴,抛了个眼色过去。
“小程老板爽气!”江纬霖面上敬佩,心中却是不屑。
且不论他粗糙的性子,就是放眼整个上海滩,能让自家大哥等上片刻钟的都是鲜有人在,连那些手上有枪杆子的人物也要敬他三分薄面,何况此人只是程家老二?
“近来事忙,不曾电至令兄处,怕他也是日理万机吧,不好怠慢了身体。”
“不就是身体坏了,不不,应该说是闹罢工,哈哈哈哈哈!”唐靖怀毫不掩饰的笑,更轻易的看见了江纬霖微蹙的眉心,他夹了口菜送进嘴里,“我早就和他说啊,酒要适量,他牛脾气,根本不听!医生说要是晚半个时辰——”砰一拍桌案,“就走了!”
这一声惊得顾思如一怔,连郁苍在桌下握住了她发凉的手。
“怎么说?现在还要不要紧?”
“嗨,没嘛事儿,搁家歇着呢!”唐靖怀夸张的摆了摆手,忽然朝连郁苍夫妻那凑了凑身子,小声讲,“上回的那批阿司匹林的事情,下头人不懂事,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啊!”
顾思如毫不掩饰的直视着唐靖怀,目光里的敌意昭然若揭。唐靖怀的笑意不减反增,这次没有了镜片的阻碍,他深邃的眼睛似乎轻而易举的把不善统统化解了。倒是马大良有些紧张,他上前扶过唐靖怀坐下,顾思如才垂下眼睛。
连郁苍不太过问新明药业的细节,此刻看向江纬霖。
“都是误会。”江纬霖摆着笑脸,侧首对连郁苍耳语了几句。
看着连郁苍微微点头,唐靖怀微觉先前的一口酒有些上脸,他眨了眨眼夹了一筷子凉菜,带上摆盘用的一整根红辣椒一起送进嘴里。那股浓烈的辛辣味瞬间从他的舌尖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充斥了整个口腔。每咬一下都牵动着头皮隐隐发麻,他深吸了一口气,咽了下去。
“老马,水。”
马大良自是知道他此举的用意,转身就走到后方的五斗橱前替他倒了一玻璃杯的水。
“小程老板不会吃辣?”连郁苍见他这番模样,问道。
他先是不答,接过水杯喝的干干净净,这才道:“你们上海人都吃这么厉害的辣椒?”
连郁苍一听便朗声大笑道:“摆盘的装饰,我们一般都不吃。”
这既是玩笑又多少带着几丝嘲讽,江纬霖也不知他听没听出来,跟着笑了几声。
一旁的顾思如此刻先开了口:“南方人细腻,北方人豪爽,我看小程老板是幽默,你们都不解风情。”
“嫂子开口了,大哥,我们这两个大老粗也歇会儿吧。”江纬霖起哄道。
唐靖怀的醉意在此刻全醒了,他脸颊泛红,刚才从头皮上冒出的汗珠也流到了耳后。
这次是连郁苍往他杯子里倒了酒:“小程老板这次亲自来上海,许多事都不必再打电话了,当面说总是最清楚的。对了,上个月与程老板通电话,他说你尚在英国,几时回国的呀?”
“就上周!”唐靖怀此刻一脸不在乎,呵出一口热气,“连先生你说说看,非要我上洋人那学习学习,学习什么呀?我瞧着也没咱们国家的好。船是漂亮啊,大气!啊,就是那船舵也搞得花里胡哨,不中用啊!您说是不是?船好不好,那得看心脏啊!燃油,你得看它燃的什么油,纯不纯,是吧,这汽轮机里的水儿深着呢,您不做船运您不知道。”他了如指掌的口吻倒真是把连郁苍唬住了,“咱们做口岸贸易的,就三个字,大、稳、全。什么叫大、稳、全呀?大,船大,装得下货。肚大,撑得了船,我大哥那样的。”
语出众人皆笑,马大良在一旁也扯了扯嘴角,不动声色将手心里的冷汗都抹在了裤边。
“稳呢?船稳,经得起风浪。而全啊,就是资质全,种类全,航线全,你要往哪运,我们都有辙!”
看着唐靖怀脸上写满了自豪,江纬霖故意拆台说了一句:“小程老板这话可说大了。”
“哦?”唐靖怀轻笑问道,“江经理说说?”
“你说往哪都能运,但我看,有个地方怕是你们运不了吧。”江纬霖气定神闲的虚握双手搁在膝上。
唐靖怀还没等他讲完就自大的摆着手说:“欧洲美洲大洋洲,就是非洲咱们亨通也能运,你说的是哪?”
江纬霖兀自摇头:“不去这么远,就在国内。”
唐靖怀的眉心蹙深了,而身后的马大良已经猜出了江纬霖要说什么。顾思如看着江纬霖想打断他的话,但他先开了口:“共产党的解放区。”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吱声了。顾思如立刻看向唐靖怀,而他嗤了一声,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江经理真会说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不说水路,就是我们亨通能走陆路,也没人有这个胆啊!”
“两党军调尚未落幕,至今还是合作关系,为何不敢运?”江纬霖又进一步。
唐靖怀的情绪也显得激动起来:“那我们就退一万步说,今后就是蒋委员长肯学西楚霸王,与这些和刘邦半斤八两的地痞无赖们划江而治,我也不会运。”
“为什么?”
“是国家就该统一,否则吃苦的还是老百姓!一山不容二虎,古话早有了。虽说在商言商,但吃两家饭这样的事情我程霄云可干不出来!相反,如果军调失败,需发动内战……”讲到这里,唐靖怀收回了因情绪而探出去的身子,小声道,“我程霄云,包括我大哥程霄汉,都绝不会替共匪行方便!”
在一旁的连郁苍默默听着,直到此时才开声:“哎,小程老板,小程老板!哈哈哈,怎么说到国家大事上去了。纬霖,你说你扫不扫兴……”他仰头看向马大良,岔开了话题,“小程老板来上海以后住在哪?”
马大良态度谦卑讲道:“国际饭店。”
“国际饭店……国际饭店是不错,但还是少了家的味道。”连郁苍对江纬霖道,“你安排一下,把小程老板他们接来,程老板向来照顾新明公司的生意,要客人住在外面是怎么也讲不过去的。”
“接来?”江纬霖并不是没有听清,而是想知道自己的大哥缘何会有这个想法。
同样摸不清的连郁苍想法的还有马大良,他再一次抢在唐靖怀前头说:“连先生太客气,这不合适。我们老板都嘱咐过了,叫我们千万不要叨扰连先生。国际饭店一切都好,起居方面也省的您再操心了。”
“连先生。”唐靖怀一扫先前的亢奋,抓准了时机开口道,“咱别的客气话都甭说,您府邸宽大敞亮,多我们俩大老爷们儿还是绰绰有余,可您得考虑考虑贵夫人是不是?贵夫人她识大体不讲话,那心里头也得念叨啊。”他一拧眉心,挥挥手,“连先生,不方便!”
“哎!该住的,这是待客之道。”连郁苍仍不死心。
“连先生的好意都搁这儿呢,我都记着。”唐靖怀边说边拍拍胸口。
顾思如低头浅浅一笑,手心往连郁苍那去了一把力道。连郁苍接到她的信息,也慢慢婉转了口风,他始终还是把顾思如放在第一位的。
“那如此,就要委屈小程老板了。”
“嗨,说什么委屈不委屈!这国际饭店的标准——”唐靖怀堆笑,竖起了大拇指。
他和马大良互看了一眼,心里猜测着连郁苍的用意。他这位小程老板此次来沪是为了新明公司与亨通海运今后三年的合作事宜,岂是朝夕片刻可以说完的,一旦住进了连公馆,就等于将所有行踪完全暴露在连郁苍面前。身份复杂的唐靖怀自然不能把自己置于这等境地,就算他真的是程霄汉的弟弟程霄云,这样的要求也不可能答应。
席间又说了些玩笑道了些家常,唐靖怀都回答的恰到好处。马大良在心中暗暗佩服,也为组织派下这么一个优秀的同志而感到高兴。但顾思如的笑眼下却仍揣着深深的怀疑,这个人可以在连郁苍面前把自己隐藏起来而不被察觉,是这张面具太合适,还是他根本就极擅长于“变脸”?与江纬霖唇枪舌剑,几乎不需要她的帮助,这难道还不改被怀疑吗?
看着现在与连郁苍畅谈正欢的唐靖怀,顾思如还是舒了口气。
今天这关,算是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