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解元出来了!江解元出来了!”
“是了,是了,果真是江城子江解元。”
也不知有多少痴男怨女,他们像洪荒猛兽一样前赴后继冲向江城子。江城子再如何镇定的人也自是惊慌失措,他忙也似的倒退了两步,可惜依然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晚生昨夜忽遇灵感,故而弃梦不眠,挑灯夜劳,呕血半升,才作此拙画,希望江解元能点其瑕疵。”
“江解元,可等苦老夫也…喂喂…你们别挤啊!江解元,老夫幼女芳龄二八,端的是国色天香,貌可沉鱼,容可落雁,性情亦是温婉贤惠,其美貌真是路人皆知呀!只要能进江家的门槛,做一房小妾也无妨,以表诚意,老夫专程带了媒婆和嫁妆,可否给点时间详谈此一佳事啊?”
“江解元,你替奴家赏赏这首诗作得怎样,春眠不觉晓…错了,处处闻啼…哎呀,管不得这杆子事了,江解元…奴家要给你生个大胖小子。”
“江解元,你身旁可缺书童伴读否?小子我身软无骨,年仅一十有五,上得厅堂、入得厨房,抹了胭脂、戴了假髻也凑合进得正房。”
“江解元,我家燕姑娘在临水醉仙阁摆酒设宴,但愿与君秉烛夜谈,伴君共赏春夜胜景。”
扯得扯,拉得拉,推得推,拽得拽,皆是不遗余力也没看清主要目标,场面一再失控。江城子头戴的软巾不知被谁给夺走了,一袭青衫也被众人合力撕破了,腰间束带更是被某娘子趁乱拽下来揣进了袖子里。少女羞怯的惊叫声连绵不绝,其实并非是她们瞥见江城子袒露的胸膛,而是某些宵小借机沾光行其不轨之举。
“苦也,有贼…有贼,我的钱袋叫贼人给摸走了。”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贼子行窃,真正气煞老夫也,可耻…可耻呀!”
“呜呜…是谁…是谁在乱摸,救命…有贼在掀奴家的裙裾,你们住手…快些住手,别扯奴家的衣裙…”
贡院门前这场闹剧愈演愈烈,江城子自顾不暇不管三七二十二,他使劲往人群外面挤,待他终于爬将出来,已是衣不遮体狼狈不堪,他起身逃命的时候回望一眼,两列士兵从贡院里奔出来,一面喝止众人,一面将他们团团围住。
雨路湿滑,街畔柳枝伴风飘摇,初春二月的寒风从东往西拂过街边巷壁、拂过临街的酒铺茗舍。街中川流不息,一副繁荣昌盛的景象,来来往往地商客见到江城子衣冠不整,他们诧异之余仰面大笑。
某些携子出游的妇人便在他身后指桑骂槐,然后开始教育自家的顽童别学江城子这般恬不知耻,随后编造一段恶梦般的谎言,给顽童小小的心灵烙上一块伤印。
闲言碎语不离耳畔,调笑或鄙夷的眼神更像火焰一样炙热。江城子故意以手扶额,遮住了半边脸面,然后迅速潜进了一条幽深的巷道,这才落得一个清静。巷道狭长,江城子强忍刺骨的寒风,往巷口那头快步而去,他刚刚行至深巷的中端,突然听到身后仓促的追赶声和叫喊声。
“少爷,你怎地跟盗窃不成逃难也似,我们都跑不动啦!”
“是…是啊!真正累苦我了。”
江城子本来拔腿欲跑,这时听清他们口中的称呼,心知追赶者定是本尊的奴仆,他收脚回身望着正往这边跑来的一男一女。
静谧的巷道传响他们奔跑地脚步声和喘息声,他们一个是身高体健的肥胖书童,一个是娇小玲珑的如花婢女。书童手里提着半只油腻的烧鸭,婢女手里捏着一串瓜果子肉,书童啃一口烧鸭,婢女咬一块果肉。
婢女先一步跑来跟前,书童稍慢两步跑来跟前。婢女腮颊嫣红娇喘吁吁,犹在咬嚼嘴里的果肉,书童脸色惨白直翻白眼,差点往前栽倒在地,忽然张嘴吐出嚼烂的鸭肉,只差半尺便吐中江城子的鞋尖。
江城子已被他们舍生忘死的贪吃壮举所彻底折服,他目瞪口呆哑然无语。
婢女约莫十四五岁正值青春年华,她身穿蓝花短袄,罩一条碎花褶裙,头梳双鬟坠髻,发上缠了两条绣带,她模样娇俏甚是可人,只是个子不高四肢也还纤瘦。
她抚了抚鼓鼓的胸脯,仰起脖子咽下了嘴里的果肉,一双黑亮的眼眸盯住江城子,蹙眉问道:“少爷,你究竟要跑去什么地方啊?这才刚刚考完首场,我们不是该返回客栈,准备接下来的两场考试吗?”
书童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身穿粗劣的米色长衫,他此时终于直起了他的熊腰,也说道:“是了,我们尚需回往客栈,我记得晚餐也没吃哩!”
一个书童,一个婢女,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立在眼前,这小巷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江城子听他们讲话的语态,已经能够确定他们的身份,他展颜微笑不答反问:“你们该是知道…我们的家落居在何处吧?”
奇怪的问题,反常的颦笑,温和的眼神,可亲的态度,江城子若不讲话也能瞒住一时半会,他这一问便让他们察觉到不同以往的神态,前后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判若两人,假使相貌不是一模一样,他们真以为自己怒追了六七条街的人,并非自家的少爷。
如此诡异离奇的事件,若不是切身感受也确实难以置信。婢女睁大了杏眼,张大了樱桃小嘴,似是一副惊吓过度白日撞鬼的表情,她手里的瓜果子肉串也不觉掉落在地。
书童像根钉地的树桩,表情虽然没有明显的变化,不过他卯了足劲捏紧烧鸭,即使鸭身遭挤压变形,他也生怕自己手滑仍在使劲,足以看出烤鸭的份量。
“呜呜…”婢女突然失声痛哭掉起了泪珠子,她含糊不清连连惊呼:“坏了…坏了,少爷变了样儿,变了味儿,我们如何给老爷交代啊?”
她恸哭不休,双手手背来回错开擦拭夺眶的眼泪。也不知这位书童是他反应迟钝,抑或他心境较为沉稳,他只是努力睁开本剩一条缝隙的眼睛,用他那像颗黑豆似的眼珠子观察江城子。
眼看着婢女像个泪水姑娘,江城子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不由感到头疼万分。过去许久时间,仍然没见婢女收声减泪,反倒泣声愈是悲痛,江城子担心哭声会招来这附近爱管闲事的市井之徒,他刻意加重语调瞪眼斥道:“停住,休要再哭了。”
听这一喝,婢女娇躯一颤哭声便戛然而止,她抿住唇瓣只把一双满含不明幽怨的泪眼望着江城子。书童亦是吓了一跳,立地老老实实站稳一言不发。
喝斥的余音绕开巷壁扩散至天空,这条小巷恢复了该有的安静,巷口那头栖息在树梢的莺雀咂嘴低鸣,也能偶尔听到街中三两句寒暄声,或高亢地叫卖声似有若无的传来耳边。
江城子皱紧地剑眉渐渐舒展,他敛去严谨的表情,可亲的笑容出现在嘴边,他开口说道:“我来问,你们只管照实答话,依或是不依?”
书童婢女相望一眼,一齐颔首应声:“依!”
江城子微微点头,用手束紧勉强遮体的破衫,连续问道:“我的家乡在何地?双亲可还健在?家里靠什么营生?家中还有些什么人?我是否欠谁的人情或财物?你们知道多少便告诉我多少,若是没有的实事就休要信口开河,也勿要添油加醋。”
江城子认真看着他们,其实他在留意他们表情的变化。
果不其然,婢女听到这些问题,她眼里堆满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一时泫然泣下。待她分开双唇欲要放声大哭的时候,江城子眼疾手快,往前两步捂住了她的嘴巴,斥道:“休哭,我便先告诉你们罢!我甫一进考场,忽然没了全部的记忆,可懂否?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
婢女的嘴唇被他捂得严严实实,她隔着极近距离,看着江城子瞪起的眼睛,由于害怕之极便一个劲的嗯声点头。书童好似刚刚醒悟过来不由惊了一跳,他这才晓得自家的少爷竟然变了味,可是他依然镇定颇为木讷。
江城子拿开捂住婢女嘴巴的手,他往后退了两步等待他们回答自己。
女婢撇嘴拭泪,抽噎道:“少爷,你可是患了失魂症?真真什么事情也忘记了?”
江城子只能点头称是,毕竟他再没有一个更好的理由,顺利融进自己的家族和这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