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市这个说着鸟语,喷着花香,真正可以被称作“鸟语花香”的地方,却有着别处不常有的灾难,那就是台风,仿佛是故意要把这世界上最残酷和最温柔的事物都集于一身似的。
说来就来的台风暴雨会轻而易举地把一切搅乱:潮湿的空气让所有的东西拼命生长,飞禽走兽应时发情,疯了般繁殖;植物和菌类也从看似不可能的陶瓷、金属里冒出来吐蕾抽芽;人的皮肤如不及时地擦洗,就会长出疮疤似的苔藓和纹身似的藤蔓;铁炒锅一天不烧红,也会长出豆芽似妖艳的毒蘑菇……因为分不清现实和幻景,人们的神经无法自控地错乱起来,许多人住在家里也能感觉到在大海上航行的颠簸,在大街上行走也会身不由己地采用起在大海里泅渡的姿势。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平平常常的八月台风却使陈安斌像飞禽走兽般兴奋起来。就像被打了鸡血一样,在台风刚到的那个傍晚,还未等到下班时间,他就一头冲出办公室,激动地在大雨里狂奔乱闯,浑身好像鼓起了无数的荷尔蒙气泡,逼得他嗷嗷叫地放着气。他就这样在望海门的狂风暴雨中亡命奔喊,直到看见夜色中那片致病的灯光,才像一匹惊马,被一记猛鞭抽定。于是他违反规定,在追女人,而不是破案的时候穿着湿透的制服钻进了赏花夜总会。
这可是商华始料未及的。在此之前,她就那么有当无地和他谈着恋爱,既没有思念,也没有渴望,更谈不上有什么因他而产生的痛苦或欢乐。为此,她还经常嘲笑自己的闺友,狗屁的爱情怎么能把人变得那么疯狂,那么邪乎呢?只有脑子进了水的女人才这么傻。
而这一点正是陈安斌的痛苦,是他随同台风一起发了狂的根本原因。也有过几次眼看事情就要发生跨越和突破的时候,比如就在上一个风平浪静的周末,等到她的夜总会在凌晨关门时分,当他身穿便衣,怀揣手枪去和她进行例行的约会时,她却史无前例地正在自己办公室套间的大浴室里洗澡。
当她走出浴室来迎接他时,仿佛一头出水的海豚从夜色中破浪而出:雪白的亚麻比基尼划出一道道流星般的弧线,荡漾在她那扭动的身体上,就像是一股迸射着腥热的海风扑进了他的胸怀。
一时间他竟紧张得步步后退,然而她却浑然不觉地步步逼近,一身款款而至的凸凹丘壑,轰隆一声冲昏了他的头脑。
已经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那头失去头脑的雄兽了。他把她拉入自己的胸怀,贪婪得就像要把她塞进自己的骨头里似的。
“你真是从海里面冒出来的天使。”陈安斌颤抖着说,差点晕死了过去。
可能是由于男女的生物属性不同,每当这样的时刻,商华总能无情地踩下刹车:“你们男人总是自以为是,总是迷信自己的魅力与生猛。”商华看着他的沮丧,边欲盖弥彰地整理被他扯坏的衣衫,边幸灾乐祸地说,“告诉你吧,如果一个女人不想和一个男人睡觉,就是一条公牛也拿她没办法。一边等着去吧,等哪一天老娘看你顺眼了,会自己搬掉扎人的篱笆的。”
但这一次八月的台风助推了他俩感情的飞跃。
当陈安斌落汤鸡般突立在满大厅寻欢的男人们身后时,已经有两个舞女在舞台中的钢管上旋转开了。彩色的射光灯扫到了台下,陈安斌看见商华站在观众席间,身穿熠熠生辉的黑色短裙和红色小兜肚。男人们一片欢呼,催促她赶快登台表演。但见她跟随音乐节拍在做动作了,扭着臀部,抚摸着红色小兜肚,使得男人们的欢呼变成了尖叫和口哨。
可就在这时,一个肥头大耳的香港佬突然撞翻一张桌子,一跃而起抱住了商华,并从裤兜里掏出一叠大钞塞进了她的兜肚里。商华愣住了,随即端起一杯酒,洒泼在那个香港佬的肥脸上。但那个香港佬却没有松手,而是猛摇一阵头,抛洒掉满脸的酒水,把她搂得更紧了。其他的男人呆视了一会,然后不约而同地围拢了上去,个别胆大的开始伸手摸抓商华。而这个别男人胆大的行为瞬间鼓舞了其他的男人,所有够得上的男人都扔掉了酒杯,开始伸手到她身上乱摸乱捏。场面立刻失了控,商华力图挣脱纷纷伸向她的手臂,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瞬间就有很多男人扑到她的身上。
当一个剃着光头,留着络腮胡子的醉鬼强吻商华,并试图扯下她的短裙时,一声清脆的枪声在他的头顶炸响。
“好了,表演结束了,全他妈的滚蛋吧!”陈安斌大吼一声,从一个角落里站了起来。
看着一把锃亮的“五四”手枪正悬在他们的头顶,而且枪口还在旋转的球灯下闪着淡蓝色的烟雾,夜总会里的所有男人们全都醒了酒,爆了窝般夺路而逃。
这是陈安斌当警察后在靶场以外开的第一枪。也正是这石破天惊的一枪终于为他赢得了生命中的女人。“女人真是太占优势了!男人们千辛万苦干不成的事,她们倏忽之间就能得手。”激情过后,陈安斌不无感伤地感叹道,眼里竟有了酸酸的热泪。
丰瑾再次回到南方电视台时明显地感受到了一种异样的氛围,办公室里没有出门的记者编辑虽然装得像往常一样地向她点头致意,但他们脸上的笑容显然是僵硬的。最里面一个角落里的三五个记者远远地觑着她,不时小声地耳语着什么。
她知道这里面的缘由,她拍的新闻被毙,她被黑社会绑架和她是副市长女儿的特殊身份早已不是什么秘密。她在重回电视台实习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并为此第一次和父母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先是肖雨红出面劝阻,说是女孩子发生了那样的事再回到原来的单位去会抬不起头的。
“发生了哪样的事,妈妈?”丰瑾敏感地反问道,像被戳了伤疤般涨红了脸,“你越是不敢面对他们,他们越会七猜八猜。只有勇敢地面对他们,谣言才会不攻自破。”
“话虽这么说,孩子,”肖雨红叹道,“如果你把这个世界的人都当作你一样单纯,那就太幼稚了。”
“幼稚是可以被勇敢消灭的,妈妈。”丰瑾直视着肖雨红的脸,“你不觉得你今天的所有不幸都是因为懦弱导致的吗?”
肖雨红一惊,开始认真打量起自己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她蠕动着嘴唇,但半天未能说出话来。
“想勇敢地面对生活,很好。但你必须清楚自己还是一张白纸,而电视台却是一个大染缸。”一直在书房里偷听的丰育济走进客厅,来到丰瑾面前。肖雨红则应声躲进了卧室。
“难道你永远让我做一张白纸?”情绪激动的丰瑾毫不示弱地回答自己的父亲。
“你的白纸第一笔就没画好,让绑匪涂了一团墨。”丰育济有点火了。
“那也不要紧,黑夜过后,就会是白天。”
“生活可不是做诗。”丰育济强压着怒火,尽量平静地说,“我已经让姚林给你办理到欧洲留学的事了,看来那里的环境才适合你健康成长。”
“我现在还不想出国,爸爸。我觉得像我这样单纯的孩子还是先在国内增强增强免疫力更好。”
丰瑾整理好自己的办公桌,重新看了一遍自己出事前拍摄的新闻录像带,一到下班时间就走出电视台大楼,在南方大道的一处马路牙子上伸手拦的。
“什么?你要去望海门?”出租车司机仿佛没听懂似的问。丰瑾肯定地点点头。
“你一个小姑娘到那里去干什么?”司机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丰瑾,看到她不再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发动了引擎。
对司机的惊讶,丰瑾并非懵懂无知,母亲早就告诫过她,望海门那种地方像她这种女孩子是不要去的。其实这一切纯属多余,她只关注自己的内心幻想,很少在意外面的世界。
此刻,她风风火火直奔目标而去,更是心无旁骛,满街喧腾的生活根本就没有进到她的眼里。
但是,迎接她的却是猛子烟杂店紧闭的排门,和排门中央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她本来已经举起手,准备拍打那排木门,但可能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可笑,还是放下手,沮丧地离开了。
哪知道,就是这一秒钟的犹豫使她与自己急欲寻找的人再一次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