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开机仪式在望海门码头举行。已成废墟的古码头被春潮扑打得摇摇欲坠,塌了一半的船坞上临时搭建了一架竹木高台。当新春的朝阳从天蓝的海面上淋漓而起时,一阵鞭炮和锣鼓地震般地使古老的码头颤抖起来,一群披红戴绿的男女演员也像逃避地震似的踉踉跄跄登上高台。
随着锣鼓的余音消逝和鞭炮的硝烟散尽,穿着一身中式襟袍的江良伟在礼仪小姐的引领下,昂首挺胸地走到麦克风前宣布《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正式开拍。
简短的仪式在人们赶过来围观之前就已结束,当望海门那些闲散人员被鞭炮锣鼓声招引来的时候,只看到一群描眉画眼的演员像猫追着一条鱼似的紧跟着一台摄影机往码头对面的一座老宅赶去。看客们也就尾随着他们一起往那里跑,想看看拍电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古怪事情。
和那些红男绿女不同,张旗穿着一身炫黑的职业西装,不施粉黛,神情庄严地把那帮演职人员领到一座大宅的门前。她在门前站定,平息了一会心跳后,从身后的顺毛虎手里接过一双白手套戴好,又从他手中接过一把镀金的小铁锤,然后左手扒开攀满整个木门的爬墙虎,右手毫不犹豫地一锤砸向一把刚被扒拉出来的锈迹斑驳的铁锁。
随着哐嗵一声闷响和一片纷纷震落的门漆,门锁并没有被砸开,但一对双扣的门环却咬带着一块已经腐朽的门板掉落在地上。
张旗回转身看了夏子光一眼,夏子光稍作试探后,一把推开了那扇丈余宽的板门,一股木屑和尘土狼烟夺门而出。
围观的渔民吓得直往后退,没有等到尘埃落定就开始觑定张旗,议论纷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甚至走到张旗面前,在把她左打量右打量一番后,突然愤怒地指责道:“你这个女子这么遗精?怎么敢在自家的老宅上动凶器,你就不怕惊动了你祖宗的亡灵啊!”
其实是夏子光选定第一组镜头在张旗家的老宅开拍的。作为电影的编剧和执行制片人,是他虚构了张旗的父母在这里告别故乡,偷渡香港的开场故事的。
这座老宅是一处紧邻望海门码头的长方形建筑,原先的大门曾经统领着十一进房屋组成的庞大院落遥望着大海远处的一座飘渺的岛屿。如今则只剩下主厅和一两处偏房的残余建筑了,宅院的绝大部分已经成了遗址。在大门背后的大院和主厅构筑的中轴线上,从前那条勾连前后十一进华厦的廊蓬如今坍塌在院落的废墟上,就像一条巨大的花蛇弯弯曲曲地冬眠在乱花野草中。至于那十一进曾经风光无限的房屋,现在则完全和大地叠加在了一起,已经分不清它们原先的形状,那些难以腐烂的灰瓦波浪般起伏在杂花野草上,就像一张巨大无边的蟒皮上发灰褪色的鳞片。
整个遗址唯一还在展现生机的就是那几棵巨树。它们的年龄肯定和已经死去的老宅一样长。其中有一棵高大的木棉依然忠实地站在主宅大院那口早已干涸的水井旁,已经长成了参天的模样,盛开着一树失火般的花朵,引得一条条爬藤植物像美女的辫子似的拼命向它身上缠绕,给整个老宅的遗址营造出了一种远古爱情的氛围。
至于张旗一直念念不忘,并总是向夏子光吹嘘的后花园——她那童年时代的乐园和情窦初开时与一个同村少年偷偷约会的水榭歌台,如今没有了任何实物的痕迹,已经完全变成了她的记忆和梦境。而在这片承载着她的记忆和梦境的荒山野地里,夏子光看到的只是满眼的海鸟和飞蝗,听到的只有乌鸦的哭叫和海浪的回声,而不是她童年的楼台亭阁和花香鸟语。
“本来这座大宅还有一栋两层楼,”张旗打断了夏子光的遐想,“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用来处理海上买卖纠纷的事务所,相当于今天的海关办公室。”
“海关办公室?”夏子光坏笑起来,“一个小渔村能有什么海关事务?”
“去去去,不懂就别打岔!难道你没听说过日本倭寇的故事吗?日本倭寇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杀人越货,他们在势单力薄时,也要低下头和当地土著讲和的。那座二层楼的屋顶用独一无二的红瓦铺就,就像一面旗帜高高飘荡在一片灰暗的屋顶之上,本意是想让它像早晨的太阳一样给码头上需要办事的人指路。每当台风袭来的时候,秃鹰们就站在红屋顶瓢泼的大雨中,烈火中涅槃的凤凰一般,倾听着天地间陡然奏起的一场庞大杂乱的交响乐,杀气腾腾地眺望着被海啸卷进码头死角的死鱼和船民抛弃掉的腐烂食品……”
“行行,我有感觉了。”夏子光遥望着那处已经褪成灰白色的巨大屋顶,打断了张旗的解说,“你父母,噢不,那对新婚夫妇偷渡前夜生离死别的戏就应该发生在这样的屋顶下。”“那你准备怎样安排他们的命运?”张旗问。“两人在偷渡翻船的时候被潜流卷走,偏离了方向,男人为了保住女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把所有的食物节省下来喂养了妻子,结果自己冻饿而死。女人就扶着他的尸体继续泅渡,决心死也要向着她丈夫想去的地方,死也要把他的孩子生在那片他们梦中的乐土。”
“后来呢?”“后来嘛,你将来看电影就知道了。”“你真残酷啊,看来我是不会知道结果了。”“你什么意思啊?”张旗莞尔一笑:“将来你就知道了。”
谈话之间,导演已经在指导男女演员试拍。嘈杂的现场和围观的看客使荒芜的庭院喧嚣起来,连宿鸟也被从杂乱树林的巢穴中惊起,在人们的头顶上盘旋,鸣叫。
“本来我们董事长是想请周润发来演这部电影的,但发哥很不给面子,连个回话都不给。”张旗指着那个稚嫩的男主角,满脸遗憾地告诉夏子光。
“幸好如此,”夏子光却不以为然,“周润发太狂了,好像他能用演戏来行侠仗义一样。而我这个男主角是个闯荡南方的普通人,身上可不能有他那个救世主的傻劲。”
“你懂什么呀?观众到电影院可不是为了享受什么艺术,而完全是为了看明星,找偶像。如果发哥出现在了银幕上,这部电影的命运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
“好了,咱俩不争这个了。你还是跟我说说你爷爷和你家族的事吧,我想把后面的故事编得再丰满一点。”
“就说我爷爷刚成立海关那会吧,不许你再嘲笑,讨厌。”张旗瞪了一眼一听见“海关”两字就忍不住要笑的夏子光,“当时的南方刚刚开埠,望海门还是南方最大的走私码头,搬运工云集,他们大多只有体力,没有大脑,经常为争夺活计大打出手。打着打着就形成了帮派,磕头结盟,发展成黑社会。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爷爷有一次被警察带走时的情形。那天,他身穿白西装,碎花衬衫,戴着时尚项链,穿着尖头黑皮鞋,梳着油光的‘蛋挞头’,用威风凛凛的风光行头对拘捕他的警察不屑一顾,并拒绝警方给他戴头套,还提醒警察不要把他的发型搞乱。”
“我要是早生几十年,一定会跟你爷爷干。”夏子光砸吧着嘴,充满羡慕地看着张旗。
“他可不是什么人都要的。”张旗得意地瞥了夏子光一眼,“小时候,爷爷虽然不让我们看他的收人仪式,但我们还是从他手下的嘴里听到过一些传说。说是在收人仪式上,除了摆设祭堂,歃血为盟的一般排场外,我爷爷还有专属他自己的一套规矩,就是新入伙的人还必须能和他对答三首唐诗宋词。因为他认为黑社会也不能完全是个大老粗。”
“我的天啦,没想到你爷爷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强盗,看来我的剧本要翻过个来重写了。”
“少贫!”张旗简直像是怒吼,脸上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但爷爷死亡的仪式我是看见的,他的灵堂就搭在望海门码头上。灵堂前的海滩上摆放了写着‘归海楼’字样的纸扎三层洋楼,八台大轿、豪华的海船、要多漂亮就多漂亮的童男童女,佣人和一大群半裸的美女。到场祭奠的人都要经过爷爷的手下搜身后才可进入。”
“这本身就是一组电影镜头啊。你爷爷配得上这个威风。”夏子光小声地应答者,不敢再用玩笑口吻。“哎——这又有什么意思呢?”张旗叹息了一声,情绪更加低落了,“你要是见过那个场面就明白了,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希望自己喜欢的男人做我爷爷那样的人。”
夏子光不知该怎么接话了,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正要点燃时,一只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她?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丰瑾,正是那个他曾经想要解救的、只在黑暗中瞥过一眼的那个受难的女孩。夏子光猝不及防地愣住了,手中还没有点燃的香烟掉落在了地上。
丰瑾沉静微笑地缓解着他的紧张,落落大方地向夏子光说明,她是来现场采访开机仪式的,南方电视台想在第一时间报道首部反映特区生活的电影。
夏子光听着她说话,感觉不像是在接受一种声音,而像是在体味一种清风对灵魂的轻叩。听着她的话语,就仿佛一个久困牢笼的囚徒突然嗅到了铁窗外的新鲜空气。他贪婪地吸纳着眼前这片未曾期待的光影和清风,恍惚重回了阔别已久的青海高原,恍若目睹了各姿各雅圣洁的冰峰正在照亮黄河源头的无垠白雪,正在照亮残存在他心中的最后一块净土。
一时间,他就那么傻傻地看着她在自己的面前摇曳,已经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只是惊叹于像她这样一个女孩是不应该来到鱼腥人臭的望海门,是不应该关注什么追腥逐臭的电影的。
“对不起,小姐。按照我们香港的惯例,一部电影在没有公映之前,是不能泄露剧情的。”一直在一旁观察他俩的张旗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站在了夏子光和丰瑾之间。
“可这里是南方,不是香港啊?”丰瑾转而面对张旗,不紧不慢地反问。
“是的,这是南方。可《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是由我们香港的影业公司出品的。所以还得遵守我们香港的行规。”
“那好吧,我们就不打扰了。”丰瑾说着,领着摄像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高傲的一个女孩子啊。”张旗向丰瑾的背影努努嘴,转而面对夏子光,“怎么样,被点穴了吧?”
夏子光没有回答她。但他在内心里已经承认,这个女孩确实以其清风杨柳的气质瞬间点中了他的穴位。
“天黑了,该我上场了。谁让我是个苦命人呢?”商华这样想着,慵懒地从大床上爬起来,躺进了一口大浴缸中,在温暖的热水簇拥下,边欣赏着自己的身体,边慢慢醒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