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人们快将“山里来的猛子”淡忘的时候,猛子却一改惯常的做派,再次引起了望海门人的关注。
新版猛子猛然刷新人们的眼球,是在天气突然燥热起来的一个下午被那些乘凉的洗头妹们发现的。她们看到猛子从关闭了多日的小店铺中出来了,这个老熟客的崭新形象晃花了她们的眼睛,引发了一片不敢相信的惊叹和唏嘘。她们一时难以接受,原先那个小平头、短衣襟、泼皮打扮的猛子为什么要改成大背头、黑西装的屁精模样?在她们的眼里,泼皮粗野的猛子似乎更有亲近感。
这可不是洗头妹们在故意挑刺,她们可是望海门里最不装假的人。这里的许多洗头妹多多少少都曾与猛子发生过一些扯不清道不明的瓜葛。私下里她们也时不时地瞎扯一些关于他虽未经证实,但却妙趣横生的荒唐糗事来解闷。
有人说,刚到望海门的猛子曾经拿着五块钱来到舒妈的发廊,央求她让他看一眼她的乳房。当她扯开胸罩后,猛子只目瞪口呆了数秒钟,就一仰头昏了过去,而舒妈的泪水却夺眶而出,并当场把他收养在发廊最隐蔽的一间客房里;有人说,当猛子从舒妈的发廊里出师之后,就再也离不开洗头妹了。
但猛子今天的这身新行头却不是为了取悦洗头妹玩出的新花招,而是按照姚林的要求特意武装起来的。那天在渔船歃血结盟后,他本来要尾随负气而走的夏子光一同离开,但那个站在江良伟身旁的姚林却神秘地叫住了他。
姚林用自己的黑色大奔把他带到了南方大道上一家五星酒店的高级餐厅,非常亲密地单独和他在一个包厢里用餐,连自己的司机都没有让进。
猛子既受宠若惊,又诚惶诚恐,紧张得连两只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姚林简单地了解了一下猛子的经历后,开始试探他愿不愿意为他做事,成为他在江湖上的眼线。猛子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答应了,并结结巴巴地说他最喜欢看他在报纸、电视上指点江湖的大佬形象。但姚林只是微微一笑,很快将话题绕开了:“我看好你是个做大事的料。但干大事的人首先要学会从小事做起。我先交一件小事给你办办,让你历练历练怎么样?”猛子仰视着他,点了点头。
“你不是在赏花夜总会做过吗?我想请你帮我约一约商华。”猛子连想都没有想一下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弯弯绕,就一口应承了下来。
“你果然很有悟性。”姚林满意地笑了,“不过,干大事就要有个干大事的派头,不能再是这副赤脚打手的样子。”
于是,一等养长头发,猛子就理了背头,穿上西装,挑了一个自以为是的黄道吉日,把一街洗头妹的惊诧目光甩在身后,趾高气扬地直奔远大前程去了。
正在走下楼梯,步入舞池的商华被昂首阔步踏进夜总会的猛子雷到了。她眯了眼睛,好好看了一阵才问:“你是那个‘山里来的猛子’吗?”
猛子抹了一把自己的背头:“那还能是谁呀,大姐。”“看你那个熊样,”商华哈哈大笑起来,“告诉我,是哪个缺德的玩意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猛子尴尬起来,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一句话。
“那好吧,姐先不问这个。你先告诉姐,你是想姐了,还是想回来吃回头草?”
“不,不是,姐。我是来告诉姐,姚林,就是那个南方市秘书长,他特别想,想想见你。”猛子结结巴巴直接说出了来意。
商华不说,也不笑了。她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陪伴过自己一同打天下的男人,心中涌起了说不清的滋味。
当初,她其实不是出于同情心,而是出于夜总会这种事业的特殊需求才收留他的。因为他不仅身材魁伟,块头很大,说话的声音能把小姑娘吓得发出受惊的尖叫,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存在能使那些想赖账的香港佬乖乖掏钱。
事实上,在那以后仍然发生过地痞恶霸耍流氓砸场子的恐怖事端。每当遇上这样的灯红酒绿,却又无处藏身的夜晚,猛子都会把他出租房里唯一的床铺让给她,自己则老老实实地躺到乱爬着蟑螂的屋角里。
每当看着他在梦魇的地铺上磨牙挥拳,躺在床上的商华反而睡不着了。心想,这是个怎样的男人呢?他那么年轻,那么生猛粗暴,明显处于性饥渴的状态,却从来没有试图碰一碰自己。后来她问他,你憋得那么难受,就一点没有在我身上打过主意?
“我不习惯和漂亮的女人呆在一起。她们会让我——怕丑。”他说。
姚林匆匆带上办公室的门,正要往外走,夹在腋下皮包中的大哥大响了。不用看他也知道是谁打来的。他极不情愿地掏出电话,用手指着“嗷嗷叫”的铃声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龟孙子就知道自己快活,有没有想一想老子也有约会,老子也要快活?”
姚林骂的没错,此刻的丰育济确实正在风流快活。半小时之前,他就用商谈望海门拆迁事宜为幌子邀约了张旗。
当张旗用自备的钥匙打开别墅大门,直接走进二楼的卧室时,丰育济已经等得浑身冒烟,边在阳台上吞吸大海的涛声,边用烟头插入玫瑰花的花瓣中烧烫刚刚绽放的花蕊。
“你真下作,”张旗鄙夷地瞪了他一眼,“你不觉得你是在意淫吗?”
“正是,”丰育济回转身来,狠狠地扔掉烟头,一把抱住张旗,“现在我可以来真格的了。”
“别别别,”张旗挣扎着,“先告诉我都有什么好消息。”“市政府已原则同意先让你们江老板把地圈起来,至于到底是办游乐场,还是建大学,我们再好好权衡。细节问题,你去和姚林谈,我已经打电话让他马上赶到梅沙湾大酒店……”
“那还啰嗦啥啊,快走啊。”张旗兴奋地打断丰育济,像鲤鱼跃龙门般跳脱了他的怀抱。
“哎哎哎,你怎么……”丰育济失望地张着虚置的膀子,颤颤巍巍就要起身来追。
“看你那没有出息的小样,”张旗调皮地回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走吧,本姑娘不会让大市长失望的。”
等到姚林在酒店的包房里点好酒水,候来丰育济和张旗时,丰育济已经对商讨望海门拆迁方案没有什么兴趣了。他呵欠连天地听着张旗和姚林为怎样才能搞定江良伟的事争吵,不耐烦地突然起身打断他们:“什么游乐场,什么大学,在他眼里都一样!他所以犟在那里拿劲较真,其实是我们开出的条件还不够诱惑,我们的服务还不到位。”
“不诱惑?不到位?”姚林满头雾水地琢磨着。“直说了吧,”丰育济看他不上地斜了姚林一眼,“要搞定像他这样的香港大佬,就是要找出他的软肋,然后对症下药搞定他。”“他会有什么软肋被我们找到呢?”姚林仍然执迷不悟。“会有的,只是你们还没找到。因为这个世界上还不曾出现过一个毫无弱点的人。”
“嘁,既然一时找不到他特别的软肋,那男人都有的软肋他总该有吧?”张旗在一旁煽风点火地敲着边鼓。
“还是你有才!”丰育济竖起大拇指邪恶地笑了。“话虽这么说,但江良伟那种港佬也不缺金钱美人吧?”
“真不知道你这个教授是怎么当的?”丰育济仿佛特别不待见姚林说话似的,“你没听说过民国时一个老江湖诌的两句诗吗?‘平生只有两行泪,半为苍生半美人’。我以为他才悟到了人生的真谛。你说呢?”
“市长确实高瞻远瞩。属下马上开始尝试这条途径。”“不是尝试,而是执行!”丰育济纠正道,“你这人啥都还不错,就是缺乏霸气。我说过允许你犯错误嘛,像这种小事,你根本用不着过分小心,搞得像捧着卵子过河似的,懂吗?”
“懂了懂了,市长批评得极是。”“我看这样吧,”张旗差点没有忍住笑出声来,“这件事交给我来办,用不着秘书长亲自出马。我最近新收了一个人,叫夏子光,他在望海门一带的发廊夜店很有人脉。”
“夏子光?就是刚从北方来的那个小青年?也太嫩了吧,像个还在吃奶的奶伢子一样。”姚林又开始一惊一乍起来。
张旗没有理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自从在夜总会结识商华以后,她就像药引子一般一直牵痛着姚林的心病。当他冒着身败名裂的风险,再一次通过猛子约见商华时,她正在舞曲间歇的时间里微微地耸着双肩,像怕热的小母鸡似的炸着膀子,好给腋下虚出一点空间透风,没承想一下子就暴露了波涛起伏的曲线。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你到夜总会来不就是找我的吗?”商华看着突然止步在她面前的姚林,主动来到他跟前。
“噢。是。”姚林手足无措地举起了手中的花束。“那好。”商华说着从他手里夺过那束玫瑰花,看都不看一眼就扔掉了,“不过,别整这些没用的。你不觉得像我们这样的老油条,再搞假浪漫太恶心了吗?”
自从遇见面前的这个男人之后,他就让她同时感到了对爱的渴望和失落的矛盾感觉,他的死缠烂打也就变成了她的一件烦人的心事。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上的这种风月劲儿正对姚林这种风骚文人的口味。但她更清楚像自己这种紧靠年轻作为唯一资本的乡下女人,是指望不上他那异想天开的爱情的。既然不可能在他那不靠谱的爱情上托付终身,那她就一定要忍住幻想、硬起心肠,把他从自己的生活中赶走。
面对商华主宰一切的霸气,姚林一下子自卑到了极点,就像是一个犯了过错的小学生,垂头丧气地等待着她的发落。
的确,总与厄运相伴,似乎正是他命运的与众不同之处:二十二年前,他因为错握了画笔,导致了初恋女友肖雨红和他分道扬镳;一年前,他又因为错扔了画笔,使得也想当画家的张旗只把他看作了没有出息的官员;现在,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认识了浑身带劲的商华,却又被她以不是自己的菜而晾到了一边。
于是,在这样一个激情难耐的夜晚,他这个厄运缠身的在别人眼里四不像的中年男人再也控住不住心中的委屈,决心向命运挑战了。
“难……难道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觉吗?”“感觉?”商华摸着脑袋想了想,“有啊,那就是咱俩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根本凑不到一起去。”
“别说得那么绝对好不好?你不知道我为你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你不知道我为你忍受了多少内心的折磨!你不知道,每一次我从你的夜总会出来,都痛苦得像个疯子!”
“对,我是不知道。可知道了又能怎们样呢?我只知道你们男人就喜欢干这种傻事。”
“不是傻事,不是傻事。我觉得这是——缘分。”“拉倒吧你。”商华不屑一顾地回答,“老娘生在惠安小山村,你长在京城胡同里,八竿子都打不着,还有缘分,哄谁呢?”“有缘千里来相会,前世修得共枕眠嘛。”“去去去,一边呆着去。谁要跟你共枕眠了?脸皮都有山墙厚。”“别那么冷酷无情嘛,”姚林伤心地低下头,“其实在遇到你之前,我也不相信缘分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是现在我信了。
哎,本来我是个傲慢的画家,不会巴结任何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女人痛苦抓狂。可,可是,自从遇到你,就像魔鬼上了身一样,只为了看着你窗口的灯光,等待着灯光中出现你的身影,我就会傻瓜似的站在你的窗下等到天亮。”
“是吗?我怎么从没有看见你在我的窗下。再说你现在也不是什么画家了,别再编那些你和光屁股模特之间的恶心糗事来哄我。”
“天地良心,我一点也没有哄你。不错,在我当了秘书长以后,我的脑子确实慢慢变成了一张白纸,已经没有了以前当画家时的图案与色彩。但是,自从遇到你,我又拣起了记忆中的画笔,开始在相思的梦中一遍遍描绘我俩在一起的欢乐画面……”姚林的眼里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行了行了,真酸。”商华被说得不好意思地打断他,掩饰地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塞到他手里,“有点出息好不好?把眼水擦掉,别就会成天在女人身上打主意。”
“这不太正常了吗?我是个秘书长,又不是个和尚?”姚林一脸无辜地反问。
这句恰如此分的反问一下子把商华震住了,而且还微微地打动了她,不知不觉地缓和了她的态度。
“是吗?”商华有些不解地摇摇头,“难道像你这种身份地位的男人也有什么不称心的事啊?”
姚林抹去泪水,两眼放着光地点点头,满怀希望地回答:“我,我不称心的事,就是想你。”
商华装作被感动了,神魂颠倒地呆望着他,确信自己撒出的情网已经捕获了这条大鳄,剩下的只差再给他拴上一根由自己操控的绳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