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在心里折腾,夏子光烙饼似的在地铺上翻炒了一夜。一候曙色初现,他便翻身而起,胡乱洗了一把脸后,就跨出了铁皮小屋。可刚走到楼下的庭院,他就被房东家的傻男孩缠住了。在躲躲闪闪了一阵后,夏子光突然被挡在面前不肯让路的那张甜美的笑脸感染了,心情陡然好了起来,索性决定领着傻小弟一同去转转。
两人相伴着来到古码头,手拉手攀上一座高高的拱桥,静静观赏着薄雾飘渺中的望海门晨景。
眼前的那条发源于粤北深山的河流正分为两路注入望海湾。两河上下游耸起的一座座拱桥,就像一弯弯臂膀,将被坼裂成了多片的洲岸拉扯了起来。
夹带着上游泥沙的浑黄河水在拱桥下缓缓流过,将顺流而下的稻草、树枝、腐烂水果和产自望海门的遗弃杂物载浮载沉地送往大海。而赶集的渔民、买菜的原住民和寄居在望海门的各色人等则气定神闲地从桥面上交通往返。
两川三岸的无数水埠头前泊满了凌乱的货船,岸上则是连片成区的矮小民房,蜿蜿蜒蜒地向着上游的城市中心延伸而去。
如果不放眼远眺,人们不会感觉到自己就居住在大海的附近。因为由河流与拱桥囊括起来的市井之声,确实与大海那碧波万顷的风情相去太远。只有在明月升起,大海涨潮的夜晚,由海浪倒推的河水逆流掀起的涛声和晚风席卷来的海潮的气息,才会使人意识到大海就在咫尺之外。
晨雾散去,太阳出来了,古码头上开始有卖早点的排档出摊。夏子光拉着小男孩下桥,向一处简易的早茶摊奔去。
“叔叔给你买些早茶吃,好吗?”“真的?”小男孩似信非信地问。初升的阳光为他的身体勾勒出一环淡淡的光晕,使他散发出傻乎乎的,但却又是喜洋洋的气息。“当然,叔叔从来不骗人。”
夏子光给两人点了豆浆、烧卖,还为小男孩点了一只昂贵的炖乳鸽。
小男孩彻彻底底地高兴地起来了。他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一边傻傻地问:“那叔叔明天早上还带我来吃吗?”
夏子光心里一激棱,知道跟这样的孩子是不能说假话,不能开玩笑话的。且不说他自己能不能天天都能吃上这样的早餐,就是他有这个闲钱,也没有这个休闲的时间与心情啊。
“噢,那可不行。小朋友应该在家里吃妈妈做的饭。”
“可我妈妈做的饭没有叔叔带我吃的好吃呀?”小男孩一点不傻地将难题抛了回来。
傻男孩直击问题核心的纯真,提醒了夏子光的弱智,不仅使他无言以对无忌的童言,还让他突然产生了一个不祥的预感,觉得自己正要去干的那件事可能正是一个弱智的决定。这个预感动摇了他的信心,吓出他一身的虚汗。刹那间,他甚至暗暗地盼望猛子真像他担心的那样,已经被湘香缠住,不能再赴约,不能再和他一起干了。
昨天晚上,当夏子光前往猛子的住处,邀约他实地勘察望海门拆迁地盘时,却发现湘香正在给躺在床上的猛子涂紫药水疗伤。原来猛子新近在赏花夜总会里勾搭上了一个香港佬的二奶,结果被几个烂仔暴打了一顿。
夏子光糊弄开湘香,照着他的肿嘴上就是一拳:“你小子长能耐了,忘记自己是谁了是吧?真没想到你穷得连两个卵蛋都包不住了还要惹这种腥臊。”
夏子光骂得没错,自从结识江良伟、姚林之后,猛子就觉得自己今非昔比了。他已经忘记在穷困潦倒,得不到女人的那些日子里曾经经历过的险境。
猛子龇牙咧嘴地忍受着疼痛,羞愧地对着怒视着他的夏子光问:“我这样是不是让你很丢脸?”
夏子光却往他床沿上一坐,一把搂住了他:“不是的,兄弟。我在你的肿嘴上再打一拳,是要你记住,像你我这样的穷光蛋在南方混,永远要多一个心眼。”
“大哥,你放心,小弟一定不给你丢脸。过两天我带那个香港佬的一只胳膊来给你看。”
“你又错了,”夏子光坚决地摇摇头,“靠拳头说话,永远只能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大哥只是想告诉你,以后多跟顺毛虎学学,要沉得住气。”
“哎——”猛子叹了口气,“再说啥呢?像我这样,不靠拳头,又靠什么在望海门混呢?”
“那不一定。你要是看得起哥,往后我们就一起干。有两个馒头,咱俩一人一个。只有一个馒头,你吃。”
“真的?”猛子激动得一骨碌从床上翘起来。“真的。有件大事正等着我们哥俩干。明天早上我在望海门码头等你。”
“行,要不我现在就跟你走。”猛子两眼放光,但旋即又黯淡下来,“这次我可把湘香彻底惹翻了,她要把我锁在家里,一个月不让我出门。”
“香港佬的二奶你都有办法勾搭,自己的女人还搞不定?”夏子光边说边出门,“还是那句话,别动不动就用拳头。”
正在夏子光愣神当口,一个徘徊在他们身边的耍猴老头突然放开手中的缰绳,指挥两只红屁股的公猴玩魔术身夺走了小男孩手中的乳鸽。惊魂失色小男孩吓得一头钻进大排档的条桌下,一阵嚎啕大哭的前奏从条桌下钻了出来。
排档老板却见怪不怪地将小男孩从条桌下拉出,也变戏法似的将一只肥大的乳鸽塞进他的手里,在小男孩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发动起来的时候,堵住了他的嘴。
眼前的活剧看得夏子光瞠目结舌,他直感到望海门是如此地生机勃勃,许多东西还正在生长之中,谁都预料不到它们会长成什么,会开怎样的花,会结怎样的果。他本能地摸了摸腰包,尴尬地看了排档老板一眼。
“不碍事——”排档老板仿佛早就看穿了他那空空腰包似地一挥手,“这只乳鸽算我请客好了。我喜欢这个傻孩子。”
“这里真的是什么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啊!”夏子光喃喃自语着,恍恍惚惚地觉得,自己正要去干的事情不过是在凭空描画一座海市蜃楼而已。
“你在这里发什么呆呢?大哥。”夏子光的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猛子正站在他的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
“没什么,正等你呢。走吧,兄弟。”“到哪去啊,大哥。到底有啥大事可干?”“哪里也不去。咱俩的大事就是跑遍这望海门的每一个旮旮旯旯,然后为望海门画一张详细地图。”“画那玩意干啥?”“因为望海门很快就不存在了。”
在南方大道一家高档会所洗澡时,姚林诚惶诚恐地放不开,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老板丰育济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么高的兴致。因为在他的印象里,丰育济每天只会对一样东西感兴趣,那就是把《南方特区报》的要闻版颠来倒去地研究个遍,竭力从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推测南方市的前途和自己的仕途命运,而不可能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和自己的部下享受生活的情趣。
“我要把你这个肮脏的家伙搓一个干干净净,免得江良伟老把我们看成个土包子。”丰育济孩子般把姚林拖进大池里,并自告奋勇要帮他搓澡。
这可吓坏了姚林,他像一只落汤鸡般本能地要护卫自己,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应对。自从北大荒分手之后,他们俩告别这种肌肤之亲已有二十多年,即便他能克服心理上的障碍,他的肉体也未必能接受这种旧情的复燃。虽然在冰天雪地的知青澡堂里,他们曾在这种做爱般的享受中痛快得嗷嗷直叫。
“你说江良伟这只老狐狸为啥跟我们妥协,答应在望海门建南方大学,而放弃他最想建的游乐场呢?”姚林打着马虎眼,躲避着丰育济的不情之邀。
“不为啥,就因为咱们是政府。嘿嘿,他比你懂政治啊。”丰育济一把捉定姚林的背,“扭捏啥呢?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那倒是,那倒是。我是不懂政治,我很欣赏李敖说的一句话,‘人生有限,连女人都搞不完,还去搞什么政治?’”姚林不敢再躲了,就受刑般地把身体交给了他,“不过,就是搓澡,也应该我先给你这个市长大人搓才对啊。”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就你们读书人的穷讲究多。”丰育济不由分说地即刻就在姚林的后背上搓抓起来,贪婪得就像一个工匠回到了久别的作坊,专业得犹如在搓衣板上洗衣服的小媳妇。
“噢,对了,”丰育济在过了一会手瘾后突然停顿下来,问道,“对望海门住户的摸底工作你们安排给谁了?”
“夏子光,一个还不知道南方深浅的北方佬。”
“噢,我好像听你们说过。这个家伙肯真心实意为我们干吗?这份差事将来可是要很深地介入我们的……”
“这你放心,那家伙不仅脑瓜很够用,也心急得就像一堆干柴,就差有人给他一个机会,把他点成滔天大火了。”
“是吗?张旗也向我推荐他,还开玩笑说,他就像一个处男等待着新婚之夜一样等待着命运的转机。那就这样吧,反正出了事你们负责。”
“我知道,我知道。谁让我就是为你干脏活,背黑锅的命呢。”“哈哈哈哈,”丰育济开怀大笑起来,“还是读书人聪明,晓得自己是干什么的。不过,你身上繁体字一般的垢痂,正被我从散了架的线装书上搓落下来。”
经过桑拿洗礼后,主仆俩人筋松骨软地走在霓虹闪烁的南方大道上。
正是最炎热的雨季,骄阳的余温仍在加热着南太平洋汹涌而来的海浪。在呼呼叫的腥臭海风中,人在热烘烘地膨胀,植物在火燎燎地蔓延,而那些随风发酵的女人们,犹如一枚枚刚下枝头的荔枝,“滋滋”响地爆裂在人们的视线里。
“这么多迎风招展的美人,真是要老夫的命也!”姚林咽着口水叹息着。
“得了吧,”丰育济回头嘲笑道,“也不看看你的样子,你那老夫子的一套,在当今的南方早就不中用了。”
两人心情很好地来到了一家高档的日本酒店,江良伟和顺毛虎早已恭候在一间最为隐蔽的包厢里,要请他俩吃一顿传说中的“女体盛”,以答谢他俩为自己获取望海门拆迁工程所作的努力。
面对一具摆满了山珍海味的少女裸体,姚林浑身筛糠地碰翻了江良伟手中的酒杯,露出了最让丰育济担心的土包子相。
夏子光确实没有想到丰育济会那么矮小,虽然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他愿意这么想。但当张旗带着他第一次见到丰育济的真人时,他还是惊讶得不好意思起来。
但他一开口,就把夏子光吓了一跳。他更没有想到如此矮小的人却有那么大的嗓门。那嗓门绝对可以用黄钟大吕来形容,足以与他那需要唱高调的副市长身份相匹配。
这是他在当水兵时专门面对苍茫的大海大喊大叫练就的,最初只是为了排遣长时间巡逻海疆的寂寞,后来则是为了弥补自己男子汉气势不足的有意为之。没想到,这种未雨绸缪的训练后来在他一心向上爬的漫长岁月中收到了预想不到的效果,他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不知道为他铲除了多少政敌,掀翻了多少对手。
现在,当他这种出身的人所能到手的权力都已经到手的时候,他反而对自己那可怕的声音失望起来。由于在他愈来愈大的声音中已经没有了别人的声音,他几乎成了个孤家寡人,更可怕的是他正在开始失去仕途的目标与人生的乐趣。尤其是失去了政敌和对手的相伴后,就像失去了领路人般,让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最终能到达什么地方了。
他知道,自己所到之处都被笑脸相迎,但那是面对任何一个名叫副市长的人的,而不是特别地对他这个叫丰育济的人的尊敬。真实的情况是,所有的部下都在骗他,都在把他当作傻子一样糊弄。
待到那个可怕的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夏子光听出那只是一句五雷轰顶般的逐客令。接见闪电般地结束了,好像只是为了证明一下一个叫夏子光的人确实存在似的。
分手的时候,张旗要夏子光晚上到她那去一趟:“就这地址,你打个的去。”说着她把一张小纸条递给他。
“怎,怎么你的身体好了?”夏子光不相信似的疑问着。“瞧你胆小如鼠的熊样,”张旗愠怒地瞪了他一眼,“你怕我得的是艾滋病啊?告诉你吧,如果能得上因为爱才滋生的病,那你还真有福分。”
夏子光是跟随一场弥漫的风雨提前赶到张旗住处的,他拼命地压制着自己的感情。他甚至期望她让他在门外多等一会,好让漫天密集的雨水浇灭他心中的烈火。待到多了一层夜色的掩护,他才绅士般骗过小区的保安,混进了半山别墅的入口,然后装作欣赏中央花园那架陷在孤独旋风中扭曲挣扎的喷泉,迷惑住人们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辨认,在趁人不备的一刹那闪进了她那座独立庭院里几棵高大的木棉下。那几棵木棉树没有一丝绿叶,却在他的头顶上开满了赤裸裸的花朵,喷射着毫无保留的放荡。
最后,他像个日本浪人般顺着排水管道攀上她的二楼阳台,在和她约定好的时间里,潜进了她那没有上锁的闺房。
与她那光鲜的外表不同,她的卧室简直不像是一个淑女的闺房,倒更像是一个洗头妹的作坊:一张双人大床孤零零地盘踞在宽大卧室的中央,床单上撒满乱糟糟的女人零碎;地下乱扔着颜料,铺满了画布,让人分不清到底是闺房还是画室;靠近阳台的落地窗台上种着一大盆经由香港走私过来的法国偷情花。那些淫荡的粉色大花的枝条因她那东方女性神秘气息的滋养而蓬勃旺盛地生长起来,戳穿了用来阻挡蚊虫的钢丝纱窗,跃过了三米多宽的阳台,硬是蛇行般地私奔到栅栏外面的花园中,与一丛疯长的当地野蔷薇纠缠在一起,开出了一篷散发着说不清楚是什么臭味的杂种野花。
“哪里来的大胆淫贼,竟敢夜闯本小姐的闺房!”正半躺在床上观看情色电影的张旗嘻嘻笑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夸张地向夏子光挥舞着两只软绵绵的拳头。
夏子光先是吓得一跳,接着一把抓住她那张牙舞爪的小拳头:“拳头还没有拐枣大,你还想抓贼啊?”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被录像带上的画面勾住了。“没啥好看的。”张旗无情地掐掉了电源,“真是太虚伪了,人家露都不怕,我们却要装着看都害怕。还要打块补丁把人家的宝贝给遮起来,真他妈的恶心。”
说着她就直接往铺满画布的地板上一躺,正对着夏子光张开了身体,像一条发情的大河,在大地上摇摆起来,仿佛一个裸体模特从画布上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