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江良伟之邀,关于望海门拆迁工程最后,也是最高级别的谈判安排在一艘游弋于香港维多利亚湾的豪华游轮上举行。
白色小楼似的游轮迎着旭日,静悄悄地划破金光粼粼的海面,丰育济、江良伟、姚林、张旗等一边欣赏着香港的美景,一边指点着一幅摊放在甲板上的《望海门整体拆迁路线图》。
“除了古码头核心区域里有一组庞大的晚清建筑群外,原始形态的渔村已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原先那一街街波浪起伏如海鲸般跃动的黑色屋顶,已经被白铁皮取代,原先那一道道曲折开阖似迷宫般蜿蜒的银灰粉墙,已经被卷闸门替换……”夏子光站在一旁对他们解说。
“不错,这图。”丰育济抬头看了他一眼,似有满意之色。作为南方市分管经济和城市建设的副市长,他迟迟不对望海门拍板,就是因为他还没有彻底摸清拆迁区域的状况,实施的难度和自己到底能从中获取多少政治资本和经济利益。现在看着眼前作战沙盘似的详图,他觉得可以下决心了。
“到底是读书人啊,做起事情来就是和烂仔不一样。这图画得好排场噢。”江良伟也把目光转向夏子光,附和着丰育济。
他今天戴了顶仿佛是为了环保似的绿帽子,表现得非常低调。但他身后的顺毛虎却看不上地虚觑了一眼夏子光,然后扭头看定了大海,像尊泥塑金刚一样,再也没有了表情。
当“兴建项目”和“利益分成”这两个根本性的问题达成一致后,剩下来的一揽子计划就在白天的吃吃喝喝中轻松搞定了,那些具体的事情基本上都由姚林和张旗决定。
暮色降临之际,游轮就像追随着落日似的泊进了维多利亚港湾一个灯火阑珊处。
夏子光斜倚着船尾的栅栏,看着晚霞一涌涌潜入大海,像一浪浪野火席卷着漫无边际的草原。他有点想家了,恍若又回到了青海的牧场。他觉得其实大海也是一片草原,也是一片牧场。他突然幻觉,那个就要被他们拆掉的望海门就如同他曾经相遇过的青藏高原上的一个湖泊。他曾专门去采访过它的干涸过程,亲眼目睹了一些大型的水生动物在迅速干涸的泥潭中痛苦地挣扎着,直到那个大湖像大地最后的眼睛闭上,使大地失去了活力,变成了盲人。
这时,一个预定好了的混搭乐队,在顺毛虎的带领下,准时登上游轮为丰育济和江良伟的晚宴伴唱。张旗喊他回船舱参加宴会。但他的心思却还在望海门的老街古树和青海的干涸湖泊上。
他看着那个五短身材的鬈毛指挥模仿小泽征尔做贼一样指挥着乐队,看着那个一团漆黑的钢琴家骨瘦如柴的手指像着了火似的一会像摸鱼,一会又像抽风地弹着钢琴,看着饭桌前的摇滚歌星像通了电般地扭动起来,招引起一群伴舞女郎的癫痫病……突然觉得一阵恶心,差点将嘴中的海鲜吐了出来。
“我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啊?”躲到甲板的黑暗中后,他恶狠狠地质问着自己,“你一个失去了故乡的人,干吗还要去摧毁别人的故乡呢?”
是的,故乡!一想到故乡,他心中最大的一块伤疤又被碰痛了。安徽,那个放养了他童年的故乡,他曾满怀相思,蜷曲在一条蜿蜒如龙灯的夜行火车上,长途奔袭几千公里向她回归。可当他在合肥激动难忍地大喊“安徽,你好!”时,身上的西服却被老乡从后面的开叉处一把撕开,像两个折断了的翅膀挂在肩上;青海,那个收养了他青春的另一个故乡,却因为他用记者的良知声援了一个发生在遥远广场上的风暴,就被夺掉了手中的笔,打掉了嘴中的牙,被逼成了一个无处停泊的盲流……“你在这望什么呆呢?”潜近他身后的张旗打断了夏子光的回想。“没,没什么,我只是听不惯那种歌。”“听不惯?你好狂啊?那你唱一个怎么样?”张旗依到他身边,将一杯红酒送到他唇边,挑逗着。夏子光冷冷地推开她的手,一点不扭捏就低沉地唱起来:
我骑着马儿过草地,路过了伊犁。看见了美丽的阿瓦古丽……“你的歌声就像挂在五线谱上的炸弹,能把喜欢幻想的女人炸飞的。”张旗自言自语地回味着,仿佛已经在他的歌声中阵亡了。
“没那么玄乎吧,其实我并不喜欢什么骑马浪迹天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到大学里去教书。”
“我知道,”她说,声音酸酸地低沉下去,“我们都失去了最想要的生活。你知道吗?我所以要坚持在望海门建一所大学,就是要怀念一下少女时代的梦想。”夏子光像不认识似的紧紧看了她一阵,然后打破了沉默:“那明晚你能到我那去一趟吗?我想让你看看另一幅图画。”“当然,”张旗的眼睛一亮,“你沧桑的声音已经把伊甸园里的蛇给引出来了。”
丰育济是在出门路过穿衣镜时突然发现自己的衰老的。镜子里的人把他吓了一跳,好像他那早已逝去的父亲突然回到了面前。
“一个男人开始像他的父亲时,就说明他开始衰老了。”他过去的老首长曾经在面对永恒的大海时感叹过这句话。他两腿一哆嗦,停在了镜子前,胆战心惊地琢磨起来。
不错,包裹自己身体的都是来自欧洲原产地的名牌,领口和袖口上都绣着不容置疑的意大利或法国手工作坊的标识。可衣服里面都是些什么玩意呢?不过是一具普通的身体,最寻常不过的正在衰老的男人身体,甚至比寻常的身体还要糟糕——一个寄生着疾病,丑陋而愚笨的身体。
他沮丧地叹了口气,弄不明白是从哪里弄来的时间让自己衰老的。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已经衰老之前的岁月里,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争权夺利和无止境的贪欲上了,以为自己能够长生不老似的。直到此时他才悟出,不仅青春不在,就连荷尔蒙也被生活要回去了。此刻,他最想用权力干的一件事,就是让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
“时间,你这个无耻的小偷!”他恶狠狠地向镜子挥了挥拳,“原来我们一生下来就被你绑架上了一趟列车,不由分说,就把我们带向了墓地。我知道你停不下来,那你为老子放慢一点速度行不行?时间,大爷,我求你了。”
“你在那里张牙舞爪地骂谁呢?你要去找那小婊子又没人挡你的道。”肖雨红螳螂捕蝉般在他身后冷讽他。
“你他妈确实病得不轻。”丰育济将腋下的公文包一扔,不顾肖雨红那被妒火烧得糊里糊涂的绝望眼神,不由分说就把她根据哲学,而不是科学煎熬在火焰上的中药罐端起,毫不留情地把那一罐浪漫主义的热汤倒进了马桶里,然后强迫她喝下两片退烧的阿司匹林。
奇苦无比的西药让肖雨红的肠胃和大脑同时翻江倒海起来。瞧瞧,这是个什么玩意啊,他竟然不顾女儿星期天在家,就急不可耐地借口要去出差,一大早就想去跟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厮混。只要想想那个不要脸的婊子的混帐胸部,就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是个什么妖精了。老娘当然不能跟她比,老娘舞台上是个风情万种的花旦,在家里,是个进得厅堂下得厨房的良家淑女,就是在床上,老娘我也是个对得起男人的美妙女人。是的,我当然不会干那些不要屁眼的脏事,干那只有望海门的洗头妹才能干得出来的下作勾当。
“不吃算了,吓唬谁呀!你以为你不吃,我这饭就变不成屎啦?要不是丰瑾病了,我才不稀罕搭理你呢。”肖雨红将准备好的一桌早饭扫落到地上。
“什么?你说谁病了?笑话?我看那个丫头就像一朵刚开的花。你还是操心操心你自己的事儿去吧。”丰育济不耐烦地拒绝和她探讨女儿的病。
“你爱信不信,反正女孩的病是瞒不过母亲的。”“行了,我不跟你啰嗦了,我还有正经事要干!”
“嘿嘿,笑死我了。你还有什么正经事要干?你现在唯一的正经事不就是玩女人吗?别以为你那玩意是唐僧肉,是个女人就想咬一口。她们吸你的血,嚼你的骨,只是要养肥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小命。不信?将来你挨千刀的时候,一定会想起老娘今天的话。”“泼妇,你就好好发疯吧!”丰育济逃跑一般冲出家门。
肖雨红颓然跌坐在饭桌前,陡然清醒了。“泼妇?已经确实如此。”她喃喃自语着,流着眼泪回想着自己是怎么变成泼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