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门居民们的抗议行动是一大早开始的。在平常将要喝早茶、打麻将的时刻,他们关起门窗,走向了街头。整个队伍大约有个百十来人,一律穿着赶集时的短衣襟,手举反对拆迁他们家园的标语牌,拖拖拉拉地走向古码头广场。
居民们反对拆迁的理由是:为了吸引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不想回家的香港佬,他们出租铁皮小屋,打造临街发廊,不遗余力地为他们营造了家庭的错觉和爱情的幻景,化解了他们绝望的情绪,激发了他们开创新生活的勇气。
游行的队伍刚刚走到南方大学筹建处时,五花八门的围观者就像水流般从望海门纵横几十条的小巷涌出,霎时间就将古码头的小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警察比人们估计得还要快地赶到了。但让他们苦恼的是不知道该对眼前的场面如何下手。因为这次游行是自发的,看不到一丝经过组织的迹象,而且居民们的表现是如此温柔平和,也没有任何演化成暴力行为的可能性。
正躲在警察身后,感到一筹莫展的姚林突然看到了混迹在人群里看热闹的陈安斌。他悄悄潜近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陈安斌回头一看到姚林那张含义不明的笑脸,转身就想逃走。但密集的围观人群阻挡了他的逃路。
“别害怕,”姚林一把将他捉牢,“我知道你是个狠角。你要是有本事赶走这些游行的居民,我就让你再回到望海门当警察。”
“用不着赶,一会她们自己就会散的。”陈安斌回答。看到姚林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又解释道:“你越赶,她们反而会越来劲。”
果然,在姚林下令撤走警察没多一会,居民们就泄了气,一哄而散,仍旧喝早茶、打麻将去了。
但姚林没有放陈安斌走。他命令陈安斌当晚带人打砸掉最先发起游行的那几户人家。但当陈安斌执行完命令回来向他汇报时,他却让埋伏在办公室套间里的警察把他抓进了大牢。
“当权者发布任何命令都是对的。”姚林对如坠雾里云里的陈安斌解释,“但是,如果谁胆敢去执行这样的罪恶命令,那就是犯罪了。”
舒妈所在的那条街巷被陈安斌打砸得满目疮痍,夏子光踏着满地的垃圾,在残破的街灯下缓缓地前往她的发廊,心情复杂地回想着自己参与的望海门拆迁事件。
舒妈的发廊正如预料的那样沉寂在暗淡的夜色里,犹如沉入了海底的岛屿。被打砸变了形的卷闸门停止在起降的中途,只遮住了一半的玻璃拉门,门里露出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夏子光刚想敲门,却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窃窃私语,他将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别再大姑娘要饭——死心眼儿了。你还是跟这个香港佬去吧,孩子。恐怕以后望海门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了。”是舒妈的声音。俄顷,又传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是阿霞的。
“他虽然老,丑。但光年轻又有什么用呢?”舒妈动了情,“我年轻刚入行时也和你现在一样,每天都有男人像奴隶般围在我面前转来转去。再看看我现在的样子,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女人是经不住那么多男人折腾的,孩子。还是尽早从一而终吧。我看这个港佬还有一些不凡,兴许会真对你好。还记得当初他是怎么求你的吗?”
阿霞当然不会忘记,半个月以前的一个后半夜,那个扁巴巴、矮矬矬,仿佛一截移动老树墩的香港佬不声不响地走进了发廊。他还没等舒妈叫出所有的洗头妹,就毫不犹豫地一指躲在最后头的阿霞,如雷贯耳地宣布:“就是她了!”
可是阿霞和舒妈都为难了。在经过眼色交流后,舒妈满脸堆笑请他原谅,因为阿霞当天正不方便。
没想到那个港佬突然“扑嗵”一声跪到阿霞面前,不知羞耻地哀求起阿霞做他的二奶来。
“恶心!”阿霞停止了回忆,“男人都是一样的畜生。”“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我看你对那个夏子光就没这么咬牙切齿过嘛。”舒妈不以为然地反驳她。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站在门外的夏子光吓得往后一退,心怦怦一阵狂跳,耳朵更加灵敏起来。“因为只有她把我当人看。”
“你说得没错。但是他没钱啊。没钱,就是把你当公主看都没有用。再说,他们那种读书人终归跟我们不一样。你看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你就是跟了他,活着也不秀气。”
“呆头呆脑的又有什么,只要他对我没有……”
“看看看,你又犯傻了吧?干我们这一行的是不可以喜欢上任何一个男人的。”
“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有什么不一样?”“他,心好……”
“拉倒吧,”舒妈不屑一顾地打断她,“男人根本就没有心。”夏子光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也许我真的没有心了,也许我会成为望海门的罪人。”看着被打砸后的萧条街景,夏子光沮丧地想,没有勇气再敲门了。
解决了望海门拆迁的烦心事,在药物的帮助下,江良伟焕发了第二春。
为了只争朝夕地相爱,一到周末他就把湘香关在房子里,要求湘香像蜜月中的新娘子那样与他贪欢。
江良伟为湘香购买的住宅与望海门虽只一河之隔,却是两重天地。望海门是土著、流浪汉和洗头妹们的乐土,她的小区却因为住满了二奶而像是一座饲养场和牢笼。
那时她和所有的港佬二奶一样,在港佬们买来的房子里过着“饭在锅里,人在床上”的待用生活。一到约定履行服务的周末,就得提前把自己洗得白白的,做好随时都可以往床上一仰的准备,以迎接江良伟的吞噬。
“别做美梦了,你那个香港佬的老婆就是死上十次,他也不会接你去香港的。有没有搞错呵,我们不过就像猪一样,他们花钱养着我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吃我们的肉。”她曾经这样粉碎了一个和自己很要好的小姐妹的幻想。
但一过了遭罪的周末,二奶区的女人们就活了水。在香港佬不在的时候,她们或一头扎进酒吧、夜总会寻找小白脸,或请来三五同行,关起门来专门探讨男人,家庭和遗产。她们能够为这些事长时间地耗在一起,吸着烟,喝着酒,在永远也争不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中,把自己喝得像农民工那样满身酒气地醉倒在地上。
湘香也一样,江良伟一走,她立即就把散发着港佬香水臭味的大床单用开水洗净摊到阳台上暴晒,用加浓消毒液洗涮他用过的浴缸。然后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望海门猛子那间充满青年男人猛兽味的铁皮小屋,直呆到下一个周末将至的最后一刻。
不知冥冥之中有股什么力量在作祟,夏子光与丰瑾总是如此的近,却又是那么的远。
丰瑾来到望海门古码头南方大学筹建工地寻找夏子光,却只找到了顺毛虎一个熟人。顺毛虎好像早就知道了她的来意一样,未等她问,就告诉她,本来在工地监工的夏子光临时到香港去看电影《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样片去了。
丰瑾转身想走,但顺毛虎却语不成声地告诉她,想请她一起吃个饭。
看着那个勇武的男人面如死灰,仿佛正被押赴刑场似的等候着答复,丰瑾的心软了下来。
提出这个请求有多难,只有顺毛虎自己心里清楚。这距他第一次看见她已过去九个月零十天的时间。
在那漫长的二百八十五天中,这个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男人就再也无法将那个少女的身影排出脑外,就再也无法停止幻想她那对圆括号般向外激鼓的乳房,到底括住了多少让他发疯抓狂的内容。
那顿发生在南方大道一家酒店里的烛光晚餐,与其说是恋人间的浪漫约会,还不如说是两条不同种类的活鱼被强行地放在了同一个煎锅里。
顺毛虎点了一大桌昂贵的饭菜,却一口也咽不下去,只是浑身哆嗦着看着丰瑾似有似无地吃。
幸好有一个被其他客人们粗暴赶走的卖唱歌女适时来到了他俩的跟前。丰瑾欲给钱让歌女走开,但顺毛虎却轻轻地留下了她,请她唱了《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和《哭砂》两首歌,然后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递给她。
紧张尴尬的局面被音乐的旋律润滑了,气氛稍微轻松起来。丰瑾怔怔地看了顺毛虎一眼:“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有一对青年男女坐在沙滩上,小伙子在地上划了个圆圈。说道‘我对你的爱,就像这圆圈一样,永远没有终点。’姑娘想了想,也用手指在地上划个圆,然后说‘我对你的爱,却永远没有起点。’”
顺毛虎避开丰瑾的目光,皱着眉头想着她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丰瑾对着半天不作声的顺毛虎问。顺毛虎又点头又摇头:“确,确实不太懂。”“那你就去问问别人吧。”丰瑾边说边起身,“要不你问问夏子光,看他明白不明白。”顺毛虎看着丰瑾款款远去的背影,颓然往下一坐,感到了一种绝望以后的轻松。他总算是明白了,她就像突然降临在他生活中的一道霞光,无论他怎么追逐,也是照不到他身上的。
那天晚上,顺毛虎实在忍受不了单恋的折磨,就漫无目的地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照例问他去哪里。
“去死。”他想都没想就回答。
司机吓了一跳,在仔细地端详了他一番,确信他不是在开玩笑后,就不容争辩地把他拖下车,像逃避瘟疫般地逃走了。
没想到他正被丢弃在望海门的入口处,刹那间就有好几个猎人般的洗头妹向他招手致意。
失魂落魄的顺毛虎不加比较就听从了其中一个的召唤,可当那个中彩的洗头妹龇牙咧嘴地带着可怜的神情把他搂在怀里时,他却突然酒醒似地挣扎起来:“别,别别。我到这里来可不是找女人睡觉的。”
“什么?有没有搞错?”洗头妹意外地僵住了。“我只是想来看看,别的男人是怎样搞到女人的。”
其实夏子光并没有到香港去看什么《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的样片。丰瑾找他的时候,他刚刚被张旗邀约到古码头深处的海滩上去了,目的是要让他看看他还不曾见过的望海门。
“我未见过的望海门?”夏子光不解地反问,“为了拆了它,我可是跑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没想到你也会这么弱智啊?夏子光。”张旗故作惊讶地调侃道,“既然跑遍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那你就给我说说望海门是个什么样子吧。”
“这……”夏子光窘迫得直挠头。
“从没见过对吧?那你怎么不想一想,这里为什么要叫望海门呢?”
“难道这里还真有一座望海门?”“答对了。看来你又恢复了正常的智力。不过,本姑娘还是要纠正你一下,不是‘还真有’,而是‘还真有过’。”“明白了,你是说曾经的望海门,现在已经没有了。”
“你又答对了。原先的望海门就矗立在古码头的入口,是一座高大的牌坊式建筑。门廓和天顶全部由坚硬的花岗岩垒砌而成,上面雕满呈祥的龙凤和海龙王的子孙。而在门楼的祭坛上,则常年供奉着妈祖的雕像和神龛,以便于渔民们出海前焚香祭拜。”
“那这么坚固的建筑怎么会……”
“别打岔。”张旗用手势阻止夏子光的问话,自顾自地一路讲下去。这正是她的风格——骄狂霸道,但也别有一番倾情投入的魅力。夏子光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她的骄狂了,也就按捺住好奇心,听之任之地等待着下文。
“小时候,只要一听到鞭炮爆响,我就会撒丫穿过家门前的小巷,直奔古码头而去,去看大人们在望海门下举行的出海仪式。这种仪式大都在黎明时分举行,天一亮就必须结束。每当曲终人散,远航的渔船消失在大海的波涛里,送别的渔妇赶回家燃起盼归的炊烟,码头上已经空无一人,只剩下妈祖神龛里萦绕的香火时,我的心中就会涌起莫名其妙的伤感,在望海门下徘徊复徘徊,久久舍不得离去,直到太阳从大海里淋漓而起,我的心情才会陡然亮堂起来。因为每到这时,我就能看到朝霞将望海门的整个门廓通体照亮,使她飘飘欲仙得就像一位披着红装的绝代佳人。真的,她是那么的性感。对,是性感。你能想象出来吗?像我想象的那样,绝代佳人?”张旗的脸上泛起一抹狡黠的笑容,“你就尽可能地想象吧,爱怎么想就怎么想。要是实在想不出,那就想想我吧。”
“哦——,确实很美。”夏子光见缝插针地应和一句。
张旗长长地舒了口气,神情黯淡下来:“至于望海门是怎么没的,说起来就没那么有诗意了。文革时,被渔民当作‘四旧’,用雷管炸掉了。”
“炸掉了?”夏子光的心咯噔一下,身体深处某根沉睡的神经被锐利地扯痛了。心想自己从遥远的青海高原姗姗而来,重新领取的人生命运,难道就是要拆掉这片劫后余生的码头?就是要抹去这一片延续了千年的古老家园?
他的心情慌乱起来,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回首那条通向古码头的海滨栈道,感觉它在落霞残照中孤独碎裂的身躯,仍在回望着望海门早已缺席的身影;眺望那片升起在古街巷上的连绵屋顶,觉得它在灯红酒绿中不安漂泊的身姿,还在追寻已经走远的渔火村灯。
感受着它们,夏子光好像重见了自己昨天的身影:那养育了他童年的乡间小路,那告诉了他真知的读书灯盏,那锤炼了他人生的青海农庄……仿佛海风潮汛正在呼唤他的良知。
“你没事吧?”张旗紧张地问。突然呆痴下来的夏子光把她吓了一跳。
“噢噢,没事。只是‘望海门’的故事惊醒了我,让我预感到我们可能会犯下什么无法弥补的错误。”
“无法弥补的错误?夏子光,你吓着我了。”张旗说着,也感到了一丝后怕,因为夏子光的话让她突然觉得闻不到自己的气味了。这个奇怪的直觉隐隐使她醒悟到:一个人和她的故乡,就像花草和水土的关系一样,往往会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应。这种感应此刻就在暗示她,一旦望海门不在了,故乡不在了,她的自我也就不在了,她的“人”味也就不在了。
“你的话也惊醒了我的梦,终止了我的幻想。看来今天把你叫来看看这已经看不见的‘望海门’,值!”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也许有些事物不应该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可是望海门已经不在了。”“但是,古码头和眼前的这片老街还在!那座妈祖的雕像还在!
虽然她被抛弃到了一处荒草滩上。”“我还是没懂你的意思。”“那我也不告诉你。”张旗神秘地卖着关子。
“你真是一个奇迹。”夏子光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谁都摸不清你下一张要出什么牌。”
“没那么玄吧?”张旗得意地一笑,“可以告诉你的是,真正的奇迹尚未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