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他怯生生地回应。“女孩?”她哼了一声,好像仇恨什么似的,“我可比你大。”“但你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她看出了那是他的真心话,脸上的桃花又盛开了……人与人的相识就这样简单。那天夜里,他俩一直坐到凌晨。喝了许多酒,抽了许多烟,说了许多醉意朦胧的话。但他担心而又眼巴巴盼望的事却没有发生。
以后,她每隔一两天就要来望海门找他一次,甚至还到过他的铁皮小屋。后来渐渐像对待弟弟一样依恋他,反而淡忘了对他肉体的渴望,倒并不是她在这方面有着什么特别的克制,而可能是她不太想,也不太好意思了。那段日子,每天他都会早早来到夜总会,每时每刻都盼望着她的到来,直到她似乎不再到来了,直到他认识了湘香。
夏子光听着别人的故事,想着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觉地有了醉意。猛子停止了絮叨:“大哥,小弟多问一句,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啊?”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噢,我懂。那你还能找到她吗?”“她给我留了个大哥大号码。”猛子被一阵“叽叽叽叽”蛐蛐似的干叫声唤醒,从腰间摸出一个烟盒般大小的传呼机,对着灯光看了看说:“对不起,大哥,我们老板呼我了,我得上班去了。听兄弟一句话,这样的女人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想给她打个电话试试吗?”
“想。但我不打。开不了口。”
“你们读书人就是傻,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面子。”猛子拉起摇摇晃晃的夏子光,“好吧,等过两天兄弟为大哥想想办法。”
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把夏子光吵醒。他条件反射似地一骨碌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屁股底下是一张单人床般的宽大沙发,却不知道是什么地方,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已经换上了保镖打手制服的猛子拨开一大堆边扔酒瓶边狂呼的男人和尖叫着躲闪的女人朝他走来,夏子光才猛然醒悟自己大概是被猛子带进了他们的那家叫作什么花的夜总会。
他刚要站起身迎向猛子,却被猛子按回到沙发上:“别怕,这是兄弟的地盘。”
猛子说着,用力地打了两个响指。两个袒胸露背、披着透明红纱的女人慌忙赶到了猛子的身旁。“快,快给我大哥来两瓶德国黑啤。”说着,猛子从她们的手中接过啤酒,用牙嘎嘣一声咬掉瓶盖,递到了夏子光的手中:“大哥,你慢慢喝,现在是兄弟最忙的时候,恕我不能陪你。噢,你可千万别走掉啊,待会我们老板想见见你。”
夏子光根本就捞不到说话的机会,只好继续在沙发上坐下去。这时他才大致看清了所谓夜总会里的情景:舞厅应该很大,虽然迷乱的灯光遮掩了它的边界。舞厅看上去更像个澡堂子,因为男人们都被自己喷出的烟雾缭绕着。但是舞厅靠墙的一面扇形舞台却鲜艳夺目,几乎凌驾在一大片漂浮的男人头顶之上。舞台上七八个衣衫褴褛的舞女被屋顶的几个射灯所追赶,像动物园的猴子般在几根横竖的钢管上跳上跳下、搔首弄姿,在宽衣解带的同时,纵情承接着男人们抛向她们求欢的吼叫、燃烧的烟头和没有喝完的酒瓶,搅起扑鼻的荷尔蒙腥臭味,以“赤诚相待”的姿态,让男人们获得直接的快感。与舞台相对的大门则张着血盆大口,一刻也不间断地向门外的过往行人喷射着欲望的红尘,把一条小街照耀得好像失了火一般。
眼前的场景使夏子光恍若觉得,自己又置身了流浪途中的某个荒凉的火车小站,眼见得一列列火车轰鸣而过,却没有一列会为他停留片刻,而只为他留下更多的寂寞。
这是他第一次在夜总会里喝酒,虽然啤酒不会加重多少醉意,但欢场里浓烈的酒香和人臭却窒息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浑身冒汗,在头顶上强劲的冷气中升腾起一片雾气。他感到越喝越口干舌燥,就丢下酒瓶,扯开衣领,准备向出口走去。但猛子陪伴着一个女人抢先一步截住了他。
夏子光立即明白,这个在朦胧的灯光中看得不甚明了的女人一定就是一直被猛子传说着的夜总会老板了。她当然就是商华,就是既当老板,又当舞女的传说中的“双面美人”。她善解人意地把他领上了楼梯,带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夏子光顿时恍惚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识过如此的办公室。
那与其说是什么办公室,还不如说是一间超豪华的卧室。她看出了他的燥热,她劝他脱掉身上的衣裳,并说就是全部脱掉也不要紧。她说如果他愿意的话,还可以到里间的大浴房里痛痛快快地洗个澡。但他却没有正确领会她的意图。晕晕糊糊之间,他竟然说出了刚出口就后悔的话:“要是你,你脱,我,我就脱。”她并不怎么吃惊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尽量低调地微微一笑:“那可不行。要是你早两年认识我,不用提醒,我早就赤膊上阵了。可是现在,我就像《一千零一夜》中那个被封在铜瓶里的魔鬼,等你这种人来拯救已经等坏了身子,已经没有勇气脱了。”
这可不是什么虚情假意的拒绝,而是对一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理解与尊重。复杂的人生经历帮她判断出,他刚才的行为不是一个欢场老手的逢场作戏,而是一个受过暗伤的男人为了保护伤口所做的抢先出击。他那不知道怎样保护自己的茫然,让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作为出了名的福建惠安原生态美女,她到南方来时,很快就凭借天然的美色解决了后天的生存问题:她先是用身体换来了望海门一个房东家最好的一间出租屋,然后又闪电般地和临街的一家歌舞厅老板同居了。
那天,她在那间铁皮屋里安顿下来,就立刻陪着黑矮的房东在床上昏天黑地地煎熬了三天三夜,这是她免费获得那间铁皮房两年居住权的先决条件,那是被明确地写在一张当作协议书的香烟盒上的。其间,他俩之间没有肉体之外的任何交流,甚至连一句对话都没有。因为他们分别使用的广东话和客家话是根本说不到一起去的。三天后,她成了个无债一身轻的自由人,就洗净身子,上街闲逛,在细细地欣赏了望海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色后,做了一个惠安女在下决心时祖传的标志性动作:把印花头巾的一角轻轻往嘴里一咬,就钻进临街的一家歌舞厅,找了份陪舞的工作。
当时,这家歌舞厅连个名字都没有,老板也是个懒惰的小丑。商华拿出压箱底的那件惠安女孩招牌似的花桶裙,把胸口最上面的两颗纽扣扯掉,让两个不安分的乳房若隐若现地探出来,迈着在故乡山区羊肠小道上练就的颤抖舞步径直跳到老板眼前,把那个正在偷懒打瞌睡的小丑惊醒了。
当天晚上歌舞厅关门后她就和小老板同居了。半个月后,那个小丑就卷起铺盖从她的铁皮小屋里消失了。一个月后,那家名不见经传的歌舞厅就变成了远近闻名的赏花夜总会。
“听我一句话,大兄弟。你们的事猛子都跟我说了。姐觉得,像你目前这种情况,是没有比先在望海门混混更好的了。”
看见夏子光没有马上听懂,商华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愿意,可以先在我的夜总会里干干。”
“我?在夜总会里?我能……”夏子光简直有点瞠目结舌。“噢,是这样的,我们这里急需一名调酒师。找了好多人都玩不转,那些打工仔连洋酒的说明书都看不懂。”
“调,调酒师?”夏子光平静了下来,苦笑了一下,“我可是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我这里有怎样调酒的书。我想你能行的。姐可不光是看在猛子的面上,你可能不懂,有没有调酒师对夜总会来说,太关键了。”
“那,那让我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姐是个痛快人。”商华边说边从老板桌下拿出一本厚厚的大书,“你先试试看,实在不行,我再找别人。”
夏子光不得不伸手接过了书,商华随即按了下桌上的一个按钮,猛子应声推门而入。
“猛子,你这位大哥我留下了,以后他就是我们夜总会的调酒师。你先让吧台支给他一个月的薪水,对了,就按头牌舞女的标准。然后,你帮你大哥在望海门租一处好一点的房子。”
看着猛子转身出门,商华又转对着夏子光:“你不用紧张,你先回去看书,等你觉得可以了,再到我这里来上班。”
一切都不可逆转地发生了。夏子光夹着那本香港出版的繁体字《鸡尾酒调制法》,边理着脑袋里的头绪,边回住处。就在他神情恍惚地推开房东家的院门时,一个十几岁的男孩发了疯般照准他冲撞过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喊唱着:
一等人,掌实权,批条画圈就来钱;二等人,是官倒,倒了批文倒指标;三等人,有后台,走私洋货就发财;四等人,大盖帽,吃了原告吃被告;五等人,是盲流,不知何处是尽头。
夏子光激棱了一下,让过,并拉了他一把,以防他摔倒。他突然喜欢上自己的这个房东家,觉得这个一会唱歌一会喊叫的疯小弟给了他说不清的温暖,一下子就打消了重新租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