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沉不住气的发廊已经开始撤退了,处在遗弃和坚守之间的望海门更加慌乱与芜杂。夏子光走在众声喧哗的街巷中,感到了一种熟识的陌生——一种由末日的狂欢所制造出来的惶恐与凄凉。
这处孵化南方特区的温床,真是什么糟粕都有啊,夏子光边观察边想。但糟粕底下却也生机勃勃,比如小巷转角处的那两个男人,见面打招呼已经不像他们在老家时问的“吃饭了吗?”,而是很自然地改问“洗头了吗?”。这真是一个把女人搞成男人,把男人搞成废人的地方。看来新的文明正是从末日的糟粕中发酵蒸馏而出的,就像当地居民总结的:洗头妹们是有伤风化,但是,当洗头成了文化,就高雅了。
“寻欢是男人的标识,可以挂在胸上。”一个小日本边拉开裤裆的拉链,边呲牙咧嘴哼唱着他们的流行歌曲,兴致勃勃地走进舒妈的发廊。
夏子光心头一惊,想起自己不见舒妈与阿霞已有多时,就跟在了小日本后面。
“我们这里的小妹从来不接你们小日本的客。”刚到门口,夏子光就听见舒妈那特有的漏气的女中音。进门一看,刚才那个兴致勃勃的小日本就像挨了一根闷棍似的可怜巴巴地看着舒妈。
“不信?我们每个月都有几天要把你们小日本的国旗夹在裤裆里呢。今天老娘正好来了,要不老娘掏出卫生巾给你看看?”
“说得好!”夏子光在舒妈的身后鼓起了掌,“我也是一见小日本的国旗就恨从心起,因为那上面有一个冒着中国人血的弹洞。”
一见大势已去,小日本脊梁骨一塌,躲开挡在门口的夏子光,侧着身溜了出去。
“是来找阿霞吧?”舒妈收起了怒容,“可惜你来晚了。”“怎么了?阿霞?”夏子光急切地问。“半个月前她去做一香港房地产开发商的二奶了。”夏子光定定地站在发廊的中央,愣愣地看着墙上各种赤裸裸的或爱或恨的话语,只有当事人自己明白的纪念日密码,男女身体的局部图案和红心、匕首之类的象征符号。觉得它们就像是一条悲伤的河流,而阿霞就是这条河流的溺水者,正挣扎着纤弱的身形在滔天的浊浪中无望地呼喊。
“行了,别再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她去做港佬的二奶还不比在我这里做洗头妹强啊?我知道你喜欢她,可喜欢有什么用,她又不能拿你的喜欢当饭吃。”
夏子光被舒妈数落得又羞又愧,脸红脖子粗地低下头:“你怎么晓得我,我放不下她?”
“因为我知道,善良的洗头妹肯定会换来男人的怜爱。”夏子光抬起头来,第一次认真地打量着面前这个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女人。这个也曾有过青春梦想的姑苏姑娘为了追求自由的爱情来到南方,却因为一场丢人的爱情而失去了梦想。当时她为求生计,刚刚涉足欢场,却要命地爱上一个在望海门码头表演魔术的东北大汉。她节衣缩食供他吃,供他玩,供她睡,一心想等赚足了钱就和他一起回他东北的老家过一个“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妙生活,甚至疯狂到把那个百变男人的名字刺在了自己的胸部。但那男人却是个杀人逃犯,在从冰天雪地的东北逃亡到东南亚的一个孤岛后,学会了当地土著的一种魔术。八年后,他忍不住寂寞回国表演,因参加家乡的一个联欢晚会,被受害人的同伴从电视上认了出来。
她花了十年时间才完全相信了事情的真实性,身体最重要的部位却在漫长的挣脱噩梦的搏斗中变了形:那个男人的名字已经从紧绷如鼓的胸脯上塌拉下来;风笛般的嗓音变成了开裂的破锣;一脸水一样的皮肤变成了皱皱巴巴,仿佛再也洗不干净的抹布。
“干吗那么看着我?你不会也在操我的心吧?”舒妈伸出手指在夏子光飘忽的眼前晃了晃,“放心吧,虾有虾路,蟹有蟹路。在你们拆掉望海门之前,老娘会大赚一把的。”
“都要拆迁了,你还能怎么大赚一把?”夏子光疑惑地问。
“这就是你们书呆子不懂的事了。望海门在消失之前肯定会大热一把。我已经趁机和几个香港老板说定,让他们给打工仔发放洗头券,作为他们的福利。我还让手下的洗头妹们都随身携带‘增值税发票’,方便那些从内地慕名而来的官员们回去后报销。”
夏子光苦笑着转身离去。没走多远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叫骂声。他回头看见,舒妈正将刚刚在她那里吃了闭门羹的小日本从隔壁的发廊往外拽,而那个小日本则边挣边用夹杂着日语的汉语费劲地表示着抗议。隔壁那家年轻的妈咪也边从舒妈手中抢夺那个小日本边破口大骂着:“咋的了,你不做生意,还不让别人做生意啊。望海门是你家的啊?要不你脱裤占着?”
这个亦庄亦邪的舒妈像一剂猛药让夏子光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复杂的滋味。
回到自己的租房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子光正要掏出钥匙开门,一条黑影从打坏的一盏路灯下飞闪出来,站在他的背后“嘿嘿”一笑。半晌,夏子光才对着远处一家发廊的粉红灯光认出他来。
是陈安斌。“嗨,怎么是你?你不是被关起来了吗?”
“好不容易出来了,所以要给他们一点好果子吃吃。我来找你,就是想问问,知不知道江良伟、丰育济他们勾结起来洗钱的事。”
两人径直赶往商华处。因为据陈安斌了解的情况,丰育济正是指使姚林将从江良伟那里获取的黑钱,通过商华新注册的“望海餐饮娱乐中心”洗白。
虽然处于懒洋洋、粘呼呼、有气无力的睡眠中,但商华还是敏感地听到了一阵敲门声。她本能地一把推开身上的毛巾被,将已经心满意足,沉入梦乡的姚林摇醒:“快醒醒,有人来了。”
“谁啊?这么晚了。”姚林咂吧着嘴,翻了个身又想睡去。“还能是谁?肯定是捉奸的!”商华不满的用力拖拉他,“都什么时候了,还要睡,你是猪啊?快钻到床下去。”意外的敲门声之所以让商华如此紧张,是因为她与姚林的这次鸳梦重温本不在她的计划中。由于姚林离开自己,掉转枪口去追湘香的时间已经太长,商华早就不再去想和他偷情的事了。也由于姚林失踪的时间太久了,商华也差不多把他以前采用的那个猫叫春的暗号忘了。原先姚林只要模仿发春的猫迫不及待地在她的窗下叫上三两声,她就知道是他来了。这个暗号还是她根据他的年龄而量身定制的,因为她喜欢老猫叫春的那种虎视眈眈的气势和生猛勾人的魅力。
所以,当天晚上,当姚林故伎重演地捏着嗓子在商华的窗下叫了几声后,那扇深陷在黑夜中的门却并未如约地为他打开。他喘了几口粗气,鼓足勇气极力学得更像老猫一些。可还没有等他叫顺畅,门却叹气一般打开了。
“别再这样丢人现眼地叫了,太老的猫是叫不了春的。”她看都不看一眼就给他开门。看着他一团漆黑地挤进门内,又在一身黑色的西装上耷拉着一张丧气的脸,商华忍不住又惊又气,“你成天扁着个嘴,哭丧着脸给谁看啊?好像谁都欠你二百钱似的,到底怎么了嘛?这么晚还来烦老娘。”
“还不是被你手下的小妖精磨的?没想到湘香那么人小鬼大……”
“你要是为这事来找老娘,”商华脸一沉,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你现在就滚。因为我早就告诉你要悠着点,早就提醒过你‘好火费炭,好女废汉’!”
“话虽这么说,可那个小东西也太贪婪了。什么东西到了她那里,她都只吞不吐,还没让老子上手,就快将老子榨干了。真不愧是从你这里出师的。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嘛。”
说着,姚林将丧气的黑西装往身后一抛,嬉皮笑脸地就将商华往床上扑。
“少把责任往老娘头上推,怪只怪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得寸进尺的东西!”
楼下执着的敲门声打断了商华的回忆:“好像是陈安斌的声音。
你去开门,就说我到香港去了,让你帮我看家。”
“用得着吗?”姚林不乐意地套起画了只缩头乌龟的文化衫,“你们都离婚了,还怕他个毬啊?”
“他可是个武打出身的粗人,我怕你吃亏。”一听这话,姚林也害怕了,脊梁骨掠过一线冷气,好像有一条毒蛇从背上游过。他连滚带爬就往床底钻,将满地商华的衣物一并攀带进了床底。
“你这个骗子,懦夫,吃软饭的,”一候姚林在床底藏妥,商华就边下楼,边虚张声势地骂道,“骨气都不如一块用烂的海绵了,还有脸来见我。”
“我可不是来吃软饭的,”陈安斌把原先挂枪的腰部拍得嘭嘭响,“我只靠刀枪吃饭。我来找你,不是一个走投无路的男人回头去求他的前妻,而是一个警察在追踪洗黑钱的罪犯。”
他的话让商华怔住了。
“陈警官说得没错。叫姚林出来吧,我们对男女睡觉的事不感兴趣。”夏子光在陈安斌的身后补充道。
四个人面面相觑地僵持在灯光灼人的卧室中。最后还是商华反应得快:“什么洗黑钱?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俩除了睡觉,就是在为湘香犯愁。”
陈安斌已经不太记得湘香是谁了,看着姚林和商华津津有味地胡扯着一个与洗钱八竿子打不着的舞女,就隐约想起曾经和一个叫着这个名字的姑娘在望海门短暂遭遇过。就问:“哪个湘香?是不是那个身子高高,屁股大大的湘香?”
姚林一听,火冒三丈地打掉陈安斌正在抽着的香烟,愤怒地冲他大吼:“搞什家伙搞?搞我一身都是灰,把我脸也搞上灰了!”
“是吗?你就装疯卖傻吧。”陈安斌不慌不忙地从地下拈起香烟,从从容容地续吸一口,然后用一种不动声色的职业语调冷冷地说,“你这个吃人饭拉狗屎的东西,用不了多久,我会把你的嘴也搞上灰的。”
睡意迷蒙中的夏子光全身的皮肤忽然一麻,感觉到她进来了,丰瑾进来了,就像一个悄无声息的命运滑进了他的铁皮小屋。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在眩晕的视线中,看见她就像一只精心装扮的锦鸡,边回旋着花步向他接近,边一一抛却花团锦簇的衣着,好像是在完成一件意义重大的仪式。
他感到了极度的口渴,喉咙失声说不出话,只能呆若木鸡地看着她独自操作,仿佛一个囚犯在等待着对自己的判决。
待她就要脱得水落石出时,他才呼天抢地般地惊叫出声来:“不——我们不能这样,绝不!”
丰瑾浑身一颤,停了下来,像一枚修长的果实,在蓝色的月光里跃动起一些凸凹的曲线,游出了他的视野。
夏子光感到,她虽然还未完全展开自己,但已经排挤掉了他心中的一切。刹那间,他想起了家乡的垂柳,仿佛看到了它们照水梳妆,倾向春风,竭力想挽住春水的痴情模样。
“告诉我为什么。你是嫌我不漂亮?还是……”藏进了黑暗的丰瑾问道。
“看看你在说些什么?我不爱听你说这样的话!你就像一轮喷薄的朝阳,而我的人生已经暮色四合了。”
“有那么夸张吗?你才比我大几岁啊。”
“这不仅仅是年龄上的事情。我的一生就像一条河流,虽然流程不长,但已经集百创于一身,已经走向了终点。”“那么你就把我当作一条小溪,拥我入怀,让我陪你一同消失在大海里好吗?”
夏子光意识到,自己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风尘,迷乱了这个少女的心智。他觉得,只有一个清白无辜的男孩,才有资格涉足她的世界,而绝不能让她跳进自己的这一杯苦酒里。
“我不能,丰瑾。你不应该跟一个没有未来的人在一起。因为对你来说,南方是开始人生的地方,而对于我,南方只是个埋葬往事的坟墓。”
“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子光。”丰瑾带着哭腔从黑暗中跃出,不管不顾地扑进了夏子光的怀抱,“你这么说我心里难过。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当你走近我,警告绑匪不许伤害我时,我一看你的样子,就想对你说,我不认识你,但我很想你。从那以后,你就把我像一罐中药般放在了相思的文火上煎熬……”
他拥抱着她,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只能听得见自己爆炸般地心跳。
他的思绪仿佛火车编组站里的铁轨,也由简单明了变得扭曲纷乱起来。他知道自己早已走过了很长的情路,已经长到不知道该不该再去追求和奉献什么了。
“别这样,丰瑾。”夏子光轻轻推开了丰瑾,“我已经不配拥有这一切了。”
“我不想让你想得那么绝望,子光,”丰瑾伸手去捂他的嘴,心情也跟着沉重下来,“其实我也知道,你到南方来,与其说是在追求,还不如说是在逃避什么。”
“所以我才……我现在就像瓶子里的魔鬼对救他的渔夫说的那样,在他已经不想获救的时候被救,对他已不是拯救,而是又一次诱惑,会再一次将他陷进幻灭的深渊的。”
“是啊,幻灭。”丰瑾喃喃着,“难怪我感觉你就像烟花一样,看上去是那么寂寞、平凡,可我知道你的内心蕴藏了怎样的绚丽。”
“曾经也许是……”“不,现在仍然是。只不过你不想承认罢了。”“人在低谷时,最好还是不要幻想。”
“正因为人在低谷,我们才需要自己鼓励自己活下去。你想,在这个城市闯荡的每一个人,哪一个没有拖着自己后腿的沉重往事?每一次我经过望海门,都能看到一张张受伤的脸庞上隐藏着的看不见的雄心。他们贪婪地看着远方,像丧家犬似的寻找着改变命运的机会。虽然他们心里很清楚,最终基本上是一无所获。但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下去对吧,你的,我的,我们的。”
“你说的有道理,但怀揣着一份不合适的雄心是危险的。”
“其实也不尽然,”丰瑾顿了顿,察看着夏子光的反应,“我觉得你之所以会觉得有危险,是因为你想树立的那份雄心未必是你真正需要的。我觉得你的真正价值应该是用手中的笔记录下这个时代,也塑造出自己,而不是和那些贪官污吏混在一起。”
丰瑾的一席话说得夏子光浑身发冷,他怔怔地打量着她,半晌才惴惴地问:“你是这么看我的?原来。”
“是的。自从我看了你的《一九九零年代的南方》,就坚定地这么认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谢谢你,丰瑾,我会好好想想你的话。”
丰瑾微笑着站起身。夏子光也紧随她站起,她却示意他留步:“别送了,我也要好好想想你的话。”
临别,丰瑾塞给夏子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道:
求你用牛膝草洁净我,我就干净;求你洗涤我,我就比雪更白。这是《圣经?旧约?诗篇》上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