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继而来的敲门声在他规定的半小时内准时响起,面对着两个故作诚惶诚恐的手下干将,丰育济先是七拐八绕说了一大段互不搭界的话,什么望海门的拆迁工程已被市政府确定为形象工程,什么一定要把南方大学建成中国南方文化的发祥地,什么江良伟对他们这几个操盘手情深意长,什么你们的狗眼都是怎么长的,怎么会选择了夏子光这个吃里扒外的白眼狼……“这哪对哪啊?说得我一头雾水。”姚林抓耳挠腮,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头上有雾,”丰育济鄙夷地斜了他一眼,“你是脑子里有屎!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们看中的小子正在调查我们,正在到处写信告我们,财政部和教育部的一个联合审查组明天就要到达南方,前来审查南方大学筹建资金的使用情况了。”
“那怎么办?”姚林吓得停止了在秃头上抓挠,两个眼珠都快要激出来了。
“先把他们带到望海门去,”丰育济不耐烦地打断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就做出了决定,“让商华带他们玩上两天,他们就不会查出什么问题来了。”
“这——,他们可都是教授、专家什么的读书人啊。”“读书人不是人啊?”丰育济嘲笑道,“我就是瞧不起你们这些读书人又想吃又怕烫的阳痿样。读书读书,我看你是越读越输!”“对对对,还是市长站得高看得远,属下马上去安排。”姚林觑了一眼丰育济和张旗,知趣地转身就想逃走。
“给我回来,谁让你走了。”丰育济从大班椅上直起身,不满地说,“老鼠拖木锹,大头在后头。我问你,你对那个夏子光了解多少,他知不知道我们在商华娱乐中心那笔资金的事?这件事一旦被捅出去,我们就只能去死了。懂吗?还在那里‘商女不知亡国恨’。”
“对,对对,领导批评得极是。我,我我来想想对策。”姚林真急了,又开始抓耳挠腮。
丰育济失望地把目光转向了张旗:“那你怎么想?”
“如果夏子光真这么干,那这件事就太疯狂了,我没法评价。”张旗想了想,耸耸肩,摊摊手,如实回答。
“看来到了关键时刻,你们一个也靠不住!”丰育济无奈地摇摇头,然后故弄玄虚,正色地为他俩支招,“对付高傲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放下自己的架子,尊敬他,进而假装崇拜他,给他那其实是自卑的心虚以看得见的信心。而一旦他受到了感动,就会向你伸出友谊之手,这时候你就能够轻易地击倒他了。”
“懂了,属下这就去办。”姚林挺起了腰杆,并自我解嘲道,“大不了就给他装一回孙子呗。”
夏子光带着猛子到达梅沙湾大酒店时,等在大堂里的顺毛虎不冷不热地将他俩领上二楼的一个包间,姚林和江良伟已经在一桌酒菜前等着他俩了。
“别说了,我知道,”夏子光一听姚林赌咒发誓根本就没有什么在商华那里洗黑钱的事,就态度强硬地打断他,“你们当官的说没有什么,那就是有什么。”
姚林被他呛得一时语塞,半天才找到回应的话:“你反抗一切,甚至连我这个为你的反抗提供了武器的人也不放过,是不是觉得只有你高尚啊?高尚是要有前提的,懂吗?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上,还要去谈什么高尚,即便不可笑,也是毫无意义的。”
“说得没错。但是这片土地,这个南方不属于任何人,它应该属于所有的人!所以我不能让你们将它据为己有。”
“看来你比我想象得还要嫩!就凭你这个样子,就要扳倒丰市长这样的人,是不是有点异想天开了?会有人信你吗?”
“哈哈,看来你们也很嫩啊。”夏子光笑了,“打个比方你就懂了,这种事就像你追女人一样,只要搞大了,大家就信了。”
“你?”姚林被激怒了,满脸冒火地对着夏子光,“别拣到个红枣当火吹,把耍无赖当英雄!”
一看形势不对,江良伟端起一杯酒,递到夏子光跟前,意味深长地说道:“年轻人,别动气好不好?我们找你来谈,其实你是可以开条件的嘛——在南方这种地方,你如此过度地反抗黑暗势力,最终你也就会变成黑暗势力的一部分的。”
夏子光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是嘛?道不同不相为谋,告辞了。”看着夏子光离去的背影,姚林反倒有点幸灾乐祸地打电话通知张旗,想让她去探听夏子光详细的行动计划。理由是,一物降一物,因为没有什么秘密是男人不能在床上向漂亮的女人透露的。
“少跟我来你那过嘴瘾的太监腔,怎么做,还用不着你来教我!”张旗愤怒地掐了他的电话。
“今天我算是长见识了,流氓当了黑社会,谁都会躲着走。而你们读书人要是当了黑社会,连流氓都要躲着走!”猛子像吃了兴奋剂般跟在夏子光的身后。
“那不是因为我能不能当黑社会,”夏子光冷冷地回答他,“那是因为他们有把柄捏在我手里了。”
“大哥,他们那么几个大人物难道还怕你不成?”
“再大的人物也有软肋,再小的人物也有脑子。像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就是要用脑子捏痛他们的软肋,才有我们自己的活路。记住了,他们有软肋我们要捏,没有软肋制造软肋也要捏。”
“是,大哥,我明白了。只是可惜了那桌山珍海味,老子还一口都没捞着吃呢。”猛子咂吧着嘴后悔起来。
“我请你去望海门吃排挡。”
一踏进张家老宅的绣楼闺门,一幅从未出现过的画面像一股热带风暴的气浪扑打得夏子光摇晃起来,使他头重脚轻地犹如站在一条风口浪尖的小船上:
张旗手拿画笔站在刚刚画好的巨大油画面前。画面是两棵金黄的向日葵,虽然肩并肩地站在一起,但却微微低着头,是那么灿烂,又是那么忧郁。
感到夏子光推门走进之后,她扔掉了手中的画笔,从那幅寓意着她爱情重新崛起之作前转过身来。
夏子光这才看清眼前的张旗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一改往日的淑女装扮,摇身一变成了夜总会里的舞女:脸上有厚重的脂粉,嘴唇有鲜血似的唇膏,而一头直发则被烫染成了爆炸的火焰。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还没等夏子光回过神来,张旗便边唱边舞起来。
她的舞蹈不按僵化的套路出牌,只是听从自己的感觉和内心的律动自由挥洒,在热烈奔放中洋溢出高雅的气质,掀起了一片煽动性的风情与活力。
此情此景一下子触动到夏子光心灵中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使他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与她之间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能量交流,感到了这种交流所产生的新的关系、新的生命。
就像当初她被湘香的舞姿震撼并受到了伤害一样,这种美到极致的舞姿也深深伤害了夏子光,使他身不由己地被统治住了。
她则忘记了夏子光的存在一般,完全忘情在自己优美而诡异的舞蹈里,直到旋舞的动作戛然而止,仿佛一株盛开在黑夜里的昙花那样,刹那间收束起全部的光华——迅速开放,又迅速湮灭。
夏子光深深地叹息一声,心田上掠过一阵被爱灼伤的疼痛。“你哪儿学来的这种舞蹈。”他痴痴地问。“湘香。”她轻轻地回答。“不,你跳的不是她们的舞蹈。”夏子光点燃一支烟,安抚着自己的惊魂。
“其实人都是一样的,我和那些舞女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夏子光吐纳着唇间的香烟,长时间沉思着她的话。“是我吓到你了吗?”张旗慢慢坐到他身边,温柔地看着他,仿佛一位母亲看着受惊的孩子。“不,我只是想到了你的不易,我们的不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张旗急急打断夏子光的话,“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而只在乎,你的爱。”“可是,一切都变得那么突然,那么让人措手不及。我已经猜不出将来会出现什么。更不知道该对你做些什么,怎么做。”“这就需要你发挥想象,想象如果没有你,我会怎么样。”“也许那样会对你更好。因为,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明天的人。”“不,不许瞎说。我们有明天,说不定明天还会更美好。”夏子光感激地看着她,掐灭了烟蒂。窗外突然传来风雨声,张旗看了一眼飘摇在美人靠上的红灯笼,怕冷似的倾身依靠到他的肩头。这一次,夏子光释放了前所未有的刚劲与生动,美得就像动画人物一样,使她获得了精神和爱情的双重灌溉。她预感到,经过这样的情爱,他就要离开她了,就像结茧的蚕就要离开桑叶,就像圆熟的瓜果就要离开枝头,就像足月的婴儿就要离开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