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号号企图抵抗,警察反扭他的手把他按在汽车上,就像洛山矶警察那样。画被扔出来,还有军品和军服,飞了一地。豆科学扯自己的头发。其他高速交警叔叔赶到。
朝阳迅速升起,扫过一座座山丘,照射在画上。
画一幅一幅搁在栏杆上,摊开十几米。车来车往。
“……十六岁的马路杀手。”
中年警察问:“这画的是他?”
“画得挺像。”年轻警察说。
“是挺像。”中年警察看石号号,他别过脸。
“你画的?”年轻警察问豆科学,“画一幅要多久?”
“这一幅六小时,后边那幅一个星期。”
“是油画吗?”
“我们要用车运画,所以……”
豆科学能同任何人交谈。
“我们要对你们还有你们的父母进行教育,要他们好好教育教育你们。你们多大了?乘高速巴士不好吗?如果撞到人怎么办?”
豆科学连狗都不愿撞。
“我们要用车运画,所以……”
豆科学有一张值得夸耀的照片,在街头偶遇电影明星,肩挎肩拍照的。与明星挎着肩的傻大个是小豆的表哥,戴着一副全世界最乏味的眼镜。明星看起来比眼镜架还乏味。头戴小丑帽,背对镜头的小孩抱着他的膝盖这个小孩就是我。豆科学说。
警察叔叔给石号号的妈妈打电话,电话那头妈妈尖叫起来,“……要找石中剑?他爸爸?他爸爸现在在雅加达!”
他们快到家时,环城路上的大超市铺开巨幅广告。
“我把你的一幅画送人了,现在挂在一个陌生女人家。”豆科学说。
石号号看了看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我很高兴你不必去坐牢。兰老师说。
某种恶意随之喷薄而出。石号号很快感受到了四面挤压而来的变化体育课上的指指点点,跑步时故意的冲撞,篮球场上擦伤手掌和膝盖。一个蓄意砸来的篮球、讽刺、一声突兀的点名道姓加上窃窃坏笑,白眼……恶意像蛇一样在初夏扭动。
一个月前咚咚自制的实验室差点爆炸,酒精喷灯把燃烧的酒精喷进他的脖颈,顺着领口向下流他的大学学费提前用来治疗烧伤。石号号去闷热的楼上看他,他装作身心痊愈的样子起劲地谈着别的东西。生物兴趣组长也来看望咚咚,组长住在和石号号相邻的街区,他父亲是一个说书先生,每天下午三点到城楼茶馆说《七侠五义》;他父亲年纪很大才生下他,这是一个能够用“艳美”来形容的男人,小鹿对他往身上写数学公式感到着迷,连咚咚都会怀着对同性的敬慕目光,仔细临摹他的外表和行动,“南货店的售货员是上一届组长,他把‘权柄’交给了这位数学家他不是普通的尖子生,而是像莱布尼兹那样真的有数学头脑的天才……”咚咚絮絮叨叨地朝石号号介绍。
“什么‘权柄’?从污水坑里捞出来的破木棍吗?”
大约三年前,两个男生在自由活动课练习投掷标枪,他们采用了最愚蠢的方式面对面地投掷,以减少捡标枪的跑动距离。标枪扎入其中一人的脑颅。我也跑去操场围观。他就带着长长的标枪倒在草坪上,像一头被猎杀的野兽。标枪太长,无法把他送进救护车,他最好的朋友向校工借了一把家用木锯,锯断了标枪柄。那男生在医院里坚持了两天,还是死了。他的朋友是生物兴趣小组成员,随手把标枪柄扔进菌菇培养木堆。其他人又把它捡出来,作为“全校最酷”的象征,一开始放进标本箱,后来又变成学园迷藏,每一代生物兴趣组长把它藏起来,下一个找到它的人就升任为新一代组长,历代组长在标枪柄上签名。
组长在周末叫石号号去游泳,他们在傍晚把楼梯抬到江堤上当跳台,轮流爬上最高一阶往水里跳。
江上有渔民,鸬鹚的脖子扎着麻绳,潜入水中捉鱼,渔民从它们的喉咙口挤出鱼。它们瞪着圆眼,浑身都是湿漉漉的饥饿感。
然后去大排档,石号号不喜欢肮脏的吃食。却看到豆科学的班主任在一旁吃面,点了一支啤酒。组长问,“老师,你也在?”老师低头不理会他,“来,烟抽一支吧!不要客气!”组长把香烟抛了过去,滚落在老师的桌上,被啤酒沾湿了。这种轻佻与嘲弄让石号号和咚咚看呆了。
咚咚让他帮忙,到南货店运一些货,组长等在那儿,他们从南货店后门搬出一箱又一箱,填满车子的后备箱和后排座位。咚咚就缩在这组箱子之间……组长坐在副驾位置,拉上了安全带。
“那些是什么?”石号号警觉地问。
“是我的大学学费。”咚咚轻笑。
他们一路说了一些有关阿姆斯特丹的“大麻蛋糕”笑话。石号号跟爸爸出差时去过南部海港,一座高度发达的小镇,到处挂着“远离毒品”的标语条,甚至像鲤鱼旗一样挂满了学校大门。事实上,在学业繁重的中学周边,香烟可以拆包,一根一根买,利群两块钱一支;也有不少人向学生兜售处方药,卖安定片或者咳嗽药水一位母亲对她女儿一天之内要喝十瓶咳嗽药水感到匪夷所思,也试了试,不久上瘾,她特地到报社请求提醒社区。
学生身边的危险比家长乐意知道得多。就像花信风,社会青年也一时一时游荡于校门口,一年中总有一两个月,他们预感到围墙内的女生们快要成熟,觉得有义务让她们变得更豪放,就寻找和在校生的交流机会:对女生来一两句拙劣的调情,越是端庄的女生他们说得越下流;或者敲诈男生。
这股浊流本来不会搅动到石号号的河床里来,除了豆科学,其他人对他来说无足轻重……连外公都可以稍微忽视,除了越来越老,他不会有任何变化。何况重点中学的优势,就在于它的校园生活更单纯、更简便,缺乏酝酿残酷青春的温床,连“五月病”都更温和……然后咚咚的手机导航将车子引向江的西岸。
“你们到底要去干什么?”
“让职高女生们喝点咳嗽糖浆。”组长轻松地说。
“下车!”石号号急刹车,对面一辆混凝土搅拌车发出长长的嘶鸣,擦歪了后视镜。
“别这么古板……”咚咚嘟哝。
“是你们下车,还是我直接开去派出所?”石号号按响喇叭。
组长笑着摇摇头,下了车,很响地关上车门,打开后备箱。
“你不下车吗?”石号号问咚咚。
两位神秘的生物兴趣小组成员被毫无隐秘地卸装在半路,连上他们的过期咳嗽糖浆,和未兑现的零花钱。石号号和新一届组长的交道,炼金术士的阶梯等级也到此为止。石号号从没和豆科学说起这件事。
之后石号号把妈妈的车开来学校,带上几个顺路的同学(多是辩论赛后结交的),车门经常被钥匙刮花,或者出校门的拐角减速时,一包开了口的牛奶横飞而来,砸满挡风玻璃,白糊糊一片,让人虚惊一场。他无照行驶在前,教导主任反而会给他上一堂交通安全课,“你很有可能会被判刑!”主任握紧拳头,表现出团团麻绳拧紧般的手臂肌肉,“如果撞上一个少妇,她想要记住你的车牌号码,你下车、抽出一把刀……For God’s sake!杀人的钢琴王子有一个就够了!”
“你认为我会做出那种事?”石号号真有些惊讶。
“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主任捶打桌面,买菜的零钱又从口袋里蹦出来。
接着他去接豆科学的路上真的出了事。
石号号感到日常生活的磨损,挤压胸口的奇特悲哀,仿佛他和这个世界一同走进了瓶颈,新鲜感渐渐丧失,又要转一次学吗?又要逃离一次?如果他对这所学校不满,世上就找不到可以满足他的学校了,他只是无法忍受日复一日的凡庸。但人人都必须忍耐。蝉鸣渐起的午后,他看到外公把剪裁纸样铺在宽宽的案板上刷浆糊,刷得累了,一手搭在床头休息,黄黄的皮肤松弛着,塌陷的肩头说明了老人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期待即,没有期待。全赖他的一针一线以糊口的人都死了,连他的顾客都一个个死去……一个人活着,正是与身边有限几个人的关系,他/她的期待与被期待,决定了他/她的幸福。学生的天地很小,关注与被关注的人也很少,石号号还算是学校的宠儿呢,也算是有几个朋友,还想不开的话,那些老师连正眼都不多瞧一眼的同学们该怎么办?
这时暑假轰然来临,石号号以孩子气的狡狯央求父亲带他和朋友去“见见世面”,父亲几乎是欣喜若狂地将他和豆科学接到西部去,炫耀他的工作与功勋。
但夏天过去了,新学期又洞开了它的血盆大口。石号号察觉了内心的损耗,不知何处的小齿轮正在磨损滑出,变成失重的垃圾,漂浮在心之宇宙中;他是一块失落于太空的战斗机器人芯片,被合围于一片片钛合金的昂贵废物之中,遥望银河的另一端,那里有一位说话轻快的大嘴舰长,站在舰桥上同他的击坠王为最近攻克的要塞而举杯庆祝,亿万星辰深邃渺远,机器人的碎片再也回不到母舰……石号号的内心渴望着吞噬什么。
说话懒洋洋的“鞋带”递给他一张字条,上边是一个网址,是学校网页的一个夹层。
一个照片集。
有班级生活的日常照,各个同学表情窘迫的怪照,如果流落到外网上一定会掀起各种PS的小高潮。
也有石号号缝纫的工作照,还有小鹿在运动会上对他和豆科学喝同一罐饮料的抓拍,石号号叫她别拍,她说女生们流行把漂亮男生放在一起配对开玩笑,照片下没什么可观的解说,日期远的无非说他挺可爱,近期的渐增攻击性,这是猕猴桃之乡类似同学会的网聚地。
“我上了你们的黑名单?”他问鞋带。
蛞蝓男虽然在同乡中不受欢迎,但他们更讨厌他被外乡人欺负。因为他们的方言,因为温柔的室长圣母,这些把他们团聚到一起的要素,在一群十几岁的思乡少年心中,很轻易而肤浅地被引申出“地域逻辑”。而鞋带向石号号透露信息,会被认为是同乡会中的小叛徒。
这是一条漫长的引线。
石号号是否后悔?如果他和豆科学一起去了画展,他就不会去揍Nate;他不揍Nate,就与可乐狘相安无事,甚至是一定程度的相互敬重;也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引线与导火索搅到一起,乱麻与乱麻相结……但以他的脾气,他是不会后悔的,他不堪收拾的过去,必须一刀斩断的城市生活,之所以他从来不提,就在于没什么值得回忆。
石号号帮豆科学布置学园祭的画展,前一夜一直持续到10点半,他真为豆科学操碎了心!猕猴桃之乡的可乐狘对Nate说:“我问过师姐,豆科学给石号号画过出格的场面,你可以把他照片拍下来,发到同性恋网站上,加上手机号码,让怪叔叔去骚扰他。”他们还把小鹿骗来,说是请她拍摄专业摄影,她很天真,为了这帮校内最团结的孩子们来找她而雀跃,以为真的用“摄影技术”找到了朋友。
依靠才能而获得的朋友,是多么不可靠。因为才能是很容易失去的东西。
这场冲突很难收尾。
他们在美术教室外等上半小时,一哄而上撞进门,小鹿几乎是被他们抬进去的,而且相机也立刻被夺走,朝画室一顿闪光灯乱按石号号半坐在一堆布料上,曲着左腿,右脚向侧旁伸出,双臂支撑在一张台板上,手握成拳,指节与指节相对,他就这么坐着朝豆科学说话,豆科学在组合屏风画,这基本上是一项木匠活,他快完成了,最后一步正朝画布泼洒象征鲜血的颜料;他俩保持这样的姿势
“见鬼!为什么他们还穿着衣服?!”一个可乐狘傻乎乎地喊。
这场以众凌弱很可笑,值班老师赶到时,混战朝相反的方向崩溃这是石号号施展柔道实战手技、腰技和足技一气呵成的最好一次。他连续三次把三个不同对手扛起来,往墙壁上一撞“不要打了!”圣母室长也冲进来,他是来劝架的,结果被石号号弄得很伤,只能扶着腰一瘸一瘸地走路,他对老师家长说他从单杠上掉下来了。
小鹿有一次对石号号说:“九个月了,我连班里一半同学都没交谈过。“
“见鬼,谁想和他们交谈?”石号号说。
石号号从此再也没和小鹿说过话。
兰老师陪圣母室长去医院拍X光照,骨头裂了。猕猴桃之乡的男孩血气方刚,而石号号又冷峻刚强,从不轻易妥协,圣母室长是他全校男生中最佩服的人从同性欣赏的角度来看,室长高大帅气、为人随和、长跑又厉害,石号号愿意同这样的人在操场上一圈一圈永无止境地跑下去现在,高傲又不允许他轻易去向圣母道歉。如果说可乐狘们以前只是反感石号号,现在他们是恨石号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