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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要不要过来抱着我?

“阿如,我笑得好看吗?”赵如意的声音又轻又软,如同天籁。

阿如迷迷糊糊地点着头,只觉得不管他说什么,自己都应该点头。

“那你要不要过来抱着我?”赵如意此刻就如同一个引诱灵魂下地狱的恶魔。

阿如畏缩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颤抖了一下。她明白赵如意不是说真的,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帐中的时候,他经常会说些奇怪的话。

阿如本来是一个商人家下人生的庶女,从小没有得到过任何一个人的宠爱。因为有一点胡人血统,她从小就比别人长得高,眼睛也比别人黑亮一些。战乱一起,父亲放在照看货物上的心思比照看儿女多,车马先用来运货,其余几个兄弟姐妹还有牛车可坐,她就只能跟在后面跑,追不上队伍,竟然也没有人回头找她。她拼命地追拼命地跑,前面的车队还是越来越远,路过一个岔路的时候,突然有两个男子将她抓住,装进箱子,然后在夜里被带到这个帐子,带到这个美得梦幻一般的人面前。

惊恐的阿如见到这张脸的那一刻突然什么也不怕了,突然觉得死活都无所谓了,她只能呆呆看着赵如意,赵如意见她这样,轻轻一笑,问她愿不愿意帮他做事,阿如完全不用思考,就听见自己已经回答出口:“愿意。”

她知道,那人是不满意她的,但是像她这样身高的女子并不容易找,时间很紧张,又不能大张旗鼓,所以她就被勉强留了下来。

阿如从心里害怕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他!大概是怕她乱说话,那人给她拿了一杯水,她喝了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可是即便这样,她还是丝毫也提不起想逃走的念头,她就是不想离开这个梦中也不曾出现过的绝美少年。

那少年找来另一个女官,叫花笺,阿如听着赵如意在和她编着瞎话,说她是在路上饿倒的乞丐,天生的哑巴,无家可归扔在外面就会死。

花笺皱着眉看着她,道:“不像啊,能行吗?”

阿如觉得自己中了邪,竟然立即便点头不已,她那般急切地点头,那般急切地想得到花笺的肯定,甚至还根本不知道他们要自己做什么事。她看见那个花笺眉毛展开了,夸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人挺机灵!”

之后知道他们要自己冒充什么人之后,她竟然没有一点儿害怕,并不是因为花笺总是温和地拍着她和她保证,事情拆穿了她也会保护她。她就是不怕,阿如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因为自己亲口答应了他,说了愿意帮他的,那就要好好做啊。”

身边的赵如意还在微笑,是看着她微笑,是看着她一个人微笑。

“阿如,你真的不想过来抱抱我?”赵如意充满诱惑的声音传来,“我知道你想的。”

阿如脸颊羞红,却不由自主地笑了。

赵如意张开双臂,做了一个要抱她的姿势,阿如身子微微颤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

“哧——”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嘲讽的笑,阿如慌张地睁开眼,见那张绝美的面容上带着玩弄,阿如颤抖着低下头,这不是第一次了,可她却仍然上当。

他的声音轻轻的,“这么轻易就想抱我?阿如,我切你一根手指头,然后亲你一下,你愿意吗?这次不骗你,一定不骗你。”

阿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点点头。

赵如意的声音落寞起来,突然伸出手,将浑身颤抖的阿如揽入怀中,“好了,别胡思乱想,快睡吧。”

就在阿如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赵如意却突然出声:“你甚至愿意切一根手指头也想抱着我,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人不许我转过身来呢?”他的声音低得如同喃喃自语,“明明是她要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明明是她想抱着我,可为什么不许我转过身来呢?”

他倒在床上,耳边似乎又听到那一声咬牙切齿的怒喝:“谁让你转过来的?转回去,背对着我!”

这是他心中的秘密,只有那么一个夜晚,他只有那么一次机会。就在他开始绝望,以为凭着姿色永远不可能吸引到她的时候,她路过他身边,却突然停下脚步,许久许久,才道:“如意,你今晚到乾清宫来。”

那一刻,他的心脏几乎跳出体外,但实际情况和他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那个宫殿熄灭了所有的灯,漆黑一片。也赶走了所有的人,安静得如同坟墓。

这和他以往遇到的情况都不一样,谁也没有将烛火熄灭到一点光亮不留的程度。他只能看清她的轮廓,却已经激动万分。他知道最近战局吃紧,他也知道就在今天白天,她还用烽火传信,给远方霍庆阳出了樊城伏兵的主意。他还知道,她出了主意之后,曾意气风发地说:“振业王,我看你怎么死!”

他一直全力注意她,所以也知道,自从说了那句话,她就不吃不喝也一动不动,在含元殿坐了一整天。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可他知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愿意找他,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开始!赵如意专门学过揣摩人心,心情好的时候找你,很容易忘记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找你,那你就会真正进入她的心里。

所以他激动万分,用尽自己全部心思,可是事情和他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她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许他做任何事!

她只是让他站在地上,不许动。然后她从后面突然抱住了他!抱得那么紧那么紧!她其余什么动作也不做,就这么抱着他,一直抱了很久很久。

一切是那么温馨,如同有水波在房间中流动,直到赵如意用自己能做出的最迷人的表情笑着转过头来,想说出更媚人的话语的时候,这种温馨却戛然而止。

“谁允许你转过来的,立即转回去,背对着我!”那一声呵斥里含着山海一般的恨意,赵如意打了个哆嗦,真的,她用充满恨意的语气和他说话。同样的笑容,同样经过精心设计,能颠倒众生无往不利的笑容,让阿如切了一根手指也愿意,但是她,竟然恨他!

虽然他立即就转了回去,但是她却再也没有像刚才那样抱着他,赵如意全身流着冷汗,他能听到身后拉椅子的声音,知道她坐了下来。

背后有些灼热,他知道她正盯着他的后背看,赵如意尽量控制,但是汗水还是不听话地流出来,很快就将背部打湿了。

他吓得要死!他没有像今天这么恐惧过,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恐惧,也不知道自己恐惧什么。到最后,他已经实在抑制不住,整个人如同风中树叶一般颤抖起来。

身后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她的声音十分温和:“如意,你走吧。忘了今晚的事,我只会放纵这么一次,再也不会了!你忘了今晚的事就好,一点事也不会有。”

赵如意便僵硬着走了出去,不敢回一次头,之后果然再也没有过,青瞳待他更加疏远,直到他彻底改变形象,穿着士兵的甲胄,苦练骑射,面无表情地做着一个亲兵的工作,她才渐渐对他改变态度,教他战术兵法,好似从来也没有发生什么事。

但是他永不能忘记,永不能忘记那双手臂环着他的感觉,他曾经离她,那么接近!

花笺说的话还像荆棘一般刺在心上,原来我的背影长得像那个西瞻的振业王。赵如意想,多谢你告诉我,你解开了我心中一直怀疑的谜团。他自己又看不见自己的后背,如果花笺不说,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双手臂抱着他后背的时候,是多么激动,爱意透过所有的衣服、所有的血肉传过来,他感觉得很清楚!这个世界,从来没有人这么爱过他,他从来没有感受到如此深厚的温暖和爱意,从来没有……

“你说忘就能忘了吗?”他盯着阿如,温和地问:“我不想忘掉,就一直记着,一直记着……可以吗?”

阿如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经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她已经习惯了沉默,她也明白,赵如意满意她的沉默。

“我今天下了一道命令。”赵如意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说给她听,“我把军粮中的精粮都给了霍庆阳的西北军!十六卫军因此还扯了很久的皮,说不应该对他们那么好……怎么能不给一点好处呢?很快那些人就知道,我是什么东西了!很快!”

薄雾缥缈,新月上柳梢。

孤倚危栏影,憔悴了楚腰。

风卷衣袂瓢飘。

回首灯火阑珊。

往事如潮,几番幽梦萦绕,已是帘空影遥!

心已碎——

还为谁把酒浇。

青丝依依系不住你

志比天高?

江州大营。

霍庆阳慢慢走出营帐,脸上表情说不清悲喜。来传旨的内侍看出他情绪不好,没玩任何花样,老老实实传完旨意,便在亲兵的招待下,去偏帐歇息了。

十几员偏将裨将就在帐外不远处,看那太监走远了,立即一窝蜂凑到霍庆阳面前,七嘴八舌地问道:“元帅,怎么样?”

“旨意说什么?是让我们出动了吗?”

“是配合十六卫军还是主攻?攻哪一个方向?”

这些西北苑军从骁羁关下一路追着西瞻铁林军跑过来,沿途亲眼见到敌人的凶狠残酷,没有人比他们更恨西瞻铁林军,没有人比他们更渴望与之一战。

尤其是听到京都被他们占领的时候,霍庆阳更以为是自己征战不力的责任,曾为此病了一场,眼下这十几个将领,哪一个没红了眼睛想拼命?

直到他们又联系上京都驻军,才知道撤出京都,那是皇帝为了避免铁林军对西南沿途危害过巨,定下的战策。用敌人必攻之地诱使敌军快速前行,直扑京都,不要过度祸害其余州府。皇帝百官和京中百姓已经及时撤离,不但没有想象中那般不堪,反而借此机会,将这群跑起来比风还快的敌人困进城中,寸步不前了。

这封旨意还是青瞳自己写的,用词简略,语气温和,命霍庆阳安慰一下西北将士。

虽然众将一方面心中的确松了一口气,敌军的机动能力他们深切体会,几乎认为要拿他们毫无办法了,现在终于将敌人困住,终于可以不用一味奔跑,终于可以实打实地去打仗了。

但是逼得皇帝将都城都舍弃了,同样是由于他们作战不力的缘故。西北军上下哪一个不视之为奇耻大辱?他们体力虽然疲惫不堪,但战意却高昂无比,只等赶到京都,便要用敌人的血来洗净耻辱!

谁知刚到益州,便接到另一封旨意,这一封旨意语气却截然不同,命他们沿途收整被敌人打散的残兵,让那些残兵重新回到原地驻守,再将路上被西瞻军损毁的战略要地一一整顿,守军不够便就地招募,招募不够还要在他们军中留下人员补齐。

霍庆阳不知道这一封旨意便不是出自青瞳之手了,虽然不理解,但只当是战略真的需要,于是接到命令,沿途整顿起来。

土建的工程不算大,青州、流州、麟州、安州、益州这五个州府被西瞻人大肆烧杀,损毁严重。比起这些地方,益州再往京都沿途,关口城池就基本算得上完好了。这是因为,益州之后西瞻军看出一条空虚的路,便直扑京都,几乎没有停留,也没有时间杀人放火了。所以修缮城市关防的任务不算严峻。但各地军务人员损失很严重,几乎连一半也没有!募兵这一条就将西北军拖到现在才到达江州。

大苑将各个州、府、郡、县、乡、镇按大小和重要程度分为十个等级,每个等级驻军数量都有定员。重要的军事要地和关口,比如呼林关、骁羁关那样的重地还有另外的驻军,不算在当地驻军数目内。

益州到京都这一段路土地肥沃,工商兴旺,百姓密集,那是大苑的粮仓重地,按照律令驻军都不少。但这些地方两百年来没有打过大仗,所以一直以来都是虚报人数冒领军饷,即便是到位的士兵,素质也是整个大苑最差的!西瞻军随便一冲,就逃了个四面开花。

虚报了一批,逃走了一批,加上青瞳为了给西瞻人让路又故意调度了一批,要想凑齐花名册上原有的人数可谓难于登天。

霍庆阳不由焦头烂额,利用他西北路行军总管的职位前后调度,就地招募,什么办法都使出来了也凑不够,直到萧瑟派出孙嘉接手,孙嘉手中同样也握有圣旨,说是将旧有府兵制度废除,实行新的募兵制,再凑人数毫无必要,西北军才能继续前行。

让西北军难以接受的是,刚刚可以成行,朝廷却突然断了供应他们的粮草!旨意上说是道路不通,无法运输,让他们暂时自己想办法克服困难。

没有粮食,这十几万西北军顿时陷入困境。

好在昔日定远军经常面临缺粮的境地,霍庆阳面对这种情况有丰富的经验,全军捕鱼打野兽,挖野菜草根掺进粮食中,一天只吃两顿,还是一干一稀,再仗着自己官大,能压就压,能哄就哄,和沿途郡县文官扯皮,打官腔要补给……

饥一顿饱一顿,这群面黄肌瘦、疲惫不堪却又斗志昂扬的西北军终于到达江州!

十六卫军原本是将京都整个包围的,西北军到达江州以后,十六卫军便向南收缩,将这个缺口让他们填补。两军既然已经相遇,自然少不了接触。十六卫军这些少爷兵本就个个心高气傲,哪里将这群叫花子一般的边军放在眼中?何况现在全国上下都觉得是西北军作战不利才导致京都失守,十六卫军对他们自然更加没有好脸色了。

尤其是十六卫军负责给西北军留下粮食补给的军需官兵,简直眼睛鼻子都长在天上了,什么“粮食留着给狗吃,狗还会看门”之类的话用恰好能让西北军听见的低声说出,没有一点顾忌,不留一点面子。

军中上下,除了霍庆阳实在是官大,没有人敢惹,其余将领士兵哪一个没有受了些窝囊闲气?他们又心中有愧,便是一个偏将被一个小兵出言不逊,也只是在心中憋气,没有人真正发火,只是这斗志却又更旺盛了!

战场上的耻辱,只能用敌人的鲜血洗刷,说什么也没有用,战场上见吧!每一个西北军都这样想。

你们十六卫军再骄傲,再嚣张,不也拿敌人毫无办法吗?你们已经围着京都攻打了那么久,甚至连水淹京都的方法都用了出来,不是仍然没有将都城夺回吗?

现在我们来了,我们负责这边缺口,今天旨意一到,每一个西北军战士都以为,终于轮到他们上战场,终于轮到他们一雪前耻,和敌人正面搏斗了,所以每一个人都摩拳擦掌,兴奋莫名。

将领们看着他们的主帅,营帐周围站岗的士兵也忍不住看着他们的主帅,不值班的士兵在营帐中同样掀开一条小缝,偷眼看他们的主帅,一张张遍布风霜的脸上都写满了渴望。

见霍庆阳始终不语,副将胡久利急了,“元帅,你倒是说话啊!旨意上都写了什么?是不是还让我们围困?这有什么好围的啊?倒是快打啊!咱们是抓不住那些孙子!十六卫军那帮少爷兵可是看得见摸得着,可他们都围了这么长时间了,一场漂亮点的仗都没打!光知道给我们受气!老子受够了!”

“是啊,现在虽说能吃饱了,可我比前些日子饭量还少了,米粒往嘴里一送,就想起十六卫军那些样子,心里堵得慌啊!”

“元帅!等打起来,你可要帮我们请战啊!”

“我要做先锋!”胡久利一个高跳了起来!

霍庆阳眉眼睛一瞪,胡久利脖子一缩,不敢说话了。

“叫王庶来我军帐一趟。”霍庆阳皱着眉头道。其他人互相看看,答应着下去了。

王庶很快就到了,他皮肤粗糙,身材消瘦,穿着偏将的皮甲,站在军中丝毫也不显突兀。

霍庆阳将手中旨意递给他,王庶没有任何疑问,默默接过来看,身子始终标枪一般直挺。看完了,他将旨意双手递过,还给霍庆阳,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你怎么看?”霍庆阳问他。

王庶面色冷峻,头盔的边沿一丝不苟地压到眉梢,他沉声道:“这样的命令,会将西北军拖入险地!”

霍庆阳叹了一口气,“我知道。”

他沉声不语,攻击的命令是下来了,是他们想要的开战,却是这样的攻击方式,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但是又不能说是错误的,夺回京都,需要西北军和十六卫军的配合,按照现在所处位置,自然便是十六卫军负责南部,西北军负责西北。

这两支军队中,需要一支主攻,一支配合,皇上选中了他们西北军主攻,负责吸引敌军主力出城野战,十六卫军南方缓慢推进,压缩战场。

之所以要野战,是因为京都城池实在坚固,敌人若是固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攻下来,圣旨上吐露了一点内情,那日大水冲垮了下游通往济州的一段河道,漕运一时接济不上,就靠济州原地剩余的粮食,已经不敷十日之用了。十六卫军现在南方,还要和三百万难民夺粮。若是继续拖延,等着敌军守不住京都,怕是会有灾民饿死。

灾民饿死一些,仍然不是关键,南方是大苑的产粮之地,区区三百万难民很容易就可接济,漕运不行可以走陆路,顶多就是拖延些日子,多死几个人罢了,绝大部分的人应该还无恙。一场这样的大水灾,家里已经片瓦不存,挨几天饿百姓还是可以接受的。

关键就是在时间上,十日后,济州余粮吃完,新粮未至。民心必然慌乱,城中西瞻军便有了可乘之机,如果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向南边突围——旨意上很委婉地说——知道西北军一路辛苦,所以军粮大部分都给西北军留下了。十日后粮食既然消耗完毕,同样已经挨饿又被难民绊住手脚的十六卫军恐难支撑。所以绝对不能让敌军看出南方弱点,如果要战,就只能吸引敌军从这里出来。

城内铁林军的情况霍庆阳最清楚,别看他们现在只有四万人被困京都,四面受敌,成了一支不折不扣的孤军,十六卫军和西北军加起来三十多万人,看着对比如此悬殊。几次进攻下来,西瞻军也都表现平平,似乎没有什么能耐,一般士兵和百姓都认为他们只是靠着京都坚城为依靠,才拖延了这么多时间。

但实际上,这种交战对西瞻军才是不利的,西瞻军四万人都是骑兵,骑兵进城驻守,等于被斩断了马腿,比普通步兵更加不如,他们驻守的时候并不可怕,如果他们找到机会突围,那才是真正展现实力的时候。

虽然只有四万人,但要正面对决,他这十几万疲军或可一战,十六卫军却十分危险。

“陛下信任元帅,信任我们西北军,才将主攻的重任托付给元帅。”王庶冷静地道,“此事不能推脱。”

“可是野战……”

“野战正是敌军最擅长的,正面冲撞我们损失必定惨重。但是京都城池坚固无比,打攻坚战役同样少不了消耗,不能说陛下的战略是错的,只是用什么方法才能吸引敌军出城野战,这却要好好想想。”

霍庆阳望着他,叹了一口气。他实在觉得无法开口。敌人是没有义务配合你的,你主攻敌人就一定要用主力去迎战吗?你想让他攻西北,他为什么不去攻更富饶的南边?

所以他另外接到一封密旨,旨意上要求,要他们利用西北军刚刚到江州,城中敌人还不知道底细的便利条件,由王庶表明身份,做出显亲王带着西北军先头部队,急急进京勤王的姿态,用他自己吸引敌军出城。南边十六卫军会全力压进,做出要决战的姿态。甚至不惜用百姓冒充士兵,用车辆设置路障,给敌人强大的压力。

西瞻军如果要选一个方向突围,会选择看上去有上百万之众、又不适合跑马的方向,还是看着只有几万人的方向,结果必是不言而喻了。

这将是极为艰苦的一仗!如果说西北十几万军队对上近四万铁林军,胜算很小的话。那带兵不多,吸引敌军出城野战的王庶,就如同赤身搏虎,安危可想而知。

霍庆阳很容易就想到“借刀杀人”四个字。

皇帝要除去王庶,他理智上可以理解,情感上却很难接受。王庶自青州以来,跟着他征战沙场,一举一动、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王庶胸有韬略、沉着勇敢,比之胡久利等人强得太多。霍庆阳心中不知多少次希望王庶不是什么皇帝的政敌、金枝玉叶的九皇子,而是他身边真真正正的一员副将,那他将是自己最得力的部下、最心爱的弟子、将来一定能超越自己的大苑优秀将帅。

可是现在,一道旨意下来,这个未来的将星就很有可能陨落在这里了。

霍庆阳不是武本善,他从来就没有抗旨的胆子,昔日定远军中韩维监军,他明明知道韩维的布局错漏百出,想出偷兵符的主意,却也只想让青瞳去顶缸。

如今他算得上皇帝的亲信,于情于法,都没有偏向王庶的道理,可是他怀揣密旨,偏偏就是开不了口。

王庶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开口:“元帅,属下想请命做个先锋,不知元帅可否成全?”

霍庆阳手腕抖了一下,没有说话。

王庶双手抱拳,施了一个军礼,“请元帅成全!”

霍庆阳嗓子像是堵住了,眼底突然有了些热意。他知道王庶已经明白了,他是皇宫中长大的,身边一直围绕着这些政治阴谋,所以不用自己说,他就已经明白了。

霍庆阳微微颤抖,还是出不了声,他一向话语不多,可也没有此刻这般寡言。

“元帅,你曾经跟我说过,只要我们跟着西瞻军走,只要他们不撤离我的国土,就终有一战!便是这个终有一战,支持我走到现在!”王庶看着他,缓缓道,“能活着看到京都,已经出乎我的意料。能死在保家卫国的战场,已经高于我的期望。我一直在等!霍元帅,现在,我终于等到了这个终有一战!”

“王庶,我……”霍庆阳的嗓音嘶哑,“我自己去见陛下,请她收回旨意!”

王庶微微一笑,“此战必定有伤亡,也必定要有先锋!陛下的旨意没有错,您为何让她收回?您将这个重任交给任何一位兄弟,都不会有人推脱,自从青州以来,我跟您征战,并不曾退缩过!如果元帅信得过我,就请你让我去,前方就是大苑的都城,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我是真的非常愿意为它做一切事!”

“九殿下!”霍庆阳突然叫了一声,长久以来,他都没有这样称呼过王庶了,“我就将先锋任务交给你,但我一定会提前接应,请你为了你的姓氏,坚持一下!”他高声喊道。

王庶身子震了一下,转过身,微微一笑,“我一定会坚持!如果行,那是上天的恩赐,如果不行……”他微微一笑,“何惜百死报家国!霍元帅也不必介怀!”

他转身,就这么走出帐。

霍庆阳心中好似中了一箭,钝钝地痛,他咬着牙,终于忍下情绪,喝道:“擂鼓!偏将以上,中军帐集合,三通鼓不到,军法处置!” “咚!咚!咚!”鼓声沉重地响起,营地里顿时就沸腾了起来,无数士兵冲出了帐篷来,兴奋之极,他们用最快的速度穿好皮甲,配好武器,骑兵拉着战马飞奔,跑得比自己的马还快,步兵迅速列队,整理这弓箭和刀枪。

只有辅兵没有事情,太长距离的奔驰让他们丢掉了所有重型军械,如今他们手中连一部投石车、一张弩床车都没有了,只能作为后备使用,但是他们仍然一个个握紧拳头,整装待命,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便是让他们就这么赤手空拳冲上去,他们也绝不会退缩。

擂鼓吹号!终于——要战斗了!

嚓嚓的声音响成一片,一个一个的军官飞快地冲到了大营来,将官穿的本应是马靴,但是长途奔袭,还有靴子的也仅剩少数,大部分人都和士兵一样是布鞋了。

尽管是紧急的召唤,但这些军官里没有一个神色狼狈,相反,每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写满了兴奋!

霍庆阳环顾四周,终于开口:“今日接到旨意,由我西北军主攻,要求十日内和敌军决战!”

“十日?”众将面面相觑,全都愣住了。

“元帅!”副将方克敌站出来,大声道,“十日太急了!像京都那样的坚城,几个月攻不下来也毫不稀奇,我们刚到江州,没有粮草接济,也没有弓箭补给,更是连个攻城最基本的弩车撞木也没有,怎么可能十日之内攻破京都?”

连胡久利都皱起眉头,“攻城就攻城,但是十日根本不可能,参军怎么会下这样的命令?这他妈准是十六卫军那个孙子撺弄的!”

“你胡说什么?”霍庆阳大喝了一声,胡久利吓了一跳,不言语了。

霍庆阳狠狠瞪了他一眼,才转过头,道:“你们没有听清楚,我说旨意要求十日内与敌人决战,并不是要十日内攻破京都!”

“不攻破京都,上哪儿找人决战?”一个副将大声道,“这里外里,还不是让我们十日内攻下京都吗?”

“我们刚刚到江州,连京都附近的地形还没有摸清楚,一点重型器械都没有,要攻城,至少也要制造些弩车吧?十日破城?怎么可能?”

“你们说的这些,我们知道,陛下多年征战,她岂会不知?”霍庆阳沉声道,“既然下达了这样的旨意,就是有这样的必要!我自然知道与敌人决战有多危险,围城缓攻安全得多,我也可以去请求陛下放宽时日,让你们能一点点围、一点点打!但是你们可知,济州现在有三百万难民,而济州现存的粮食只够吃十天的!十日之内若能打开京都通道,就不会有人饿死,每拖延一天,就会死无数的人!你们嘴里吃着精细米面,想想就在京都另一边,每天都有人眼睁睁饿死,能咽下去吗!”他拍了一下帅案,道,“你们要是没有把握,我就向陛下请旨,说我们西北军难堪主攻重责,请她收回成命,改由十六卫军主攻好了!”

这话说得满营军官都炸了锅,一个个脸红耳赤,甚至有些杀气腾腾。

“元帅!”一个副将大声道,“杀敌我们自然愿意,只是我们现在情况并不太好,粮食箭支虽然没有问题了,可没有大点的攻城器械,这京都可不是光靠愿意就能攻下的。”

“你们说的对。”霍庆阳道,“京都的城池有多坚固,我十分清楚,我们即便是有攻城器械,几个月内也不可能打下城池,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将敌军诱出野战!”

“野战?”营中立即炸了开来。

“野战!”霍庆阳挥了挥手,“派出先锋带着少量人马,将敌人诱出京都,在郊外设伏,与敌人野战!十日之内打败敌军主力,你们有信心吗?”

“好!”胡久利跳了起来,“只要那帮孙子不再跑了,站在原地,老子第一个上去打!”

憋了许久的西北军将领摩拳擦掌,好几个人都高声叫起来:“我们愿意打!”

一片嘈杂请战声中,西北军的大营军需官却高声叫道:“元帅,不能野战!”

这个军需官年纪比霍庆阳还大了不少,是定远军中出来的老人儿,霍庆阳十分得力的助手。不管昔日定远军缺粮,还是这次他们没有补给从西北赶到京都,这个军需官上下筹划,左右填补,起了非常大的作用。十六卫军留下补给的时候,他接受粮食,受的气是最多的,但是他却一直压制别的士兵,没有闹事,霍庆阳一直对他十分尊重,听他开口,便放低了声音:“请说。”

军需官脸色不好,道:“元帅,一个多月前,我们士兵的口粮只有五成,每天只能吃半饱,为了让肠胃适应,所以我现在并没有彻底放开供应,只发放六成。十天时间,正好是我打算逐渐恢复士兵正常口粮的时间。可以说现在我们的士兵还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你就让他们去杀敌吗?是,粮食是有了,可是一下子放开供应,反而会消耗士兵的身体!好吧,我们的士兵可以忍着饥饿上前线,以前我们不是没有这样做过!可你要野战!野战!和西瞻人野战,那是要拼骑兵的!他们有多少骑兵?三万多!我们呢?我们只有一万匹马!战士们还能咬牙忍饿,马匹却是不行的!这一个月都没有喂上,我们的马都没有力气了!现在要打仗,大概只有五千匹战马能用!就是说我们只能上五千骑兵!我们拿什么和敌人去野战?”他转身狠狠看着胡久利等几个叫嚣着要上阵的将士,喝道,“你们现在要战,就是对士兵的生命不负责!谁赞成野战就让谁去战,不要连累别人!”

“诸位将军。”王庶突然转身,面向大伙,深深地弯腰鞠了一躬。

众将脸色都变了,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身份,虽然已经将他当作兄弟,却不敢受他的礼,纷纷闪避。

王庶抬起头来,脸色平静,“诸位将军,我赞成野战。”

军需官愣了一下,咬着嘴唇道:“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王庶身子挺直,道:“只因为十六卫军在南边,我们在西北!只因为敌人势如猛虎,和他们作战九死一生!”

“什么意思?”军需官忍着气看着他。

“只因为大苑还有九个富饶的州府在南部!因为我们和西瞻军打过硬战,知道他们有多强!”王庶道,“和他们打野战,那必然十分艰苦,但如果我们不承担巨大风险,便要让将风险转移给十六卫军,而十六卫军若是一旦守不住,西瞻军就将冲进南方,那么敌军必然杀入大苑南部九州,首当其冲的便是济州三百万难民……从青州到益州这一路的惨况,就会在南部九州重新上演!到那时,先不说敌人还会不会上当,大苑也没有第二个都城可以诱敌了!”

“诸位将军。”王庶正色道,“我只问一句——将南方九州同胞交予十六卫军去保护,你们信得过吗?”

说到这里,人人都眼睛发红。大苑西北被西瞻军风一般掠过之后是什么样子,他们跟在后面看个清清楚楚,若让这种惨况在南部九州重演,他们就连正面野战的机会也没有了!

“王庶的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霍庆阳打量着帐中诸将,人人都安静下来,都凝视着他这个主帅,人人脸上都是决然的表情。

“我们不能给敌人机会发现南方的破绽。”霍庆阳道,“所以必须尽量将敌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西北方。野战并非对我军全无好处,大家别忘了我们苑军最强的是什么?”

“军阵!”他大声说,“我会派出一支先锋队伍,全用骑兵,将敌人引入我们的阵中!众将听令!”

所有的将领立刻就绷直了身子,人人表情都十分坚定。

“骑兵第二队在前,由方克敌率领,我给你五千匹马,等待接应诱敌前锋。前锋只配备一个五百人的马队,其余都是步兵,速度较弱。你们要近距离接应,等前锋军骑兵溃败,你们就接应作战,且战且退,将他们引到步兵大队中。你们须和前锋军一起死战不退,做出你们就已经是前锋军所设伏兵的样子,一定要坚持到敌军信了,才能后撤!你们的马都是没有喂上饲料、体力不足的马,不能指望和敌军拼速度,你们的主要目的不是逃走,要一步一战,也没有必要速度太快,为了不让敌军怀疑,大队人马会埋伏在八十里之外,你们和前锋军要坚持走完这段距离,一定要坚持,明白吗?”

“是!”方克敌响亮地答应了一声,神色凝重,可以想象,这八十里路必然步步流血。

“步兵三个中队合并成一个大队,由本帅统领,列阵等候。原来三个中队的副将等会儿留下来,我单独和你们下达布阵任务。”

“遵令。”三个副将一起答应。

“骑兵第三队和辅兵营,由胡久利率领,最好的马给你们,你们的任务最重要,你们一旁埋伏,等敌人和前锋营交战的时候,你们一定要迅速包抄,挡住敌人的后路,先锋队步兵会尽力为你们拖延时间,直到我们形成合围!我把最好的马都给了你,能不能野战的关键在于你,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

“是!”胡久利大声答应,“元帅!要是跑不过敌人,我就提着脑袋来见你!”

“好!此战必定艰苦,你们回去,安抚一下士兵吧!”

“谁去做这个吸引敌军的先锋?”方克敌忍不住问道。

前锋只有五百匹马,人数也不多,又要诱敌,又要和他的骑兵二队一起血战,最后还要死死拖住敌军,等胡久利包抄断后,整个任务中最危险的便是这个前锋,要由什么人担任?

“九殿下。”霍庆阳站了起来,拱手施礼,众将都骇然望着二人。

王庶也郑重抱拳,“元帅!”

“前锋军就交给你了!”

“是!”王庶郑重答应了一声。

“元帅!这……”方克敌不由叫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咬咬牙道,“元帅,请让末将做这个先锋吧!”

胡久利等人浑然不明,方克敌已经想出其中关节,看着霍庆阳大声道。

霍庆阳还没有开口,王庶已经上前一步,道:“方将军!我以苑姓子孙的身份,吸引敌军出城的可能性大大增加,你去却是不行的。”

“王庶,可是……”

“我必须去。”王庶微笑道,“有旨,我可以恢复本名,方将军,你要叫我苑宁瀣了。”

即将出兵的那个晚上,一声声叹息般的闷雷响了整夜,浓墨一般的黑云越压越底,越来越近,似乎只要站在地上轻轻一跃,就能跃上那云端一般。

大苑,京都。大梁接近三百年,大苑两百多年的基业,在此一脉传承,这里是中原大地的中心,是每一个中原人心目中的龙脉。

京都东西横跨二十里,南北纵横十八里,其正中便是大苑的皇城。

京都东南西北各有城门,城墙高达三到五丈不等,厚竟有七丈!城墙漆成重枣般暗红颜色,肃穆庄严,人马车辆处于其下,往来穿梭,细小如同蝼蚁。

城中有南北走向的大街十六条、东西走向大街十五条,以宽逾百步的正阳街为轴,分布两边,整齐对称,其中里坊小街、胡同弄堂,布局宛如棋盘,密不可数。

在息宁帝苑廷芳执政晚期,大苑国力达到最鼎盛时期,只京都一城,人口便达到惊人的一百五十万。

一直以来,这里就是人间天堂。大苑最发达的时候,四夷俯首万国来朝,车水马龙人潮汹涌,极尽人间之繁荣奢华。无论是高祖执政时期,还是息宁帝、世宗、德宗……这里惊人的繁荣、发达的文明,都曾令九州四海诸方蛮夷们羡慕敬畏不已。

可如今,那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眼前这一派萧条与冷清。

四个城门紧紧关闭,再看不到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城头之上兵戈林立,西瞻士兵剑拔弩张,戒备森严,因为人数不多,同时也不熟悉卫城这种战法,京都周围几个卫城都被他们放弃摧毁,全军收缩,只留在坚实的城内。

王庶便一路踏着卫城的废墟,来到京都脚下,他骑在马上,静静看着眼前这座城池。

他穿着夺目的亮银盔甲,簪红缨,佩长剑,却掩饰不了一身的风霜。写着“苑”字的战旗在他耳边猎猎作响。

见到京都的一瞬间,他有恍如隔世的感觉,就在几年以前,左丞相杨予筹叛乱,他同样站在这里,身着九龙四海亲王服饰,意气风发地指挥勤王士兵冲锋。

那时,他已经够了就藩年龄,离开京都成了坐镇一方的藩王。并不年少,却为何那般轻狂?现在回想,王庶甚至不能理解,自己那种踌躇满志的信心是哪里来的?

当时,他其实只有个皇室血统,没有经验,没有筹划,更没有现在身边这群出生入死得来的兄弟,却以为自己富有天下,所向无敌。以为他只要站在这个地方振臂一呼,逆贼就应该如同摧枯拉朽般飞灰烟灭。

而现在,他的手伸出来遍布硬茧,他的脸露出来满是风霜,他已经不习惯穿着精绣的绫罗,更不习惯在腰间缠满昂贵的珠玉。

装饰他的不再是这些奢华,而是冷静的情绪、锐利的眼神、胸中的热血!

此刻,血在胸中越烧越烈,人却越来越冷静!眼神却越来越锐利!

城头上的西瞻军远远望着今天来的这群人,他们在此驻守日久,已经没有开始那种紧张,不会随随便便就出城杀敌。只是冷眼看着这群人,这些饱战的西瞻士兵看着城下,眼神中甚至带着轻蔑,就像看一群已经死了的人。

王庶胸中突然燃起熊熊烈火,那火势如此猛烈,就要将他一并燃烧起来。他指着城头高声喊道:“弟兄们,你们看看!你们的眼前,就是我们的都城!”

“是!”苑军一起大喝。

“我们大苑的皇宫、供奉苑室祖先的太庙、祭奠无数代为大苑死去将士的忠烈祠,都在里面!可是现在,京都却被一群西瞻胡儿占据,他们在我们的都城耀武扬威!这是我这个苑姓子孙的耻辱,也是中华大地的耻辱!是华夏万民的耻辱!”他用枪尖指着城头,吼道,“今天,我愿意用我的鲜血和生命,来告诉太庙祖先和忠烈祠的英灵,大苑士兵,并没有被西瞻人吓倒!你们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大苑士兵一起高呼:“愿和殿下生死相随!”高呼声传到一里半的城头,仍然震耳欲聋。

“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吗?”王庶冲着城头大喊,“大苑的勇士就在这里!你们敢出来一战吗?”

今日守卫长春门的是西瞻铁林军重甲第四小队和精骑第七小队,重甲第四小队的队长叔弼里性如烈火,早就不耐烦起来,听大苑士兵一起高呼:“西瞻胡儿,你们听到了吗?”他也在城头跳起来大喊:“娘的!当然听到了!你当老子是聋子吗?”

“西瞻胡儿!大苑显亲王苑宁瀣在此叫阵,谁敢出来和我一战!”王庶仍然大喊。

“西瞻胡儿!谁敢出来一战!”大苑士兵一起纵声高呼,地动山摇。

叔弼里扯着脖子叫道:“要攻便攻,说起来没完没了!南苑杂碎,你们来啊!”然而他一个人喊破喉咙也不能传声到城外一里,大苑士兵根本没有听到,仍然一声声大叫:“西瞻胡儿,有胆子出来一战吗?”

叔弼里大怒,要自己小队一百个士兵跟他一起喊,这些西瞻士兵没有经过同声大喊的训练,喊是喊了,叫起来声音却参差不齐,有些汉语不好的急了还夹杂不少西瞻话,在大苑震耳欲聋的叫阵声中这点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有激起。只听:“西瞻胡儿,有胆子吗?”的声音不断传来,滚滚如同雷鸣。

“让你看看老子有没有胆量!给我把城门打开了!看我出城杀敌!”叔弼里抓起寒光烁烁的马刀,几步跳下台阶,向城门冲去。

叔弼里这个小队长其实根本不懂得领队,只懂拼杀。每次只要上阵,都一定是冲在最前面,出动一个中队的话,跑在中队最前面的一定是他的小队,跑在小队最前面的一定是他,从来不安排后面的士兵做什么,只要跟着他走就是了。甚至他的兵有没有跟着他冲锋,他也不知道,他只管杀他自己的。

队长勇武过人,每次冲锋都身先士卒,那是一定会影响士兵的。这一百个士兵和他基本同样脾气,听队正一声怒吼,根本不用吩咐,齐齐答应,最前面几个就要去拉开门闩,后面的人利索地翻身上马,就要一涌而出。

西瞻士兵嚣张惯了,他们驻守京都以来,已经和十六卫军交手不知多少次,西瞻采用他们最擅长的战术,精锐骑兵在前重甲在后,往往一千人就能毫不费力地击败并追杀七八千大苑士兵,所以叔弼里面对王庶带来四千士兵也毫不畏惧,他们一个小队只有一百人,就敢出城去追杀。

同样担当守城任务的骑兵队第七小队的对正浡儿提伸手阻拦,“叔弼里,你不要冲动,将军再三嘱咐,不许出城,只能坚守。看这架势,一会儿苑军就会攻城,我已经叫人去报告了拙吉将军,你还是准备好礌石和箭支,敌人多得是,有的你杀的!”

叔弼里气呼呼地喘了几口,强行按捺,呸了一口道:“那就等等吧。”

他这边正等着,浡儿提派出报信的小校已经进了皇宫朝房,大声向拙吉报告:“将军!苑军西北方来的那些人,在城下一里半左右驻兵,正和长春门守兵对峙!”

西瞻现在军事指挥所就设在了皇宫的朝房里,拙吉、莫向等十几个人挤在这里,已经住了好长一段时间。朝房两边一字排开,是值班侍卫和在前殿担任差事的内监居所,现在就用来给他们几个的侍卫亲兵居住。

朝房是用来给来得太早的大臣上朝前休息一会儿的地方,处于皇宫最外围,比起太和殿、保和殿、文华殿、武英殿等正殿,朝房远远不够气派,比起乾清宫、翠微宫、储秀宫等用于居住的后宫,朝房又远远不够舒适。

拙吉住在这里,并不是和大苑皇室客气,不愿意亵渎了正殿后宫,而是从实际情况出发。他要统筹安排守城事宜,随时都有士兵向他报告情况,如果他办公地点和大苑皇帝一样选在有金銮殿之称的太和殿,从皇宫门口到太和殿,跑马都要跑两炷香的时间。要是住在后宫最奢华的乾清宫,那就更不得了了,好些路根本不能跑马,等消息传递进来,岂不是把正事都耽误了?

住了没多久,新鲜劲过去,这十几个将领就都有些不耐烦了,大苑皇宫看着是挺漂亮,但要说住,还是家乡的毡包舒服。要不是皇城在京都中心,离四个门都一样远近,他们都不想住在皇宫里了。

朝房是给大臣休息的,有书案,也有简易的床榻,正好可以住下,况且一进皇宫大门就是朝房,最方便就是它了,所以这个供大苑大臣上朝休憩的小小居室,就变成了目前京都最高权力机构。

听到有情况,拙吉却还是懒懒靠着一张太师椅,问道:“知道是什么人吗?”

“报将军!苑军刚停下浡儿提对正就叫小人来通报,还不知道。”那小校道,“不过小人猜测,来人可能是南苑皇族,领头的将官将旗上写着‘苑’字,是姓苑的!”

西瞻以学习中原文化为荣,有机会就会学习。任平生带去草原上的士兵能听懂西瞻话的都没有几个,但是西瞻这些亲近皇族的金鹰卫和铁林军有不少人出身富贵,却有很多人都能说汉语、认识几个汉字。进兵之前,萧图南更是在全军中突击学了一阵子的汉语,进入青州以后,这些人也边走边学,所以连这个传令的小校都认得“苑”字。

兵书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一个国家衰败不是一下子的,总会一点点露出迹象,从西瞻和大苑对别国文化的态度就可以看出,大苑自大太久,再不革新,吃亏是迟早的事情。

莫向来了兴致,“你看清楚了,是将旗,不是军旗?”将旗是表明将领身份的旗帜,军旗是表明军队身份的旗帜。将旗上写着“苑”字,就表示领兵的将军姓苑;军旗上写着“苑”字,只是表明这支军队是苑军。

那小校点头,“是白底海水纹的将旗,军旗是黄色的,大小颜色都不一样,属下不会看错。”

正在这时,又一个传令兵跑了进来,“报!城外敌军亮出名号,说是南苑已故先帝的第九子——显亲王苑宁瀣!”

“显亲王?”莫向眼睛一亮,“这个人我知道!他就是南苑杨宁之乱的时候,那个率兵勤王的皇子啊!”他兴冲冲将九皇子的故事讲了一遍,道,“这个人不得了,据说深谙大苑阵法精髓,他也一身出类拔萃的武艺,是所有凤子龙孙中首屈一指的人物!过去不知多少人夸他兵法娴熟,说是他不过是身份尊贵,不方便和定远军的周毅夫比试,否则,大苑第一名将的头衔早就换人了!而且他因为带兵勤王,是大苑年轻将领士兵的精神领袖!便是许多世家豪门,也十分看好他!”

“哦?来头不小啊。”拙吉有些紧张,“他真的深谙阵法精髓,比所有皇子都强?比王妃也强吗?”

莫向笑道:“肯定是吹牛,不然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就是他了。南苑人喜欢依靠别人,杨予筹叛乱,其他人都不敢出声,有这么个出头的就成了大伙眼中的宝贝了。他有多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带着一万人就勤王,摆下大阵支持了一炷香时间,便在苑军禁军冲击下一败涂地。”

拙吉听了顿时放下心来,他自己也怀疑,要是真有这么一个比周毅夫还厉害的王爷,他怎么会听都没有听说过。莫向在萧图南近侍金鹰卫中一直负责整理情报,这些琐事他知道得十分清楚,不会错了。

拙吉不由哈哈大笑,“此人倒是个好筹码,若能活捉了他,大苑必定士气大挫。”他问传令兵,“这个显亲王带了多少兵?攻城了多久?你看他指挥的如何?”

“报将军!”传令兵道,“此人带兵约有五千上下,他没有攻城,只在城外一里半左右摆了个阵势,现在还在叫阵。”

“叫阵?”拙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西瞻从来没有叫阵的传统,对他们来说,打仗就是打了,战前指挥倒是有过,但这种拉开阵势对着城头吼叫一番再攻城的事情一次也没有遇到过。

“回禀将军,叫阵便是敌人对着城头叫,他们自己说,那叫作叫阵!”传令兵大声把王庶那番话重复了一遍,他记得不全,最多复述了七成,但是拙吉听到他说什么“让西瞻胡儿占据都城,是什么华夏万民的耻辱,又什么太庙在里面、忠烈祠在里面……”那一顿说辞,不由点点头,道,“说的很好!我若是苑军,必然也会舍命冲锋。”

莫向笑了起来,“这位王爷一贯风格如此,听说上一次勤王,他也一样说了半天,骗得将士舍命,他自己倒被人活捉,还是后来平逆军攻破皇城之后才将他从大牢里放了出来。”

拙吉又好气又好笑地啐了一口,“不用理他!击鼓示警,等他攻城不成伤亡过大之后,再来向我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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