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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你安排什么去了?

等元修来到中帐,萧瑟已经来了。青瞳指了指椅子,道:“坐吧!”

“坐不住!”元修怒气冲冲地道,“这下忽颜高兴了,西瞻军已经不足十二万人,其中西瞻本部精兵却还有八万多,其余部落加起来只有三万,已经不足虑,他肯定已经拍屁股走了!现在消息还没有传过来,我敢保证,明天再去看西瞻营地,一个孙子也没有了!”

“你这样来回跳,就能把西瞻人留住看你耍猴?”青瞳皱眉斥道,“坐不住也不要乱走,我看了头晕!”

元修站住不动,见另外两个都是坐着的,不方便说话,于是冲青瞳随便抱拳施礼,意思了一下,自己也气呼呼坐下了。

元修贵族出身,平时一直表现得像个儒将,指挥作战的时候也要带着三分潇洒。如果不是在青瞳面前实在放松,也不会如此失态。

不过呢,从这里就能看出,元修虽说已经是侯爵了,却是暴发户,如果是大苑有几百年底蕴世家出来的子弟,养气功夫必定十分到家,别说当着人,便是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自己照镜子也会心平气和,哪会像他这样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青瞳不在意这个,她自己出身皇家,但因自幼给王充容放纵着长大的,也同样没有这等养气功夫。

“元修,你派人说你要先去安排一番,你安排什么去了?为什么把萧瑟也叫醒?”

“臣将军队重新整合一下,命精兵和骑兵在前,普通士兵和役夫殿后,如果陛下赞同,臣就连夜带着精兵先行,快快绕过涉州去拦住西瞻人。”

“且慢!”青瞳眉头蹙了一下,伸手拦住元修,“役夫带着补给辎重,这么大规模的行军,没有役夫跟随,前行部队是很危险的。再好的精兵没有饭吃也会变得毫无战斗力,你还打什么仗?”

“这就请陛下留在军中指挥,粮饷接济事宜就麻烦相国了,你们随后赶到。我算了,我最多也就比大军快七天时间。精兵和骑兵可以随身尽量多带些干粮,支持七日还无妨。之后你们就赶上来了,援军和补给就都有了,还怕什么。万一有困难,我还可能在沿途郡县调拨物资,这个也需要相国协调。”

青瞳心动片刻,终于还是摇了摇头,“精兵能随身携带多少补给?这样不带辎重孤军深入,几天之内解决不了敌人,你就大大危险了。”

元修道:“这一战定然是速战速决的!忽颜一心回国,我们想纠缠,他也不会愿意!”

“我也知道若是真打,必然速战速决,可是你未必打得起来!元修,你要想想看,忽颜在位四十年,西瞻领土面积扩大了一倍!这个人不会那么简单。你说七天就是七天吗?若是我们料错了,忽颜没有走我们预定埋伏的路线呢?若是他不急着回去,要再留在涉州深入战斗呢?随便什么事情都随随便便就可以拖上些时日。或许他拦不住你,但是精兵你都带走了,剩下的士兵和役夫我不保证不被他用什么办法拖住,那就不能及时给你们送去补给。那我们这些精兵都将面临断粮的危险,恐怕就要断送了。”

元修眉头紧皱,道:“那也只是无功而返,谈不上断送。陛下,其实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了,此刻疾行突击的确困难重重,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眼看着大鱼就要脱钩,不做最后一番努力,我始终不甘心。”

“没你想的那么容易。”青瞳道,“你我都知道,关中军人数虽然众多,却都是各处征调而来,实战能力并不太强,这些精兵还是你依据新政调整部署之后训练得来,体质和作战能力过硬,心理可未必过硬。他们高高兴兴地去伏击,那是建立在对你极大的期望之上。等了多日还没有和敌人交手,士气想必低落。

粮食都快吃完了,又加上士气低落的士兵,只要被兵行险招来一次伏击。他们看到敌人时最先想到的,肯定是你这个主帅料敌失误了!他们的头领不如别人的头领,他们糟糕了完蛋了,落入敌人的圈套了!你别看我,这是事实。士兵的士气很大程度看你的本事。他们不会去想,路有那么多条,要绕到敌人前面拦截,拦不着是很正常的事。也很难静下来对比一下,敌我双方有多少实力差距,这一仗怎么才能打赢。要是士兵都有这份冷静,他们都能当将领了。你带着没有食物补给也没有士气的所谓精兵,遇到只有踩着你们尸体才能跑出生路的西瞻士兵,能是无功而返那么简单吗?”

元修越听越是沮丧,终于叹了一口气,心中承认她说的是事实,却道:“现在情况就是这样,如果我们出奇兵,有可能无功而返,有可能将他们顺利拦住,也有可能被他们吃掉!但是不出奇兵,那就只有一个可能,让他们平安离去!西瞻人在我大苑折腾这么久,我一直没有机会下手,如今好容易等到冬天,等到他们内部开始混乱,我忍了多久才有这么个机会?现在他们才伤了点皮毛就要走,我实在不甘心!让我去吧,哪怕是马革裹尸,我也死而无憾!”

“什么马革裹尸死而无憾?”青瞳怒道,“你是四十万大军的元帅,你真要马革裹尸了,不知有多少将士要为你陪葬。”

“那怎么办?”元修道,“就让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了?”

青瞳叹道:“那也没办法,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个世界上的事,算起来还是不如意的多!”

元修思虑再三,终究是没有好办法,心中十分烦躁,嘟囔一声:“这回西瞻人全身而退,足可以解去聘原之危,有人要高兴了!”

青瞳瞳孔慢慢收缩,定定看着他,“元修,你怎么又来了。”她的声音没有特别下沉,脸色也没有特别阴沉,却让人觉得帐篷中的空气都猛地一沉,顿时寒冷了不少。

元修心脏不受控制地跳了数下,心惊胆战,干笑,“臣是说,忽颜要高兴了,他能及时回去,肯定是高兴的。”

青瞳看了他好一会,才转移眼神,她淡淡地道:“我很乐意看见他不高兴,只要你有办法。没办法的时候,不要乱发脾气!”

“臣没有发脾气,真的,臣本来想说的就是忽颜会高兴了。”元修摆着手退后一步。

青瞳皱眉,“你还是别和任平生经常待在一起吧,光学了他的无赖性子,又学不来他的光棍气魄,他开玩笑时可笑,你开玩笑时可气!元修,我念在与你相识于危难,再最后和你确定一次!绝对下不为例!西瞻这二十万军队,我和你一样,非常想把他们全都留下来!”

“元修。”一旁一直安静的萧瑟突然开口,“我不曾带过兵,但是看过许多兵事战役,奇兵虽然被人津津乐道,但那都是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现在我们已经占据优势,没有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我赞成陛下的意见,要走得稳稳当当,全军一起走!”

元修有气无力看了他一眼,“全军一起走,来不及!我的相国大人,你说这个没用。”

“如果我有办法,让他来得及呢?”

青瞳和元修的气场同时破了,一起惊愕地看着他。

如果是别人说这话,他们只当是胡说,可是萧瑟轻易不言,言必有中,他是从来不胡说的!

“相国?你真有办法?”元修这一声相国叫得毕恭毕敬。

“议和!”萧瑟淡淡道。

“议……议和?!”元修和青瞳互看一眼,“现在?这个时候?和西瞻人?”三个疑问一句比一句声音大。

“不错!”萧瑟沉声道,“我们已经可以确认,忽颜是知道聘原被围困之事。设想一下,聘原岌岌可危,其余部落的属兵也就罢了,为什么西瞻本部那十万精兵竟然稳如泰山,不争不抢、有条不紊地拦阻援军?要知道,西瞻那十万精兵都是聘原周围的禁军,他们的家小、资财都在聘原城中,得知聘原被围,别人不紧张,他们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聘原被围的消息,忽颜一定用严密的手段封锁了,这才能使得三军士气不倒。可是,他要撤退,问题就来了。没有足够的诱惑,即便是忽颜也不能命令那些部落属兵白白送死,而我们在涉州的损失是有限的,我想,所得财物,忽颜一定全数给了那些部落属兵。连番攻打抢掠,西瞻本部的士兵既然保存了实力,那就是没有多大的功绩,也就应该没有分到足够的财物,前面可以说是为了平衡,西瞻本部的士兵听从自己主子的话,甘心情愿当辅助角色,一定是忽颜对他们有更大的许诺。可是突然之间,忽颜丢下一切,要撤军,许诺给自己士兵的东西都不能实现了,士兵怎么会不心生疑惑?

自然,他可以用权威强势命令,他是皇帝,那是西瞻本部的士兵,对他的命令必然是无条件执行的。但是这么做必然会影响士兵的士气,士兵们一路走一路必定在想,这么急着赶回去,是为什么?忽颜如果不及时给他们个明确的解释。这时候我军若是将聘原消息传出来,哪怕添油加醋,直接说聘原已经失守,西瞻士兵难免也信了。

忽颜此人乃是枭雄,不会看不出这样做的不利之处。所以,我猜,北褐入侵、聘原被围的消息,他过不了几天就会跟三军讲明了。

如果我是忽颜,我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不知不觉甩下那三万多属兵不理,自己带着本部士兵疾行回国。出发之前,我会和他们说这是一次军事任务,但是走在路上,我便会对三军将士说,我们要回国了,因为我们的都城聘原,此刻正被北褐军队层层包围、尽力攻打。但是不用担心,振业王已经带着三万人,和城中二皇子里应外合,将局势稳定住了。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回去,就一定能让北褐军队进不了聘原,就能保全他们每个人的亲人、财物。士兵们的父母妻儿都在聘原,他们必定会不顾一切往回赶。身处无法回头之境地,士气会比什么都振奋!谁拦在他面前,他们就会和谁拼命!所以元修,你若是真的带着精兵拦截,即便侥幸叫你堵住了,几万人对上忽颜红了眼睛的八万多士兵,那也很可能是给人添士气去了。只有全军押上,从容布置,才有胜利的希望。”

元修认真思考,终究还是觉得他说的有理,可是,这和议和有什么关系?他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国,你刚刚说议和,还有什么比聘原对他更重要?你用什么条件,怕也不能吸引西瞻人为之停留吧?忽颜根本就不会答应议和!”

“这就是选择时机的问题了,我们抢在忽颜将聘原消息宣布之前,忽颜是不会愿意,但是那些受了重大损失的部落,岂能不怦然心动?我军刚刚在大散关胜了一场,但是总体来说,还是败多胜少。短时间内,谁也不能说两军谁能最后获胜。京都和我们随时可能开战,这个消息是瞒不住的,早就该传进周围几个国家的耳朵里。那些草原部落也会或多或少地听到一些。我们可以放出风来,说京都异动,我们急着回去争夺权势,没有余暇和他们僵持了。这个借口天衣无缝,由不得他们不信!”

同样是因为短时间内胜负难料,所以我们议和,在条件上不愿意放得太松,也就情有可原。聘原是西瞻的都城,和这些部属没什么关系,他们又不心疼,哪怕这个时候忽颜对他们也说出聘原被围之事,他们也绝对舍不得马上可以白白到手的东西,他们会有各种办法劝说忽颜接受议和。他们会为了怕大苑知道他们很快就要撤军就不给他们好处,而严格隐瞒聘原的消息,他们会多长出一双眼睛似的帮我们监视着西瞻人的动静。一切只为了议和能够顺利进行,能让他们得到足够的好处。只要议和开始,哼,历史上你听过议和时商讨利益,有几天之内就能解决的吗?”

元修大喜,“对!以那些部落的贪婪之性,听到我们打算议和,必定舍不得走。我们可以派个使臣去,用大量财物刺激他们,一天拖成三天,三天拖成五天,等我们调兵北上布置好了,给他们重创!就算答应一座金山,他们找谁去兑现?”

“来得及吗?”青瞳问萧瑟。

“大散关是一天之前战败的,收拾残局也得个一日半日。元修一直让人盯着西瞻的大营,至少到昨天为止,八万西瞻本部士兵和三万属兵是在一起扎营的,忽颜想甩了他们自己走,必定要骗他们,说自己率军给他们开路之类,那也要筹划个一日半日才像那么回事。所以我料想,聘原危机的消息他应该是几天之后在路上说,现在还没有人知道,使臣只要能在一夜之间赶到,明天中午之前出现在忽颜的营帐就绝对来得及。”

青瞳不禁看了看帐中的沙漏,此刻已经过子时了,到明日午时,只有十一个时辰,好在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是涉州边境,距离大散关一百余里。快马一夜之间到达并非难事,若是有胭脂砚台那样的好马,更是一个时辰就能到了。

“好,事不宜迟,那就尽快走吧。”

西瞻营地扎在涉州高辰郡外围,月色笼罩下,像在帐篷顶上抹了一层黄油一般,一座座都发着幽黄油润的光。

中军大帐外里面没有点起蜡烛,站着十几个军官,人的脸色在月光下是惨淡的蓝白色,人的表情也是惊骇欲绝,如同一群没有投胎的鬼魂。没有一点声音发出来,整个帐中一片死寂。

就在今天中午,他们才刚刚得到一个好消息,大苑竟然派来使臣求和了。这场仗实在打得太久,即便是一向喜爱战争的西瞻人,也已经厌倦了。他们喜爱战争,是因为在草原,征战几乎是获得优越生活的唯一途径。而打到对方求和,则是征战的最好结果。

到了议和这一步,通常都是中原人没有别的办法了的时候,每一次他们都会做出很大的让步,这意味着不需要拼命就能获得足够的金钱、足够的物资、足够的美酒。

今晚大家都喝了不少酒,人人都喜气洋洋地睡下了。谁知睡到三更天,最香甜的时候,却被中军帐的亲兵粗鲁拍醒,命他们不许声张,悄悄去中帐集合。帐中连蜡烛也没有点,这让陆续前来的军官感到皇帝即将对他们说的,一定是件十分秘密的大事。

“北褐入侵,聘原告急!”

这的确是大事了。八个字便将十几个军官全惊得目瞪口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当中坐着的不是皇帝,估计大家会上前扯着他的领子问,你做噩梦了吧?

忽颜静静地坐在帐中,他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慢慢扫过。这些穿着正规军装的人,都是西瞻本部的将领,从出兵以来,忽颜为了以示公平,军事会议都是召集全部部落代表一起开的,这样摒弃其他部落,暗中进行的会议还是第一次,所以要做得这般严密。

大将何必住承受不了帐中压抑的气氛,终于开口说话了:“陛下,既然聘原危急,那白天您为什么一口就答应下来,同意和大苑议和?那个大苑使臣说话啰啰唆唆,他什么主也做不了,什么都要回去请示,咱们现在哪里有等他来来去去的时间?聘原若是有失,我们的家人、族人,岂不是都……”

忽颜斜睨了他一眼,在月色下,他的眼睛是狼一样幽绿色,何必住心中一寒,不敢再说了。

另一个叫福合格禄的幕僚上前施礼,道:“陛下,再多的金子也要有地方放,再多的牛马也要有地方养。如果我们的家没有了,我们就是拿到再多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呢?陛下不应该答应和苑人议和,应该急速回去。”

“不答应?”忽颜冷笑一声,“今天帐中的情形大家也看到了,那些个俟斤,哪一个不乐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们的眼睛已经被黄金蒙住了,我说了不答应议和,他们能同意吗?”

另一个叫辖下的将领上前一步道:“各位安静一下,末将觉得陛下的做法很对,眼下我们急着撤兵,大苑也急着撤兵,就看谁先沉不住气了,多拖大苑几天,就能拖得他们多拿出些东西来!就算现在回去,没有一两个月也回不到聘原,就差这几天的工夫了吗?如果我们沉不住气,匆匆撤军,万一大苑看出便宜追上来打几仗,不但同样要耽搁时间,我们还什么也得不到!所以说,还是陛下深谋远虑。”

他笑容满面地望过去,却见忽颜阴沉着一张脸冷冷盯着他,辖下心中一惊,虽然不知道忽颜为何生气,但是明白自己这番马屁拍在马脚上了。

忽颜等了很久,见帐中再也没有人说话了,才冷冷地道:“你们不要妄想了,大苑不会真的拿出一个铜钱!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拖住我们!哼哼,我今日出言试探,要了云中三个郡的土地和足以将大苑整个财政都压垮的钱财,那使臣居然没有当场反驳,说什么做不了主,要回去请示!他既然是使臣,心中肯定有个大体的数目,面对这么离谱的条件,他不能做主同意,难道还不能做出反对吗?我敢说,如果大苑真心想议和,他回去请示这两个条件,足以让大苑皇帝将他脑袋砍掉了!”

帐中几个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今天白天忽颜说出条件的时候,连他们自己都被这个数目吓呆了,只要有这个数字的十分之一,那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庞大收获。尤其是看到大苑使臣面上故意露出为难之色,却迟迟疑疑说要回去请示,这些人都觉得大苑真的是急着撤军,这么样的条件似乎也有答应的可能。即便不答应,只答应一半,或者三分之一,那也足以让所有人都血脉贲张,别说那些部落不舍得,便是他们,也很难舍得。

“陛下!”福合格禄迟疑道,“臣听说中原有一句话叫作‘攘外必先安内’,现在他们内部出了问题,皇位都叫人给占了,没有心思再和我们在北疆争夺,那也合情合理。别说三个郡的土地,昔日他们大混战的时候,不是曾经有一位皇帝不惜自称儿臣,将相当于大苑十六个郡的富饶土地都献出来了吗?十六个郡,目前大苑最大的州府也才下辖九个郡。那个皇帝也给了。”

“那个皇帝会给,这个皇帝肯定不会给!你们要等,等来的只能是她的屠刀!”忽颜冷笑一声,他曾被大苑这个皇帝,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一杯酒泼在脸上。这样的遭遇,一辈子只此一次!他对这个皇帝,还不了解吗?

“我敢说,一日之后,使臣重来,必定说个异常低的价格,等我们不满,和他争执,他再退一步,还要回去请示!如此三番两次,就让我们傻傻地等在这里。”

忽颜冷笑道:“不真的给我们东西,却又来议和,你们说,苑人除了想拖住我军,还能有什么目的?”

何必住问道:“为什么拖住我军?难道……苑人也知道聘原的事情了?”

忽颜脸色沉重之极,缓缓道:“恐怕……是如此了。”

青羽来传信,是说了第一只黑鹰许久没有消息传来,恐怕是出了意外。但是算算日子,这个意外也是在西瞻境内出的,不应该会让苑军知晓啊?忽颜再往坏处想,也想不到黑鹰居然刚好被苑人打了下来。只不过种种迹象表明,苑军即便不知道聘原之事,至少也明白西瞻国内是遇到事情了,明白他们要急着回去。

忽颜暗自叹了口气,他用那么多部落士兵舍命猛攻,自问没有露出一点要走的迹象,可是这一番苦心并没有瞒过大苑,他们还是察觉了。从萧图南居然将青瞳私自放走之后,忽颜就开始关注这个女子,他并没有敢对她掉以轻心,已经十分小心了,却还是没能顺利实现撤军计划。

尤其是最后这手议和,玩得简直阴险至极。现在近十三万士兵混在一起,原本忽颜明天就打算以部落属兵损失过大为借口,让他们留守。调自己本部三万人,让儿子萧定西带领佯攻下一个目标,随后再传来萧定西遇险的假消息,自己带着剩余五万人前去救援。只要将那个攻打目标设在半日路程以外,他们就可以无声无息消失,留下的近四万属兵在十几万人的营地里,正好可以掩人耳目,替他们混淆苑军的视听。

如今议和的人来了,他再要打仗就没有借口。毫无理由地调兵出去,部落属兵怎么可能不觉察不对?若让他们知道自己前面的安排,不用苑军来打,西瞻大营中自己就会上演一场全武行。八万精兵对这不到四万属兵虽说有把握,但是只要消息传回草原,他们回去的路上也就步步荆棘了。各个部落在大苑的士兵还有不到四万人,可是他们部落中的人口加在一起,却四百万也不止。以草原民族的彪悍,这四百万人即便都是女人孩子,要吃下这八万士兵也是毫无悬念的事情。

“陛……陛下,”何必住咬咬嘴唇,还是实在忍不住,终于将心里的话问了出来,“苑人都知道……这,聘原被困的消息,您知道多久了?”

“一个月。”忽颜淡淡说道。

“什么!”何必住跳了起来,“一个月,您现在才说出来。”他意识到自己这种口气对皇帝是不敬的,放低声音,“那我们这段时间,打那个陈平关赫连堡什么的,是为……”

“我知道你们都很疑惑,只不过你们别忘了,聘原是你们的家,更是我的家!最关心西瞻命运的人,是我!”他淡淡道,“记住这一点,其他的事,我让定西给你们讲。”

说着,他就慢慢踱出中帐,走进夜色中。帐子里所有的将领都像中了魔咒一般,眼光锁着这个瘦弱、衰老,却不乏睿智和英勇的老人。他的身躯枯槁伶仃,他的步履老态龙钟,可是帐中几员将领却都肃立在那儿,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越是年纪大、有家族背景的将领越是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迟暮的老人,到底有多么厉害。

西瞻建国两百年间,只有他才将疆土扩大了,而且是整整扩大了一倍。那么多部落臣服西瞻,却一直是各自为政,只有到了他这一任皇帝,才通过联合、打压、扶持、离间等等手段,让各个部落对国家的依赖越来越大,可以说直到现在,各个部落才真正意义上掌握在皇室的手中。

草原乃是物竞天择的地方,有多少狼群,就有多少狼王,他能被那么多狼王心甘情愿地臣服,岂是容易的事?

忽颜缓缓走出去,夜晚的风吹在脸上凛冽刺骨,却很适合他现在这具越来越燥热难耐的身体。赛斯藏说,当他睡觉再也盖不住被子的时候,就是内脏再也抵不住阳气煎熬的时候。然而,他现在几乎连衣服也穿不住了。他知道,属于他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但是他已经知足,内功真是个很奇特的东西,硬生生为他增加了一年多的寿命,并且能让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光,都维持足够的精力和尊严。否则,早几年他就应该缠绵病榻无法起身,而现在,他的坟墓上方,应该已经长满了青草。

离得远了,帐篷中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再走几步,就听不见了。忽颜不关心争吵的过程,结果只能是他想好的。就让儿子和这些将领说明一切吧,他们不管多惊讶或者不满,还是会执行命令,这次带来大苑的将领,都是很忠心的,这一点忽颜并不担忧。

忽颜看上去悠闲得很,还和远处一个毫不知情的哨兵温和地打了个招呼。从外表上一点也看不出,他正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忽颜还是慢慢地向前走着,唇边甚至露出一丝微笑。的确,这一次西瞻遇到了很大的危机,一方面是因为他遇上了个同样不可小觑的对手。另一方面,却也是由于他扩张得太快,埋下了许多隐患的缘故。可以说,这些隐患现在不发作,迟早也要发作。

危机和机遇向来密不可分,这也未必不是一个将隐患拔出的机会。这个老人一边走,一边想,步履虽然沉重,但是一步一个脚印,扎实之极。

第二天一早,忽颜就“病了”,只剩下萧定西和部落俟斤们周旋。

忽颜病得并没有引起怀疑,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所有人都精神亢奋,一个七十多岁身体本来就有病的老人,高兴了喝点酒,多耗费些精神就生病了,这很正常。

看来忽颜病得还不轻,连第二天晚上,大苑的使臣赶回来,他都没能起得了床,还是萧定西和薛延陀部落的赴离共同接待的。

大苑使臣回来之后,倒是没有把价格压得很低,只是提出用一些十分笨重的原木、铁矿石等物代替部分钱财。草原钢铁稀缺,但是弓箭马刀又都十分需要铁,铁在草原的价格是中原的三倍以上。每个部落每年都要为铁付出大量代价,这个铁矿还真的让大部分俟斤都心动了。只可惜草原的冶炼技术也不够过硬,要不是大苑提供的是没有经过冶炼的铁矿原石,给他们也是炼废的多,这些俟斤几乎就答应了。

但是,数额这么庞大的铁矿大苑都舍得拿出来,再挤压一下,说不定他们就能拿出更多!人人的眼光都变得贪婪无比,条件越发提得苛刻。

大苑使臣也果然不出忽颜所料,一句要请示,就将议和的日期又定在三日以后了。

就在西瞻人贪婪地等待之时,元修所率领的大部队已经悄悄绕过高辰郡,堵在高辰郡与上扬郡的必经之路上。

探哨和斥候严密观察着西瞻大营的消息,源源不断将西瞻人的一举一动报告过来。忽颜此刻一定焦头烂额,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成功甩脱那些红了眼睛的属兵。萧定西还是在和使臣翻来覆去地谈着条件。营地里每天还是人影憧憧,大概是议和让他们放松了情绪,士兵走出帐篷往来穿梭于营地的还更多了。元修命斥候加倍小心,离得远远地盯着就成,避免和敌人碰面。

网子已经织好,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忽颜想出什么办法,终于甩掉累赘,急着撤军的途中,正好一头扎进苑军的包围。如果能在撤军之前,再和他们自己的部署死战一场就更理想了。

元修在这边设想得很美好的时候,突然得到了一个十分意外的消息,涉州偏北一户牧民在雪地上发现大军行进的痕迹。

那牧民危机意识还是很强的,他给自己家牛羊喂完干草之后,剩余时间没事做,就骑着马赶到十里路之外的里正家,将发现大量马蹄印记的事情报告了当地的里正。里正报告给乡正,乡正报告给县令,县令报告给郡守,再由郡守报告给元修,都已经是两天过去了。

草原风大,一场风过去,什么痕迹也不见了。只能根据那牧民形容,判断这一大片蹄印应该至少有四五万人才能留下。

元修惊出一身冷汗,一面立即派出大批探马撒向西北方大面积寻找,一面不顾暴露危险,命斥候接近还在高辰郡的西瞻大营查探究竟。

一天之后,两队人马先后有了消息。找人的探马沿着那牧民指出的印记,在渍水下游找到西瞻大军的痕迹,河岸边扔着许多云梯和大车。忽颜利用这些他带来攻城的工具,当作渡桥,已经渡过渍水,向西北而去了。

巡营的斥候也同时发现,西瞻大营中,属于部属士兵那一侧毫无问题,属于西瞻本部那一侧,则只有外围两圈营盘是有人住的,里面大面积都只是空帐篷而已。西瞻本部的一多半,近五万军队,便凭空消失了。

外面这三万多士兵每天走出来,给人营中很热闹的错觉,加上萧定西每天匆匆来去,忙得很。不管是西瞻的属兵,还是一直引颈期盼的苑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忽颜是什么时候走的!

算算时间,只有他第一次见到使臣的当天夜里就及时撤走,这才有可能在元修大军赶到之前脱身而去。元修,他拦截的位置倒没有错,只是时间不对,两天前忽颜便带兵从这里走出去了,他带着大军紧赶慢赶、小心翼翼地扎营苦等,都成了笑话了。

忽颜竟然走得如此果断,竟然弃接近一半的士兵不顾,竟然弃他自己的儿子不顾,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走了!

元修恨得牙齿发痒,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当真是一代枭雄。

“怎么办?”他问身边的萧瑟。

萧瑟眼睛眯成一线,咬着牙命令道:“追!”

元修心中一喜,他很想追,正怕萧瑟不同意,他假惺惺道:“相国之命,自当遵从,只不过,离那牧民发现痕迹,到渍水渡河,忽颜已经抢到了三天的先机。他麾下又全是骑兵,现在追击来得及吗?”

“来得及!”萧瑟沉声道,“忽颜为了悄悄撤退,不能弄出太大的动静,他的士兵不可能每个人带着两匹马替换行走,而我军马匹不少,抽出一部分精兵,让他们两马交替完全可以做到,速度顿时就会比他快了不少。且忽颜没有携带足够的帐篷之类,连日行军,必定困乏疲累,行走速度难免慢下来。最近几天就会又有一场大风雪,这里也是草原,雪地之中方向辨认不易,这是大苑的土地,西瞻人总不会有苑军对地形更熟悉,除非老天帮忙,我不信他一点路也不走错!他们只需在什么地方走错一段路,我们就一定能追上。”

元修大喜,这正是他心中所想。此去云中呼林关,还有八百多里路,现在急追,能追上的希望还是有的,不管追不追得上,总比站在这里白白气死要强。

“既然如此,请相国在此等候,我带兵追击!”

“不!”萧瑟摇头,“我要同去!”

元修吃了一惊,眼睛几乎要情不自禁溜向他的右腿,好在发觉此举大为不敬,强自忍住了。萧瑟却好似知道他的意思一般,淡淡道:“瘸子也一样可以骑马的,我骑马的速度并不比任何人慢,你可以试试看。”

元修干笑一声,道:“既然如此,那就一起走吧,只是陛下那边……”

“由我承担!”萧瑟道,“就说是我命令追击的。”

青瞳还在另一处高辰郡的南方埋伏,他们一南一北,本来是做包围网之用。现在请示她再追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每迟疑一刻钟,敌人的身影就会远去一点距离,这次不能及时拦住,今生恐怕也再没有机会了。

“好!”元修霍然起身,喝道,“立即拔营,第二军、第四军战马给第一、三两军。只带粮草武器和必要的御寒物资,帐篷来不及就不要拆了,马上向渍水方向,渡河追敌!”

青瞳之前的确说过不可以追击,但是情况已经不同了,现在忽颜身边只有不足五万人,和近十三万人大不相同,这不光是人数上的差距,还是士气上的差别。能舍掉近一半的兵力,舍掉儿子,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将剩余的士兵带回西瞻,既然这样,他就会想尽一切办法保全实力!

当然,元修知道自己也有料错的可能,但是即便错了,自己抽调一半人手也有七万人。而且这是自己的地盘,只要拦住他们一时,援军就会源源不断赶来,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是利己不利敌。十三万人的时候不敢追,难道不到五万人还不敢去追吗?那他不如真的回家养老算了。

元修又叫过一个斥候,沉声道:“派人尽快向南边走,将这个消息报知陛下,就说相国命我追击,留在高辰郡那七万人,就请她继续袭击,避免萧定西带着剩下的人逃向北方,使我腹背受敌。”

一连串的命令发布下去,整座军营立即沸腾如潮,只见一个个士兵奔跑着整装,纷纷骑上战马,在探好路的斥候带领下,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营地,向渍水方向狂奔。

另一队没了马匹的士兵也没有休息,他们好生将营地整理好,跟着前军的痕迹步行压上。他们当然追不上敌人。不过前军如果追上敌人,必定要混战一番,他们随后赶上,便是一支强有力的援军,一样是能起大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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