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黄百兴临走时再三嘱咐欧阳立不要随便行动,欧阳立还是天一大亮便出了门,打车告诉司机去刘世集团,鹅城可能没人知道市政府的具体位置,但刘世集团的大楼作为城市标示型建筑无人不知。外地人到鹅城,也会被本地亲戚朋友大老远拉来看一眼,刘世集团特有的圆形大楼,中空设计,看起来很像是一枚巨大的乾隆通宝伫立在城市中心,内行人说这里暗含了天圆地方的五行真理,是刘世国特别请香港风水大师看过的,做成这个形状,保他下半生财源广进。光是设计费和请风水大师的钱说出来就够一般富裕人咋舌好久。
欧阳立站在乾隆通宝下,巨大的镂空处阳光喷射出来,洒在蝼蚁般拥挤着的人流中。红灯亮起,把人流切割成两截,楚佳怡就出现在这瞬间的横切面里。
欧阳立没想到会遇见她。派出所那件事后,他想他们没有见面的必要。无耻点说,并不是他要她来。警察打了手机里存储的所有号码,只她一个来了。不是对她没有感觉,他不傻,女孩对自己的点点滴滴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为什么?可他现在没有资格谈恋爱,他能给她什么?除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他没有好好生活的自信,怎么可以拖累她?哦,恋爱。
欧阳立嘴角细细牵动了一下,不该想到这个词的。想到了,就会像传说里的魔豆死死种在心里。拔不出去。他以为只要他们不见面,他就会把她忘了,当然,她也会把他忘了。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过不了多久云也淡风也轻,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现在,她就在他眼前。所有压抑失去禁锢,奔涌出来,他几乎能闻到清晨风里独属她的味道,那么清新,沁人心脾。他看见她红着的眼睛,看见她头发不安的漂浮,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和失去血色的嘴唇,何处不可怜。
欧阳立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到她身后,感觉到她的发丝在耳畔掠过,听到她带着露水味道的呼吸起起伏伏。
"你怎么在这里?"欧阳立哑着声音,把每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楚佳怡转过头,眼神惊恐惶惑,像迷途小鹿看见陌生猎人。随后认出他,居然不说话,也没有惯常的微笑,默默转过头。欧阳立没办法,走也不是,只能呆呆站着。直到听见楚佳怡用极小的声音问,"有时间吗?我请你喝点东西好不好?"
早上八点能喝东西的地方不多,半个小时后,欧阳立和楚佳怡才找到一家麦当劳。楚佳怡喝了一口红茶,补足了勇气说:"我告诉过你,我没有爸爸……"
没有爸爸是很悲惨的。但更悲惨的是爸爸明明活着,却不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比这还悲惨的是,知道他是谁,也知道他在哪里了,却不能去找他。因为楚倩说,她绝不会原谅他。
"我该怎么办?"楚佳怡眼睛里充盈着泪水,"我该怎么办?我不能不顾我妈的感受。可是我真的很想去见见他。不是要求什么,起码让我知道我爸爸是什么样子。"
欧阳立点点头。他失去了安慰别人的资格,更早的时候,也许就已经失去了安慰楚佳怡的资格,节哀顺变显然不适合这种情况。楚佳怡没有要求一定听到答案,大多时候,倾述仅仅是为了倾述,就算是以提问形式出现。两人沉默着,太阳在窗外越来越高,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楚佳怡慢慢理清思路,"我偷偷去看他就好了。别人不知道,也不会害谁伤心。"
这也算办法?不解决实际问题,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哪个是别人?老天有眼,纸永远包不住火。欧阳立却表示赞成,很多时候,这种不是办法的办法是唯一的办法。
"好啊,总比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时候后悔强。"欧阳立扔出一句冷硬的话。是他最深的体悟,肺腑之言。
楚佳怡看来轻松许多,她不介意他的生硬和冷漠,甚至关心起他:"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
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在欧阳立走到金氏门前,他已经明白自己不会见到刘世国,不会有机会走进那座恢弘的庞然大物。毕竟单凭一张写着名字的借据,会有什么用呢?别人会把他当做疯子赶出来。
他答非所问:"你觉得那个乾隆通宝怎么样?"弄清了这个比喻后,楚佳怡笑了,像是紧密云层里射出第一道光芒,虽然微小,也能给人希望和力量。
"太难看了。"楚佳怡哈哈笑:"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还跟同学说,谁这么有个性,把个大铜钱摆在街面上。"
红茶已经凉了。楚佳怡解决了问题,减轻了心理压力,要回到医院继续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欧阳立要去找几个父亲生前的老员工,希望从他们口中得到一点线索。两人在麦当劳门前分道扬镳。
欧阳立第一个拜访的是王头,他曾经给欧阳建伟做过十年司机,可以说对钟家和公司比欧阳立还要清楚。老街坊路二段46号楼,欧阳立小时常来,。头喜欢养鸽子,他家儿子喜欢养狗,王头的妻子身体不好,常年在家,做小点心,炒油茶招待客人,侍弄一老一小的宠物。对儿时的欧阳立来说,简陋的王家是比迪斯尼更有趣的乐园。每次和欧阳建伟出门,他都央求去看看王头的鸽子,因为其中有一只是属于他的。一次他站在客厅骄傲的宣布,他已经给它命名为"我的鸽子"。欧阳建伟哈哈大笑,"这样命名,还不是大家的鸽子。因为谁都可以指着它说,我的鸽子。"他撅起嘴郁闷了,欧阳建伟出主意,"不如叫,欧阳立鸟。多好。"后来那只鸽子参加比赛受伤,欧阳立伤心了很久,到现在他看见路边卖烧鸽子烤鸽子,心里还是忍不住难过。两年前,王头离开公司和儿子开了一家饭店,不知道现在还住不住在这里。
开门的是王头的儿子,王迪,他大欧阳立三岁,小时欧阳立喜欢他的小手枪,他刚犹豫,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当然回到家,欧阳立也被欧阳建伟教育了一番,然后被欧阳建伟拎着衣领带到街上,用自己的零花钱买了一把全自动冲锋枪送过去。从那以后,他再也不眼红别人的东西。欧阳立忍不住微笑了,见到老朋友的愉悦从眉梢眼角渗出来。王迪有些茫然,随后黑了脸。
"欧阳少爷,你来干嘛?"王迪挡住门,毫不客气地说,"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爸不在。回老家了。暂时不会回来。什么时候回来?那可说不定。这样吧,要是他回来了,我让他找你。"
欧阳立看着紧闭的门,很想把门踢开,像小时那样。现在他只能忍住气,写下电话号码,塞进门缝里。接下来是崔姨,在公司创业初期,她一直是欧阳建伟最信任的财会兼出纳。当年有人怀疑他们之间关系暧昧,还是老妈站出来说,崔姨是她最信任的姐妹,最好的朋友,才把闲言碎语制止。后来逐渐通了男女之事的欧阳立想,崔姨跟爸爸或者真有些什么也说不定,不然为什么艰苦创业毫无怨言,并且一直单身直到离开公司?大人们的感情纠葛他犯不上过问,特别是妈妈态度明确,更让他把这份猜疑当成小人之心,自我检讨很久。
印象中的崔姨是个干练果断的女人,短发,常年带着一副黑框眼镜,不苟言笑。偶尔带一把糖来,总被欧阳立想成狼外婆或白雪公主的继母。宁可糖放化了,坏了,他也绝不会放进嘴里。欧阳立费尽周折,才打听到崔姨家的地址,还好是她亲自开门,居然一下就认出了好多年不见,变化极大的欧阳立。
崔姨已经知道欧阳建伟夫妻的事,欧阳立发现五斗橱里居然有父母的合影和刚刚燃尽的香灰。崔姨笑笑,"一辈子的交情,帮不上别的忙,就算是一点心意吧。"欧阳立点点头,鼻子酸酸的,眼泪不争气的滚落。父母死后,他光看见世间的冷,人情的薄,没想到在这里会找到消失的厚重温暖。
崔姨唏嘘,往事滚滚来。她喜欢欧阳建伟。一辈子只喜欢过这么一个男人。可惜,恨不相逢未娶时,再多喜欢也只能埋在心里,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都会让口水淹死。当初不像现在,人人见多识广,情人小三见怪不怪。当年的人们还对道德抱有严肃的尊重,对自身名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非礼勿听,非礼勿视。崔姨在顾虑中度过了青春岁月,感成为陪葬品,早早埋进地下。
欧阳立不失时机的提起借条的事,崔姨点点头,她有印象,欧阳建伟曾无意中提起,说这笔钱一定要还,尽快还。不然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来。欧阳立问父亲为什么借钱,崔姨便摇头不知了。好像是要投资什么项目,具体的要问当时给欧阳建伟做助理的吴盟才行。欧阳立三思后说,他怀疑父亲的死和这笔钱有关。崔姨肯定的说,"不会,已经还了他的钱,干嘛还要杀人?这不成立。"欧阳立点点头,这是目前最大的疑点和症结。崔姨答应,不管她想起什么,都会第一时间统通知立,他便告辞出来。
带着一身疲惫和一点收获,欧阳立回到逼仄的出租房。门口放着一个保温杯。看来可唯又来了,这女孩还真是……执着。欧阳立摇摇头,他不想给自己添麻烦,抬脚跨过去,保温杯孤零零落在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