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半夜两点了，牛元的手气还是不见好转，钞票一张接一张地扔出去。牛元不着急，仍然像个老和尚似的四平八稳地坐着。他总是这样，在他的眼里，好像再大事的都不算个啥。牛元不急，但王金贵沉不住气了，他站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牛元抬头看着他，有些不满，说你的屁股是不是着火了？王金贵讪讪地说，腿麻了，我活动活动。牛元说，走来走去的晃眼睛，坐不住就回家睡觉。王金贵脸上有些挂不住，他说，白天睡了几个小时，晚上睡不着哩。牛元说那就老实坐着，不要走来走去的让人泼烦。
王金贵重新坐了下来，他没有事做，时间有点不好消磨。四周弥漫着浓厚的烟雾，直往他的鼻孔里钻，这让他有些难受。他挥着手，试图把烟雾煽开，但烟雾就像一群遭到驱赶的蜜蜂，刚刚散开，马上又围过来了。屋里没有风，但这些浓烟总是涌来涌去。王金贵想，要是自己会抽烟就好了，也就不用吃这种苦了。王金贵不会抽烟，他闻点烟味就感到恶心，他不明白别人咋就那么喜欢抽烟。
王金贵被浓烟呛得直咳嗽，他觉得喉咙里面堵塞着什么东西，痒得难受。他滚动着喉咙，想把黏在里面的东西挤出来，但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王金贵发现一熬夜身上就会不舒服，特别是喉咙，总是这样，像被什么东西堵着。王金贵用舌头抵住上颚，努力往上吸，这次终于有点效果了，总算多少吸出一点。他把那些脏东西吐在地上，清清嗓子，感到果然舒畅许多。
看到王金贵坐立不安的样子，他们嘲笑说，王金贵，你是不是肚子疼？王金贵说，我的肚子不疼，我好得很。他们哈哈地笑着说，没见过你这样的，好端端的不回家搂着媳妇睡觉，偏偏跑来看赌钱，要是喜欢赌就坐过来嘛，你只看不赌，有啥意思嘛？王金贵说，我不喜欢赌，我只喜欢看，看牌不会输钱。他们说，你没输钱，但你输掉时间了，你天天跑来看打牌，到底图啥呢？王金贵说，我没钱，但我有的是时间，我的时间多得不能打发。他们取笑几句，懒得再理他，埋头专心打牌。
王金贵坐在牛元的旁边，神经绷得紧紧的。整个晚上，他都把神经绷得紧紧的。牛元在输他的钱，他没法不紧张。两个月前，牛元找王金贵借了五十块钱做赌本，那个晚上，牛元赢了一百多块。第二天还钱的时候，牛元还给他六十块，说多余的十块算是利息。王金贵很兴奋，累死累活的苦干半天也就能挣这个数，他啥都没干，很轻巧就赚了十块。后来牛元经常找王金贵借钱，却再也没还过。
牛元说，我的手气不好，我就差去卖血了，我拿啥还你呢，你总不能要我的命吧。王金贵说，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赶紧还钱。牛元说，你放心好了，手气好了我就还你，要是我赢了钱，不止还你本钱，还要还利息哩。王金贵说，那你的手气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好？牛元说，手气又不是我喂的狗，不是我唤它过来它就会过来的。王金贵痛苦地说，我把所有的钱都借给你了，你要是不还，我就只有跑去跳河了。牛元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跳河的，娃娃不会天天哭，我也不会天天输，你再去帮我弄点本钱。王金贵吃惊地说，还要帮你弄钱啊？牛元说，我又不是不还你，我赢了钱就连本带利全还你。
王金贵总是跟在牛元的屁股后面看赌钱，他就像牛元的尾巴，牛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别的赌徒不清楚底细，笑他吃饱了没事干，天天跑来消磨时间。王金贵愤愤地想，你们晓得个屁，你们赢的全是老子的钱，你们这些狗杂种，赢了钱还要嘲笑我。那些人发现他脸色不好看，问他是不是生病了？王金贵没有理会，他想，老子就当养了你们几个不孝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牌局终于散了。牛元输得精光，他打着哈欠说，今天算你们狠，老子明晚再来报仇。那些人笑嘻嘻地说，我们敞开大门欢迎，反正钱是赢不够的。牛元踹着桌子说，你们的手气这么好，肯定是踩狗屎了！那些人赢了钱，丝毫不在意他的话，他们说，那你今天不要睡觉了，赶紧去找狗屎踩几脚，看看你的手气会不会好转。
王金贵没心情听他们斗嘴，他垂着头迈出门槛。路面灰扑扑的，看起来像一根烂草绳。王金贵沿着那根弯曲的烂草绳往回走，早晨的风有点凉，像冷水一样泼在他的身上，让他不禁缩了缩脖子。脑袋昏沉沉的，肩膀像刀割似的隐隐有些酸痛。他一边走一边后悔，觉得不该贪图小便宜，把钱借给牛元，要是不借钱给牛元，那就啥事都没有了。
王金贵感到自己就像走进了一片沼泽，眼看越陷越深，却又没有半点法子。这么想着，他忽然就有些冒火，他扭头朝后面吐了一泡口水，他说，你们这些狗日的，老子算是上你们的当了。后面冷清清的，鬼影子都没有，他看到那泡口水挂在树叶上，拉出一条细长的丝，最后坠落到地上。树叶摇晃几下，很快又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王金贵觉得还不解气，他又吐了一泡口水。这回，口水没有挂在树叶上，而是落到一团乱七八糟的草丛里去了。
王金贵回到家的时候，他的媳妇李雪英还没有起床。天空有些暗淡，远处有几只公鸡在敞开喉咙打鸣，也不晓得它们到底图个什么，天天这么早就起来吊嗓子。这时候，整个村庄都没人起床，他们还捂在被子里睡觉。王金贵走进屋子，看到媳妇倦着双腿睡得正香，他蹬掉鞋子，把自己扒得精光，然后钻进被窝。媳妇蹬了蹬腿，又睡着了。王金贵闭着眼睛在床上躺了半天，横竖没有睡意，他的脑子里就像放电影，一遍接一遍地回想着牌桌上的事情。每次想到牛元往外面掏钱他都感到心疼。
王金贵像虫子似的痛苦地扭来扭去，他的身体疲倦得要命，但脑子仿佛专门和他作对，乱糟糟的让他难受极了。他气愤地拍了一下床板，说狗日的。媳妇李雪英不知听清没有，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王金贵说，赶紧睡你的，我又没骂你，我在骂牛元那个狗日的。媳妇李雪英哼哼两声，鼾声又从鼻孔里钻出来了。听到媳妇均匀的鼾声，王金贵有些走神，他觉得那不是媳妇的鼾声，而是自己的鼾声。这个错觉把他的睡意勾引出来了，不知不觉，他就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王金贵醒了一下，他感觉床铺上空荡荡的。他把腿伸过去，没找到媳妇。王金贵晓得媳妇已经起床了，媳妇每天总是很早就起来了，就像那些打鸣的公鸡。他竖起耳朵，果然听媳妇窸窸窣窣地在院子里打扫的声音。王金贵翻了个身子，然后继续睡觉。这时候，就算是有人把他扛去卖掉，他都懒得动一下。任何一个连续几天没睡好的人，都不会在清早起床。别人不会，作为一个有名的懒汉，王金贵更不会这么早就起床。
王金贵正睡得迷糊，突然就被推醒了。他睁开眼睛，看到媳妇李雪英挽着袖子站在床边，他问李雪英干啥？李雪英说，太阳都爬到坡顶了，你快点起床。王金贵说，这么早，我起床干啥？李雪英说，今天要挖洋芋，你和我一起去。王金贵皱着眉头说，挖洋芋又不是生孩子，一个人都能干，你不要吵我，我快困死了，我要睡觉。
李雪英把床上的被子掀到一边，生气地说，凭啥你天天睡觉，我就得天天干活？王金贵觉得有点冷，他迅速地把被子拉回来，然后板着脸说，你今天是不是欠揍？李雪英的嗓音一下子提高了，说现在不是旧社会，你咋能剥削我呢，自从嫁给你，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王金贵说，我是娶媳妇，又不是娶妈，这些活当然该你干，你不干谁干？
李雪英抹着眼圈说，也不晓得我上辈子作了多少孽，居然会嫁给你这个懒鬼。王金贵不耐烦地说，你不要吵，要哭到外面哭去，我还要睡觉。李雪英说，你就晓得睡，啥都不干，伺候你简直比伺候祖宗还难。王金贵把眼睛睁圆了，说你莫烦我，要干活就赶紧去，要是把我惹烦了，你更不会有好日子过。李雪英果然不敢再吵，她很清楚王金贵的性子，动不动就提起拳头乱打，于是她叨唠几句，扛着锄头气呼呼地走了。
听到媳妇的脚步声消失在院落外面，王金贵闭上眼睛，打算继续睡觉。想起来，媳妇啥都好，就是喜欢干活，总是弯着腰忙出忙进，仿佛她是全天下最忙的女人。女人勤快一点不是坏事，但她偏偏见不得别人闲着，每天清早都不让王金贵安稳地睡觉，总要跑到床边，鬼哄狼叫地喊上几嗓子。
这些年，就因为她这个早起的习惯，王金贵不晓得少睡了多少觉，他的耳朵差不多都被吵聋了。王金贵最喜欢的是睡懒觉，最害怕的是睡懒觉时受到打扰。每次被媳妇吵醒，王金贵都恨不得找块泥巴塞进她的嘴里。如果不是在床上，刚才他也想找块泥巴把李雪英的嘴堵起来。
李雪英往庄稼地走去。庄稼地在村子的南边，道路如同一条裤带，弯弯拐拐地缠绕在山腰上。路边的地里，庄稼金黄，野草疯长。远处，一山更比一山高，那些山头上全是褐色的石块，看起来就像一些刚刚剃光的脑袋。
李雪英边走边叹气。碰到这样一个不成体统的男人，她没法不叹气。王金贵懒惰就不说了，偏偏最近还和一个叫牛元的二流子纠缠在一起。李雪英辛辛苦苦攒下的血汗钱，全都被他拿去借给牛元了，李雪英没有办法，只有把家里的钱躲藏起来，不让他看到。只要让他发现钱的踪影，简直就像饿狗看到骨头，肯定就拿走了。李雪英想不通，他咋就对牛元比亲爹还好呢？
李雪英觉得自己的命太苦了，她这么一想，泪珠子忽然就滚出来了。八岁那年，她爹去挖煤，被砸死在小煤窑里。她爹死后，一个收废铁的天天往她家跑，最后把她娘给拐走了。李雪英跟着姨娘家过日子。十五岁那里秋天，姨娘带着两个表弟去地里干活，姨爹就把她按到床上给睡了。
李雪英哭着说，你欺负我，姨娘回来，我把这事告诉她。姨爹说，别告诉你姨娘，我给你买一件新衣裳。李雪英想到两个表弟的新衣裳，有些心动，她说，你说话你算数？姨爹诚恳地说，当然作数，但这事不能告诉你姨娘，不仅不能告诉你姨娘，谁都不能说。李雪英想了想，点头答应了。
新衣裳买来那天，姨爹找借口把她叫到屋后的草棚里，然后伸手去解她的裤带。李雪英挡住姨爹的手，说我看看衣裳。姨爹说，不急，你走的时候再看。李雪英坚持说，我要先看看样式。姨爹没有办法，只得把衣裳打开。那是一件粉红色的衣裳，漂亮得晃眼睛。李雪英专心看衣裳的时候，姨爹把她弄了。这么轻松就赚了一件新衣裳，李雪英觉得没啥吃亏的，她太想有一件新衣裳了，做梦都想。
后来，事情败露了。姨娘青铁着脸，生气地说，不要脸的烂货，居然连你姨爹都要，这样的老东西，不要说你，就连我都看不起。李雪英解释说，我也看不起，但他硬来，他是男人，他的力气那么大，你让我咋办嘛。姨爹听不下去，走过来要说话，他还没开口，姨娘就指着额头说，现在还轮不到你插嘴，滚一边去。姨爹张了张嘴，乖乖地退回去了，像个树桩似的蹲在墙角。
李雪英委曲地说，这种事情，我有啥办法嘛。姨娘说，这个家你不能再呆了。李雪英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着急，说我已经没有家了，你还让我到哪里去？姨娘啐了一口唾沫，说谁让你做下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李雪英跺着脚说，我真的没有办法，如果我是男人，我不仅能把他推开，还能和他打架，但我是女人，我能拿他咋办嘛？姨娘挥着手，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你就是说破嘴皮也没用。李雪英绝望地说，我没地方去，你让我去哪里啊？姨娘说，我不管你去哪里，反正走得越远越好，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