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李雪英就一直走，一直走。走到这个叫迎春社的地方，她不走了。她对一群围观的人说，你们谁没媳妇，我就嫁给他。几个光棍就打起来了，村子乱成一团。王金贵趁几个光棍打得头破血流的时候，悄悄拉着李雪英往后跑。李雪英试图挣扎，但王金贵的手像铁钳子，让她丝毫不能动弹。李雪英挣不脱，也就不挣了，她说，我可以嫁给你，反正嫁谁都是嫁。王金贵咧嘴笑着说，就是嘛，嫁谁不是嫁呢。李雪英从小没家，她希望有个像样的家，她说，你有房子吗？王金贵手一指，说前面那间房就是我的。李雪英顺着他的手指头望去，看到一间破草房，虽然有些破烂，但总算还有个房子的模样。李雪英又说，你有土地吗，别的都可以没有，但你一定要有地，有地才像个家哩。王金贵说，你尽管放心，现在不是旧社会，咋能没土地呢。
李雪英就这样嫁给了王金贵。那些光棍发现李雪英出现在王金贵家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气疯了。他们急得眼红，但事情来不及了，王金贵已经把生米煮成熟饭。尽管他们很生气，但没有办法，他们后悔当时只顾埋头打架，忘记看人了。王金贵办喜酒那天，他们端起碗就不肯放下，有两个吃得太多，结果被人扶着离开桌子，他们打着饱隔，恨恨地说，便宜这个狗日的了。
李雪英看到王金贵长得有模有样，还以为嫁了个好人，但过了半个月，她就明白自己上当了。那天半夜，王金贵偷偷摸出门去，李雪英以为他去解手，也就没放在心上。后来李雪英醒来，发现王金贵正往床下塞东西，她把头伸到床下一看，发现下面有两只鸡。那两只鸡被麻绳捆着腿，正笨拙地扇着翅膀，看得出它们也不喜欢这个鬼地方。
李雪英诧异地说，床下又没鸡圈，你把鸡关这干啥？王金贵说，你赶紧睡觉，没你的事。李雪英说，你不能把鸡放在床下，它们会拉屎在我的鞋子上。王金贵往窗口看了看，紧张地说，你小声点，要是让人听到就坏了。李雪英眨着眼睛，失声说，这鸡不会是你偷来的吧？王金贵说，趁明天赶场，早点起来把鸡背到野马冲卖了，换几块钱回来。
李雪英过去受尽欺负，只想嫁个好人过安稳日子，却不料自家男人会干这种勾当。李雪英生气了，和他吵起来，结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顿。李雪英哭着说，早晓得你手脚不干净，我嫁鬼都不会嫁给你。王金贵又给了她一耳光，说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女人，老子挣钱你居然还不满意。李雪英捂着半张脸，惊恐地说，要挣钱就正大光明地挣，咋能偷鸡摸狗呢？王金贵说，你懂个屁，偷东西不费力气，钱也来得快，世上哪里还有比这个更轻巧的事情？李雪英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间，一会儿，她的肩膀就抽动起来了，她哭着说，没想到你这样不成器！
第二天早晨，王金贵到野马冲赶场去了。平时他不太喜欢赶场，除非他偷到东西，急于到街上脱手。李雪英坡着一身伤痕去自留地干活，经过八婆家门口的时候，八婆吃惊地说，哎呀，出啥事情了，你眼睛咋会肿成这个样子？李雪英说，我没照镜子，我不晓得我的眼睛是啥样子。八婆比划着说，你的眼睛就像鸡屁股。想到鸡屁股，李雪英就晓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了，她低着头说，我要去地里干活了，我今年打算多种些大蒜。
八婆追问说，俩口子打架了么，怎么打起来的？李雪英忽然想哭，但她只是鼻子动了几下，随即就把眼泪憋回去了。王金贵喜欢揍她，但从来不让她说出去，要是走露风声，少不得还要挨一顿饱打。李雪英把头扭到一边，说我家没打架，他从来不会打我。八婆追问说，要是没打架，你咋弄成这样？李雪英憎恨地瞪了八婆一眼，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伤的。八婆有些不甘地说，鬼都不信，你们俩口子肯定打架了。李雪英不想再说话，她扛着锄头，匆匆地走去。
尽管李雪英守口如瓶，但大家都晓得她经常挨打。每次看到她青紫着脸，他们都会说，李雪英，是不是又摔跤了？李雪英点点头，嘴巴紧紧地闭着。他们说，你这样老摔跟头也不是个事，要自己注意点。李雪英低声说，我晓得了。这么说着，她像逃一样飞快地走了。他们看到李雪英瘦得像个豆芽似的身影，纷纷摇头。
在李雪英看来，最痛苦的事情不仅是挨打，还有挨了打，却不能说出去。李雪英挨打之后，常常会躲到牲口圈里去哭，她一边哭一边诉说挨打的前因后果。李雪英觉得自己憋着很多委曲，再不说出去，肚子就要撑炸了。活人不能让尿憋死，更不能让话憋死，李雪英要把满肚子的苦水倒出来，她不能对山上的树说，也不能对地里的庄稼说，树和庄稼都没耳朵。人倒是有耳朵，但她不能说，王金贵警告过，要是敢传扬出去，就会对她不客气。李雪英只能把秘密告诉那些牲口。牲口比人靠得住，人总是守不住自己的嘴巴，但牲口不一样，就是打死，它们也不会透露半点消息。
李雪英抹着泪水说，王金贵这个狗东西打我哩，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情，还不肯认账，偏要把我往死里打。牲口摇晃着脑袋，有时它们会伸出舌头，把几根干草卷进嘴巴，一边像个地主太太那样细嚼慢咽，一边认真听李雪英的诉说。李雪英说，他捏起拳头就往我肚子上捅，我痛得泪珠直滚，我觉得肠子快断了，内脏也差不多被他捣碎了。牲口停止咀嚼，哼哼几声。李雪英更伤心了，她发现牲口比人善，王金贵长着狼心狗肺，这些牲口却会表示同情。李雪英撸了把鼻涕，低沉地嚎叫说，我把他伺候得像一个活宗祖哩，他居然还这么对我，你们说他咋会这样啊。牲口们没法子解答这个难题，它们羞愧地埋头吃草。
王金贵喜欢揍她，揍完之后，他常常踹着气说，你哭个屁，你做错事情我能不打吗，做错事不打，天底下还有王法吗？李雪英辩解自己没有做错，但王金贵总会挥着手说，啥都不要说了，你以为打人容易啊，每次揍你都要累得半死。李雪英气愤地说，那就让我打你试试，你也尝尝滋味。王金贵说，你赶紧做饭去，我的肚子饿了，我揍你是把你当自己人哩，要不然我咋不去打别人的媳妇？李雪英说，要是打了别人的媳妇，你就惹滔天大祸了，你只敢在家里蛮横，你在外面就是个窝囊废。王金贵扬手给她两耳光，板着脸说你放屁！
李雪英没看到巴掌是怎么落下来的，她只听到两阵风呼呼地响，然后那只巴掌就贴到脸上了。李雪英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她觉得这辈子太冤了，就因为想要土地，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嫁人了。嫁也就嫁了，女人终归都要走这条道路，偏偏李雪英掉进了陷井，嫁给一个不做正事的恶棍。李雪英抹着泪珠子，绝望地想，当初没有看清他的面目，我算是瞎眼睛了。
阳光透过窗户，爬到王金贵的身上，让他浑身暖融融的。他伸了个懒腰，然后慢慢翻身起床。王金贵总是睡到太阳晒屁股才起床，有时候没出太阳，他就瞅着窗口，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再慢吞吞地从床铺上爬起来。在王金贵看来，睡觉是最舒服的事情。他想李雪英是个傻媳妇，天天起早摸黑地干活，好像她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干活。
有几次，王金贵对李雪英说，你不会过日子，总是干这干那，急得像赶着去投胎。李雪英挖苦说，我没你那么好命，你上辈子是皇帝哩。王金贵说，地里的活，你就是累死也干不完，还不如先吃好喝好。李雪英说，我要是闲着，你就只有喝西北风了。王金贵不屑地说，你苦干半天，还不如我偷两只鸡。李雪英就生气地说，那你赶紧去偷吧，牢房的大门早晚给你开着。
王金贵朝李雪英的屁股踹去，说你巴不得老子进去哩，我要是去坐牢，你就能找野男人了。李雪英无端挨了一脚，黑着她的瘦脸说，有本事你打死我，看谁给你做饭吃。王金贵说，这个不用担心，你要是死了，我再找一个女人，你又不是粮食，离开就活不成了。李雪英停下手里的活，说那你就赶紧去找，我也好解脱了。
李雪英坐在地上抹了几把眼泪，又开始忙碌起来了。她觉得日子只要过下去，自己就不能停下来休息，家里的两张嘴还要吃饭。有时，李雪英干重活，比如把两根木头从院子里扛到屋檐下，或者把水缸搬出来清洗。她朝王金贵招手，说你赶紧过来帮忙，我抬不动。王金贵正坐在门槛上晒太阳，他说，你搬它干啥，简直吃饱了没事干。李雪英没有法子，只得一个人拼命搬东西，她累得直喘粗气，满脸通红。
王金贵很懒惰，但他从来不反对别人勤快，他觉得这个世上，就应该有些人休息，有些人干活。他眯着两只眼睛，坐在那里晒太阳。在他看来，观赏别人干活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这种时候，他总是感到很舒畅，甚至往往会走神，他恍惚觉得自己是以前的地主。他快活地想，啥都不干就有吃有喝，那些地主也无非就是这样吧？
王金贵胡乱洗完脸，然后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他起床后总喜欢喝杯浓茶，他觉得这样会更有地主的样子。茶叶在杯子里翻滚，茶水黄澄澄的，他端着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有些烫，就像虫子似的忽然在他舌头上咬了一下。他把茶水咽进肚子，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茶水正在肚子里流淌，他实在舒服极了。
王金贵的嘴里进了两片茶叶，他用舌头把茶叶卷到牙齿上，慢慢地咀嚼，茶叶有些苦涩，里面又透着几分香甜。他把茶叶嚼细咽下去，然后仰着脖子，说，噢，这茶叶好，日它妈的这茶叶的味道真好。其实茶叶还是以前的茶叶，但他觉得今天喝着，味道硬是要比平时好些。
太阳亮晃晃的，让人不敢正眼去看。远处有几条狗在跑来跑去，不知道它们要去什么地方。王金贵不管它们去什么地方，他在考虑别的事情。他已经想好了，今天去村里转两圈，看看有啥像样的东西，值得晚上偷回家。王金贵喝完茶，放下杯子迈出门槛。
王金贵缩着脖子往前走，小时候他总以为这条路有尽头，他长大了才发现，这条路比想像的要长许多。他不知道一直走下去，到底会看到什么景象，但他懒得琢磨这个问题。在这里啥也不用做，就衣食无忧，实在没有道理再去琢磨别的东西。一条路有多长，一个人能走多远，这是王金贵不愿思索的问题。
王金贵就那么走着。经过曹树林家门的时候，他看到曹树林正弯着腰在院子里喂牛。曹树林抱着一捆干草扔进牛圈，他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就回过头看。王金贵挤出一张笑脸，他以为曹树林也会挤出一张笑脸。但曹树林没有，他的脸上满是胡子，黑森森的，那些胡子连动都没动一下。王金贵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不晓得该怎么办，他咳嗽几声，然后说，村长，你干啥呢？
曹树林是村长。曹树林从来不主动和别人打招呼，通常都是别人和他打招呼。今天王金贵和他打招呼，之前还笑了一下，按道理，他是该说几客气话的。但现在曹树林不想客气，因为他不太喜欢这个叫王金贵的家伙。曹树林从来不掩饰对王金贵的厌恶，他抬起手说，我干啥你还看不见么？王金贵没想到曹树林的口气这么硬，他只得说，你在喂牛？曹树林拍了拍手，说抱草当然是喂牛，总不能喂鸡嘛，鸡又不吃草。
王金贵想骂几句，但他没骂，他只是摆着手，说那你忙，你赶紧忙。曹树林没理会，他又抱了一捆草。王金贵的肚子里憋着火，他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曹树林了。他想了半天，横竖没想到理由。想不到他就不想了，他啐了一口，说姓曹的疯了，肯定疯掉了。
王金贵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曹树林家院墙上挂着两串辣椒。这个发现让他多少有些激动，他准备今天晚上就把它偷走。王金贵家不缺辣椒，但他还是准备把它偷走。王金贵不是偷回家吃，也不是为了偷去卖。卖也不值几个钱。他想教训曹树林，他打算把辣椒偷去扔掉。想到曹树林家一年吃不上辣椒，他就感到高兴。他说，天天清汤寡水，看你家以后的日子咋过！
王金贵继续往前走，他得瞄点值钱的东西，他出来就是为了寻找值钱的东西。路边有两棵松树，树皮龟裂着，像干旱了几个月的土地。树枝上挂满松针，它们有的还保持青春，有的却在秋风的折磨下渐渐枯黄，最后飘落到地上。王金贵闻到松树的清香，他感到鼻子有点痒，他于是仰起头，张着嘴，痛快地打了个喷嚏，然后把鼻涕撸到树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