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王金贵把鼻涕撸掉的时候，他看一个人甩着手，远远地走来。王金贵知道那个人是牛元，离得再远他都能看出是牛元。牛元走路总是甩着手，全村就他这么把手甩来甩去。看到牛元他就不走了，他像块石头似的蹲在路边。他忽然有些烦躁，他觉得今天的好心情都被牛元糟蹋了。
有风从远处跑来，灰蒙蒙的。风里卷着尘土，所以它灰蒙蒙的。王金贵皱着眉头，把脑袋扭到一边。王金贵把脑袋扭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一片干枯的树叶像飞蛾似的在空中飘荡着。那片树叶打了几个旋，最后飘落到地上。王金贵发现树叶的旁边出现一双布鞋，他的目光慢慢往上爬，最后看到牛元站在那里。
牛元问他在这里干啥？王金贵说，我没干啥，我在晒太阳。牛元惊讶地说，这么大的风，你居然跑出来晒太阳？王金贵说，我就喜欢在风里晒太阳。牛元奇怪地说，你的兴趣真有意思。王金贵很想反驳说，我晒太阳又不归你管，你这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王金贵只是这么想，他没这么骂，他问牛元要去哪里？牛元说，我正打算去你家，恰好就碰到你了。王金贵说，你去我家干啥？牛元说，当然是去找你，去你家不找你，总不会找你媳妇吧。王金贵不想开玩笑，问牛元到底找他有什么事？牛元说，我找你借钱，昨天把钱输光了，我找你借点钱去搬本。
王金贵像吃东西噎住一样瞪着眼，说我的钱全都借给你了，我哪里还有钱？牛元说，你莫急，我蠃了钱肯定就会还你。王金贵说，每次都指望你蠃，但你每次都输得精光，你的手气简直比屎还臭。牛元拍着胸口说，今天不会再输了，我敢打包票，我的感觉好得很哩。王金贵说，你的手气不好就歇几天，歇几天也许就会好，今天就不要再去赌了。牛元有些不高兴，说你这是摆明不相信我嘛。
王金贵的嘴皮蠕动几下，然后从里面抖出一串干涩的声音，他说，我咋能不信呢，只是我实在没钱了，要是有钱，我肯定会借给你的。牛元说，你就莫哄我了，你肯定有钱，我前几天还看到你媳妇到街上卖红豆，你说没钱鬼都不信。王金贵解释说，我媳妇的确卖了几袋红豆，但她把钱躲起来了，自从她晓得我把钱借给你后，她就把钱全躲起来了。牛元说，她躲钱总是躲在家里，又不会躲到山上，你赶紧去找。王金贵说，一个人躲的东西，十个人都找不到哩，要是能让我找到，她就不如不躲了。
牛元说，你就是信不过我，怕我还不起你的钱。王金贵发现牛元的脸色有些不好看，赶紧赌咒说，狗日的才有这个想法。牛元在路边折了一根草，然后开始抠指甲，他很快就从里面抠出两团黑糊糊的东西。王金贵最害怕牛元，要是惹牛元生气，以后别再想过安稳日子，他挤出满脸的笑，恨不得凑上前去帮牛元抠指甲。牛元不理会他的笑，牛元只是埋头抠指甲，牛元抠得很仔细。
牛元终于把几个指甲抠完了，他这时才扔掉手里的草，把头抬起来说，你这人不会算账，分不出轻重。王金贵眨着眼，他不明白牛元的意思。牛元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借这么多钱给我，你总是希望我尽早还你吧。王金贵看着牛元，等他嘴里的话。牛元说，想让我快点还钱，你就得赶紧借钱给我搬本，要不然你过去借的钱就拿不回来了。王金贵还不停地眨眼，通常来说，赌鬼输的都是自己的钱，偏偏牛元赌博，输的是王金贵的钱，王金贵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牛元说，想清楚了吧，清楚了就不要再耽搁时间，赶紧回家找钱去。王金贵还不清楚，但他带着牛元往回走，他只想拿回自己的钱。
他们像两个土匪似的翻箱倒柜，他们差不多把屋里翻遍了。牛元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说你媳妇肯定是耗子投生的，躲东西就是让人找不到。王金贵从床下爬出来，他的头发上挂着一片蜘蛛网，他拿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兴奋地说，我找到了。牛元夺过去数了一遍，失望地说，只有这么点钱？
王金贵感到有些羞愧，说家里可能只有这么多了。牛元说，你媳妇卖了几袋红豆，肯定别处还有。王金贵说，你先走，我找到就给你送来。牛元急着去赌博，他说，你再仔细找找，找到就赶紧给我送去。这么说着，牛元就迫不及待地走了。王金贵认真地在屋里搜索，他决心把媳妇躲藏的钱全都找出来。
其实，今天不仅王金贵在家里过得很不愉快，李雪英在外面也碰到了麻烦。早上她来到地里，横竖觉得哪里不对劲。她蹲在地边看了半天，终于发现她家和胡桑家接壤处的界碑被动过了。界碑没长腿，不会无端换地方，肯定是被胡家移动的。李雪英站在地角，看着眼前这块奇形怪状的土地，眼睛愤怒得差点流血。
以前划分土地时，这块地原本是四方形，规整得就像用笔画出来的。但是由于王金贵的爷爷太懦弱，这块地在被邻居占去了一只角，变成了三角形。后来到了王金贵父亲的手里，这块地又被邻居占去一只角，变得圆不像圆，方不像方。没想到，现在胡家也打算跑来占点便宜。
李雪英觉得出现这种情况就是因为王金贵不成器，她不知道自己咋会嫁了这么个窝囊废。王金贵在家里蛮横不讲理，稍不称心就提起拳头动粗，偏偏在外面是个软蛋，别人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李雪英悲愤地想，姓王的，要是对外人也像对我一样，也就没谁敢占你的土地了。
李雪英在地角站了会儿，忽然恨恨地踹了两脚界碑。界碑动都没动一下，但她的脚疼得要命。李雪英踹不动她就不踹了，她挥起锄头去刨界碑。潮湿的泥土被掏出来，里面的蚯蚓被挖成两段，痛苦地扭着血淋淋的身体。李雪英很快就把界碑刨出来了，她用脚丈量几回，终于找到准确的位置。她在那里挖了个坑，把界碑栽回去。李雪英放下锄头，往胡家的土地吐了一泡口水。胡家的地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影子。李雪英吐完口水，用袖子揩着嘴角说，我不多占你家的半寸土地，但你家也不能我的半点便宜。
李雪英开始挖洋芋。她把锄头深深地挖进土里，然后把埋在里面的洋芋掏出来。洋芋只有鸡蛋那么大，就那么铺在湿润的泥土上。李雪英想，明年这里不能种洋芋了，要种就种苞谷，种苞谷收成肯定要好些。
风呼呼地吹着。最近两个月，风总是呼呼地吹着，好像从来就没有停过。地边长着几棵树，它们在风里把持不住，纷纷摇晃着枝叶。李雪英想，这个时候，王金贵可能还没起床，估计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这么一想，李雪英就有些生气，她想，你有手有脚，就是不来地里干活，偏偏要我养着你，你剥夺我也就算了，却要天天欺负我，如果没有我，恐怕你要活活饿死。
有两个妇女背着红豆从地边经过，远远打招呼说，李雪英，你干啥呢？李雪英抬起头，说我挖洋芋，家里没洋芋喂猪了，趁着天晴，我来挖点洋芋。她们说，你种的红豆收了没有？李雪英说，还没有呢，我忙不过来。她们说，那你得赶紧，要是落雨，红豆就烂在地里了。李雪英皱着眉头说，我得先把洋芋挖回家，把洋芋挖完，我再去收红豆。
她们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干活，你男人呢？李雪英有些生气地说，莫提他，我没有男人，我的男人死掉了。她们把背箩放在地坎上，抹着汗水说，你不要乱说，王金贵脾气不好，要是让他听到，你就死定了。李雪英说，我要是死掉，他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她们说，李雪英啊，我们女人的日子都差不多，你就不要埋怨了。李雪英叹着气说，我的命没你们的好，碰到这么个男人，算是掉进火坑了。那两个女人安慰几句，然后背着红豆走了。
李雪英顶着太阳干活。汗珠子说不清从哪里冒出来的，反正它们就是冒出来了。汗水刚刚冒出来，马上就被风吹干。汗水好像很不服气，刚被吹干，它们又冒出来了。那些风卷着灰尘，不停地扑向李雪英，这让她很不好受。她觉得脸上有些干涩，好像糊着一层薄薄的泥浆。李雪英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空荡荡的，啥都没有。
李雪英的力气就像汗水一样慢慢流走，她觉得全身疲倦。她很想找个凉爽的地方歇气，但她害怕自己坐下去就不想再起来了。她就那么冒着炎热干活，她的锄头不停地挥起，又不停地落下。有时候，她会挖出几只虫子，然后看到它们惊慌逃走。
经过漫长的劳动，李雪英总算把背箩挖满。她背着洋芋开始回家。土地离家不远，但中间隔着两座大山。李雪英背着洋芋在山坡上走着，由于地势陡峭，李雪英总觉得自己不是在走路，而是背着东西爬树。每往山上走一步，李雪英就觉得肩膀上的背箩加重一分，爬到山腰的时候，李雪英觉得自己再也走不动了。她把背箩靠着在地坎上休息，她喘着粗气想，照这样下去，我就算没被驴日的王金贵折磨死，也要活活累死了。
李雪英到底还是把两座大山爬完了。她背着洋芋回到家，看到院门宽开着，两条野狗正在槽盆边偷吃猪食。李雪英把野狗轰走，然后大声喊说，王金贵，猪食都让野狗吃了，你咋就不出来管管？屋里很安静，她没有听到半点声音。李雪英把洋芋背进厢房倒掉，抹着汗水往屋里走，她说，你到底在干啥，喊半天也不晓得答应。
李雪英走进屋子一看，失声尖叫起来。她看到屋里乱七八糟的，柜子被打开了，东西散落得遍地都是。她叫了一声之后，像只壁虎似的往床铺下钻。她拿出一只破鞋，伸手进去摸，脸色就变了。她扔掉破鞋，赶紧跑去拿神翕上的铁盒子。她把生满锈迹的盒子打开，空荡荡的，藏在里面的钱同样不见踪影。
李雪英慌慌张张地外面跑，她边跑边叫。李雪英冲出院子，恰好撞上路过的八婆。八婆被撞了一个跟头，捂着腰说，哪个冒失鬼，咋就不长眼睛呢，硬要往我这个老太婆的身上撞。李雪英把八婆扶起来，说出事了，八婆，出大事了啊。八婆问她出什么事了。李雪英说，我家进小偷了。八婆听完这话，也跟着叫起来了。她尖着嗓子说，快来人啊，村里进小偷了，大家快来帮忙啊……
她们就像进行一场有关音量的比赛，站在那里撕声叫喊。听到喊声，邻居纷纷从各个角落跑出来，他们的手里，拿着锄头镰刀等物件，有两个青年甚至把家里的板凳也扛出来了。他们跑过来问八婆，小偷在哪里？八婆说，我不晓得在哪里，这事你们问李雪英。李雪英跺着脚说，我也来晚了，小偷把已经把钱偷走了。他们跑进屋里一看，激愤地说，妈的，大白天居然也敢偷东西，捉到就打断他的手。
大家问李雪英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雪英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我刚刚从地里干活回来，进屋就发现钱不见了。他们说，王金贵跑到哪里去了，他咋不好好看家？李雪英伤心地说，他肯定出去忘记关门了，小偷连撬锁都省了。他们说，这小偷来得太突然了，简直瞅准了时机，不给人半点准备的时间。
他们问李雪英打算怎么办？李雪英茫然地说，家里以前没进过小偷，我没经验，不晓得该怎么办。他们说，李雪英，你还是先去把王金贵找回来吧，这种事情，让他拿主意。李雪英说，我不知道他死到哪里去了，我回来就没看到他的影子。他们说，你去曹二拐家看看吧，他也许在那里看打牌，你赶紧去看看吧。
李雪英在大家的指使下往曹二拐家走去，她果然在那里找到王金贵。她拉着男人的衣服说，这种时候，你咋还有闲功夫在这里看打牌？王金贵说，别的没有，闲功夫我有的是。李雪英焦急地说，家里进小偷了，你赶紧回去看看。王金贵一听家里进小偷，迅速地跳起来了，从来只有他偷别家的东西，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偷他家的。他抬腿就往家跑，他跑得很快，跑得路上尘土飞扬。
李雪英跟着他跑起来，她跑进院子的时候，王金贵正从屋里走出来。他问什么东西被偷了？李雪英说，家的钱不见了。王金贵说，是不是你躲在床下的钱？李雪英有些诧异，不明白男人咋会这么清楚，她说，还有神翕上的几十块。王金贵一下子放松了，他说，家里没进小偷，那些钱被我拿走了。
李雪英的眼睛就直了，说你拿去干啥了？王金贵挥着手说，这个不要你管，我拿钱自有我的用处。李雪英说，你是不是又拿去给牛元了？王金贵说，牛元输光了，我拿去借他搬本。李雪英的脸色忽然苍白起来，她说，家里连吃的都快没了，你倒有钱借给外人。王金贵说，暂时借他几天，早晚会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