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的宗教拜神。现在的宗教拜人。古人拜神求福寿。今人拜人求位置。神虽未必能使它的信徒得福得寿。可是人实在能使他的信徒升官发财。
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惟读书的人最阴险最可怕。农工商,若不得志或失了业,尚无大害。读书的人,若不得志或失了业,贻祸无穷。我以为学校所造人材,若一时无法安插,莫如竭力缩减学校的数目,因为人材如商品,若无销场,其害较任何出产过剩远大。
学问愈博大,思想愈精密的人,愈不易统一。就以大学教员与报界中的人而论,他们愈开会,意见愈多。人数愈众,隔膜愈大。议论愈久,嫉妒愈深。简直如同一群美妇人,永远不能相亲相爱。
现今,若本着良心说话做事,就有人说你不通人情,不达事理。你非昧起良心说话做事,反有人说你通权达变,习性和平。
我中国人,并非不知爱国。可叹在专制世代,国被帝王视为私产,人民欲爱而不敢。自共和以后,国又被强者霸占分割,人民欲爱而不能。
一国的要人,分立政府,叫不合作。一家的老少,各怀异心,叫不合作。一双夫妻,同床异梦,叫不合作。一商店的东伙,尔诈我虞,叫不合作。殖民地对宗主国,生叛离心,叫不合作。我国对日本,既没有以上种种的关系,岂可将三个字作抗日的口号?
什么是“学者”?学者,是不愿务农,不肯做工,不能为商,不敢当兵,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善说大话欺人,最能谣言惑众,自命远能治天下,其实,近不能治一身的废物。
前年,我对某学院的学生说:“你们若学农,须实入农田,向老农讨教。若学工,须实入工厂,向工人学习。若学商,须实入商店,向店伙追求。不可专向书本里钻寻,不可专听教授们的高论。要知纸上谈兵既不合于实用,那么,书本里种田,书本里制器,与书本里开铺子,也不能达到成功。高深的理论,往往不能合于实用,不过是教员谋生的工具而已。”
现在中国的法律,是阔人的护身符,是小民的绊脚石。
富人与穷人,多不能得天然之死。因为有钱的人,多是被药毒死的。无钱的人,多是为钱愁死的。
律师愈多,诉讼的人愈多。医生愈多,患病的人愈多。
俗语说:衙门口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在黑暗的时代是有钱就有理。在文明时代,是无钱就无理。
从前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暗约讼棍。现今有钱的人打官司,可以明聘律师。反正钱愈多,理由愈充足。
从前的讼棍,据说是挑词架讼。现今的律师,据说是维护人权。依我的见解,全然为己,就是讼棍。十分之一为人,可称律师。
有钱的人犯了罪,大概是情有可原。无钱的人犯了罪,多半罪无可恕。
天下有无天理良心的官,决没有无天理良心的民。善治国者,治官,不善治国者,治民。治官则轻而易举。治民,则劳而无功。
生在人伦破产的今日,若因无儿缺女忧愁,未免是自寻烦恼。要知:有钱,路人也愿为儿女。无钱,儿女也便是路人。
对贫民施舍一枚铜钱,他们就认你是恩出格外。为子女遗留黄金万两,他们也认你分所当然。
一个父亲能养育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反不能奉养一个父亲。
现在愈是野蛮的父母,愈能生养文明的儿女。父母多是昏愦糊涂,儿女多是先知先觉。
现今我中国,不必忙于为青年男女设立学校。最要紧的是,先多多设立“父母传习所”。由政府通令全国,凡未经“父母传习所”改造过的旧式夫妻,不准再有生儿养女之权,以免一班优秀的小国民,受家庭专制的压迫,而终日恨天怨地,减少救国的能力。
从来娼妓多喜欢拜佛烧香,然而不能根本改变卖淫的念头,不能减轻敲竹杠的手段。从来要人也多喜欢诵经受戒,然而不能消灭作弊的恶习,不能去掉刮地皮的劣性。她们烧香愈多,他们念经愈勤,愈使旁观者多生讥笑。
世上愿“给儿孙做马牛”的人多,所以他们就贪得无厌。因贪得无厌,所以金钱集中,不能流通,遂致富的愈富,穷的愈穷。富者几代挥霍不尽,穷者一命维持不了,物不平则鸣,水不平则流,人不平则乱。
心即是佛。心即是上帝。若问心无愧,何必念经礼拜。若问心有愧,又何必念经礼拜。果有神佛,神佛决不受骗。果有上帝,上帝更不易欺。
打破遗产制或重征遗产税,或准父母任意处分家产,绝对不容子女干涉,不但可以减少社会中的害物(阔公子,阔小姐),也可以保持社会间勤勉与俭让的美德。
我的先父,穷困半生。临终,虽未给我遗下分文,可是留下破屋六间半,旧书数百部。我因是不孝之子,屋与书全经我卖了花了。现在我已悟悔,我若幸而有子,他也必遗传我的劣性。所以我发誓,我若有钱财有东西,决不给他留下分文,抛下一件,以免他替我卖了花了。我既能卖能花,何必劳我儿子的大驾。钱物经我而聚,自我而散。取之社会,还诸社会,正是名正言顺。又何必另经一个姓宣者之手。
满口谈爱国的人,未必是爱国的志士。满口谈爱民的人,未必是民众的救星。满口谈贞操的女子,未必是节烈的妇人。
我中国之所以日趋乱亡,并非起于人民不知要强,不守正轨。实在是起于多数掌权者,口甜心苦,缺少正大光明的目标,不能为民众的表率。
“青年”是最危险的时期,是将预备加入社会活动的初步。必须要在这血气未定的日子,立下坚强的志向,埋头预备他日谋生的知识。更须刻苦自修,不受外务的利诱。否则就要误入奸人的圈套,而因小失大,作了他们的牺牲。
青年人,多是心高志大,只贪虚誉而不重事实,只重未来而忽视现在。要知心高,是应追求高尚的知识。志大,是要培养伟大的人格。有高尚的知识,再有伟大的人格,才能做一番光明正大,轰轰烈烈的事业。
人生如种树,如建楼。青年正是培根筑基的时候。根深树必茂,基固楼自坚。我在青年时期,虽有远大的心志,然而因为忽视应预备的知识,忘了培养正大的人格,以致学问浅薄,品行卑污。所以蹉跎至今,一事无成,寸名未立,小不能维持一家的生活,大不能造福于社会。这不是环境的不良,确是因为当初我未肯在培根与筑基上做功夫。
娼妓为谋生卖淫,并不可恨。假若她们说:卖淫是调剂性欲,普渡众生,繁荣市面,那就可恨极了。
有人问我:“信仰什么主义?”我回答说:“我只信仰‘吃饭主义’,因为肚子若不饱,任什么好主义也听不入耳。”又问:“佩服什么学说?”我说:“我只佩服‘吃饱了不饿’的学说,因为任什么学说,也不能治饿。”又问:“信奉什么宗教?”我说:“我只信奉‘尽人事,听天命’的宗教,因为任什么宗教,若不尽人事,也是瞎捣乱。”又问:“赞成什么政体?”我说:“不论民主君主,我只赞成‘能使人民安居乐业’的体,反正是‘有治人无治法’,任什么好政体,若无好人主持,也必祸国殃民。”
能责己的人,必成功。怨环境的人,必失败。责己则能振起精神,力求上进。怨环境,则失望忧烦,易趋下流。
我对某大学的学生说:“凡事以个人为主体,环境不过是四周的情形。主体不可为四周的情形所影响了。比如说:一盆桂花放在粪厂里,环境是臭的,而桂花仍不失其香。一块狗粪放在桂花林里,四周空气是香的,而狗粪仍不失其臭。我们当为臭环境里的桂花,不可为香环境中的狗粪。”
不合时宜的人,多是最好的人。善于趋时的人,决不是好东西。
救国,当救眼前这似亡似存的国。救民,就救目下这不死不活的民。不必大言不惭地高谈阔论,将来要如何建设什么样的理想国,如何训练什么样的理想民。要知眼前的小问题,若还无法解决;何必对未来的大方针,空唱高调。更要知,国亡之后再无国,民死之后再无民。纵有许多高明方法与远大政策,到国亡民死之后,再也无法施展了。一时的人言,固可防止;千秋的史评,实在可怕。
目下欲救中国,只在少有私见,少作内争,少设机关,少用私人,少添冗员,少增捐税,少养无用的军队,少为伟人举行国葬,少为伟人修饰坟墓,少干涉人民不关国政的习俗,少为外国推销文明的洋货,少破坏中国固有的美德,少谈不合中国人情的外国主义。少设专讲高深学理的学校,多立合于实用的工厂。少为死伟人开会,多替活小民设想。少谈改造农村的生活与经费,少干预人民的信仰与宗教。少唱《请清兵》,多唱《大保国》。少演《鸿鸾禧》,多演《南北合》。如此,则少为强邻制造瓜分或共管中国的机会。
人无私心,世界无进步。人多私心,世界无平安。
我对朋友谈话,向来不谈天气,不谈国事。因为天气是变换无定,人力不能更改的。国字中间是一个或字,或此或彼,远不定是谁的,小民无法预断。
人生就是苦恼。所以人一出娘胎,开口第一声就是哭。决没有一见天日,就大笑的。哭先于笑,是人生的途径。笑不过是偶尔的表示而已。假若一落生就笑,反要招起人怀疑,说他非妖则怪,或要将他置之死地。因为是违反了人生观了。
愈有不良的环境,愈能造成非凡的人物。中外历史里,这种实例,说不尽,写不完。仅以舜这个人而言,若非遇着不良的家庭,决不能使他成为我国自古以来的圣贤。他因为被环境所限,刻苦自修,不但使百姓受他的恩泽,他更能将他的万恶家庭感化好了。现今的多数青年,只知怨恨家庭,不知用正心修身的方法,去改善环境,所以日与恶环境同化,堕入不可救药的地步,而变成环境的牺牲。
人生就是吃饭问题。所以不论男女,贤愚,英雄,豪杰,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一落生全感觉饥饿的痛苦,大哭特哭。乳一到口,啼声立止,因为是吃饭的问题解决了。
人民无食则为乱,小儿无食则哭啼。乱与哭全是求食的表示。人民所以以乱代哭,因为他们哭死也无济于事。小儿所以以哭代乱,因为他们还没有为乱的能力。焉知小儿的哭,不是代替吵闹叫骂的暴动呢?
饥儿不通情理,是因为他们还没有容忍的知识。饥民不通情理,是因为已过了他们所能容忍的限度。所以防民乱,须不夺民食。怕儿啼,须防其饥。
人说小儿爱母是出于天性。其实母亲若不能替他解决饮食问题,他也不爱。母子尚且如此,何况当权的人与小民呢。
当初,孟子在小的时候,问他母亲:“邻居为什么杀猪?”他的母亲因他问得心烦,对他说:“杀猪给你吃。”后来,她恐怕是对儿子说了谎话,于是特买些猪肉,给孟子吃,以免对儿子失了信用。母子之间尚须如此,假若多数的要人,对于民生,日日大唱高调,几乎没有一点实惠,临到人民身上,何怪人民对他们,失了信仰的心而大加咒骂呢?
某年,我的家乡(滦县)某处,屯驻了某省的军队。该省军队纪律之坏,为全球第一,亘古无二。驻了几个月,几乎路断行人,野无青草。开拔之日,还勒令乡民出钱登报,对某旅长颂扬德政。我听了之后说:“这就是应了俗语‘杀了人还要手工钱。’”
我不怕鬼,我只怕人。我只见人害人,我未见鬼害人。我听说鬼害人的事,实在不如我亲见人害人的事多。
肯当面得罪人的人,无论如何,全是好人。
四川的军阀,将全省分割,作为防区。彼此重征田赋,有几区已征到民国六十八年了。民国自成立以来,有名无实似亡未亡,到了现在,仅仅二十三年。至于民国能否苟延到六十八年,还是一个问题。我不知该省的百姓,到那时还有子遗没有。假若中国不到六十八年就亡了,四川百姓当向谁算这笔冤枉账。就令中国能延长到六十八年,我不知到那时,军阀们又预征田赋到民国若干年了。唉,生而不幸为中华民国的民,更不幸生而为四川的民。
世界上,只要一天有“爱国”这个名词,世界就一日不得安宁。一国中,只要一天有“爱民”这个名词,小民就一日休想太平。欲求世界的真正和平与小民的真正幸福,非打倒这两个阴毒损坏害人不利己的名词不可。
个人谋升官发财,利用“爱国爱民”。团体欲谋专政权,利用“爱国爱民”。学匪办学谋财,利用“爱国爱民”。商店集资营业,利用“爱国爱民”。四川军阀,预征田赋至四十四年以后,也利用“爱国爱民”。有些青年男女,不勤学业,专事游荡,也利用“爱国爱民”。我以为将来亡国灭种,也必亡于灭于“爱国爱民”。以我的一偏之见,欲求中国不亡,欲求国民不灭,须纠合一班同志,若遇人谈“爱国爱民”,就对他痛加打击。这并非因噎废食,实在是拒恶于始。
现在,多数的志士,爱国,是爱国中所有之物。爱民,是爱国民所有之钱。
天下凡速成的东西,必不能耐久。芭蕉一年生长八九尺,松柏年生长一二寸。所以芭蕉不能经风霜,松柏则可以抗冰雪。一则一年一枯,一则千年不死。竹虽体质坚硬且生长得速快,然而内部全是空虚的,不能抵挡坚物之一击。速成之名与速成之学,也是如此。
没有多时的预备,决不能得一鸣惊人的成绩。爆竹虽小而能震人的耳鼓,雷声虽虚而能撼人的魂魄。一则因经多时的制造,一则生于多时的蕴蓄。陈涉本是一小卒,竟能一举留名,成为自古以来,以平民向专制帝王革命的第一个人。人全说他是时势所造的英雄,成名太速。然而若细查他在贫贱的日子,所发的言语,也可以明断他实在是用心深远且有多年的预备。
有坚强的政府,才有坚固的国防。政府摇摇不定,为政者尔诈我虞,若高谈国防,正如病夫妄谈决斗。
中国多数的学者,对春秋战国的情形,明明白白,对民国以来的经过,反模模糊糊。外国多数的学者,对希腊罗马的往事,清清楚楚,对欧美现今的实在情形,反隔隔膜膜。这种知古不知今,知远不知近的现象,真令人莫名其妙。
以前中国之所以衰弱,多是因为中国的要人,知内而不知外,知古而不知今。现今中国之所以扰乱,多是因为中国的要人,知外而不知内,知今而不知古。
现今,在中国为父母真难。对子女取放任的主义,则怕他们误入歧途。取管教的办法,又怕担家庭专制的恶名。不管,则将来对不住儿女。管,则现在得罪厂儿女。不管,则于心不忍。管,则忤逆可怕。
各机关的参议,多是不参不议。顾问多是不顾不问。参事多是不参赞不办事。他们多是虚耗政费的蠹虫,是对付要人的陈设,是真正的冗员。我以为,为减政起见,裁去五十名书记,不如裁去他们一人。养他们是“锦上添花”,裁书记是雪上加霜。
什么叫卫生?卫生是专为有钱阶级或有闲阶级讲究的一种理论。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讲究不起。什么叫气节?气节是专为有钱或有势的人,应守的一种处世态度。腹内无食,身上无衣的人,欲守不能。
以前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唾面自干的顺民。现今的教育,多是将人练成大言不惭的土匪。
不遇国难,人人全是志士。不逢强敌,人人全是勇士。不见金银,人人全是廉士。不遇美妇,人人全是正士。不经试验,人人全是名士。正如不见骨头,狗全是好狗。自从北伐成功以后,三岁的孩子,也成了爱国英雄,也能高喊:打倒帝国主义。可叹,喊得愈欢,帝国主义来得愈猛。我才明白,他们是要喊打倒帝国主义,并没有打的勇气。否则,四万万五千万的人民,若实行打的举动,帝国主义决不能在我国根深蒂固。
对外战争,则兵单饷绌,噤若寒蝉。虽有中央的命令督催,也推诿不前,迟迟不进。对内混战,则士饱马腾,摩拳擦掌。虽经中央的命令阻止,也充耳不闻,竞进不已。这就是我们中国军阀,只知作内战,不知御外侮的特色。
因为没有权位,埋没了好多人材。因为没有钱财,低减了好多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