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人为富人尽十分力,富人尤以为少。富人为穷人尽一分心,穷人则以为多。所以俗语说:“宁给穷人一口,不赠富人一斗。”
人生,快乐是短促的,烦恼是长久的。生活的年数愈多,所认为快乐的事愈少。
世上没有真快乐。我们所认为快乐的事,若达到目的,未尝不是以为是真烦恼。
拉人力车的羡慕坐汽车的。其实坐汽车的人,心中有时不如拉人力车的安逸。坐汽车的横行直冲于街市中,仿佛是逍遥自在。其实未尝不是去奔走权门,屈膝献媚。未尝不是去追妾捉奸,畏罪潜逃。
女子以为男子快乐,男子又以为女子快乐。小儿以为大人快乐,大人又以为小儿快乐。贫人以为富人快乐,富人以为贫人快乐。女羡男,男羡女。小愿大,大愿小。贫慕富,富慕贫。人生不过是这山望着那山高而已。
有人问我:“我国危乱到这般地步,为什么还不亡?”我说:“因为四万万五千万国民中,四分之三的农民,还没有‘改良’。我国的农民若‘改良’了,我国立刻就亡。你不知他们一辈学者们,正在努力‘改良’农村么。”
某官僚对我说:“官场如戏场,我也不过是随班唱戏而已。”我说:“你说得太言过其实了。戏子无论名角次角,无论生旦净末丑,只要登台,无不怕观众叫倒好,无不大卖气力,大显精神。所以扮演的君臣父子夫妇朋友以及将相卒仆,全能尽其所能。真是装什么,像什么。扮什么角,尽什么职。
我国当权的人,若能以戏子为师,我中国这出《大保国》还不致于愈唱愈糟啊。”
我国自古是“三爷主义”(舅爷姑爷少爷)的国。这种主义去不了,任何主义行不开。名誉如同人的影子。影子的大小曲直,只看你的身体形式如何。名誉的好坏忠奸,全以你的品行邪正为断。
前美国驻华公使克伦(F rank C rane)先生,在某处对中国学生演讲说:“……不必竭力救中国,只要诸君诚实不欺,心口皆同,言行一致,中国自能盛强。”他这几句话,正搔着我中国人的痒处,正探着我中国人的病根。我中国人——尤其是青年的中国人——苟能如此,终可以使中国得着真正实在的利益。
将自己看做圣人,必将旁人看成混蛋。达到这种程度之后,天良就真闭了,两眼就真瞎了,双耳就真聋了。如此,任什么良言善行,就全打不开他的心门,触不着他的耳目。久而久之,就养成一个实实在在、的的确确的混蛋。这种人若再遇着别的混蛋拍他捧他,他的前途就可想而知了。
天下只有两种人,第一种是自知为混蛋的。第二种是不知自己为混蛋的。天下的坏事,全是这第二种人做出来的。天下的扰乱,也是这第二种人酿出来的。欲求天下太平,人民安宁,必须首先打倒这第二种人。
人若肯说良心话,开口第一句,当说自己不是好人。人若为自己作传,首章第一句,当说我是为自己造谣。若为别人作传,开笔一句,当说我是替别人说谎。
现在有些人,张口就说贵族化或平民化。其实现今的教育,真是贵族化,以前的教育,真是平民化。现今非中产阶级以上的人,无力使儿女受充足的教育。中产以下的人,若使一儿一女,受得中等教育之后,全家的养生之资,就一扫而空了。
不要看一个青年学生,穿着一身漂亮的西服,而生羡慕之心,要知他父母,为他那身衣服,未尝没有了二亩田地。不要看他跳舞打球快乐逍遥,要知他的父母,为他筹快乐之资,未尝不正在抱头痛哭呢。
现在学校的课本改变得太快了。哥哥姐姐所用过的,弟弟妹妹不能再用。上季用的,这季便不能用。同级学校,这校用的,他校不能用。同一学校,甲教员用的,乙教员不肯用。换来换去,改进改出,只有卖书的商人,对这种改良的办法,歌功颂德而已。
我的朋友某甲,来信说:“小儿今已十岁,入学三年,所识之字,不及二百,除善开会外,制无所能……”我回信说:“……外人讥我为组织之国家,汝儿既能开会,必善组织,将来欲救中国,雪此奇辱,非此种人材不可。学问之有无,有何关系……”
研究科学是要明白它的理论,并非研究外国语可比。既有译本,且又经过审定,决不致有极大的误谬之处。然而有些教员,为使学生高看起见,必要选用洋文原本,而不顾学生的外国文的程度。结果,学生读一章书,须翻字典三小时。虚耗宝贵的光阴而得似明白似不明白的知识。可是学生还是以得读洋文原本为荣,教员不过如同讲文学读本。不用作多少实验,钟点一到,薪水就入了教员的口袋。
欲为学生节省宝贵的光阴,免除教员使用洋文原本的毛病,应由教育部,采定最好的洋文课本,设立专局,聘请有名且懂中国文的本科学者,分门译出,交书局印行,按最廉的价钱责成学校采用。如此,非但使学生节省购买洋文原本之费,更可免中国的金钱流入外洋。
读书愈多,阅历愈深,愈以为自己无知无识。读书愈少,阅历愈浅,愈以为自己多智多谋。欲知人胸中知识多寡浅深,须观察他的言行动作。他若张牙舞爪,趾高气扬,必是一个半瓶醋,必是一个纸老虎。
现今,好人多被人讥为无用的人。人所尊为有用的人,又多不是好人。
有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医术精深。无名的医生给人治好了病,人说他是碰巧了。
学校的等级愈低,教职员的威风愈大,学生的服从性愈深,所学的愈实在。学校的等级愈高,教职员的势力愈小,学生的威风愈大,所学的愈懈松。这就如同——儿女小,父母管儿女;儿女大,儿女管父母。
小学教员,对学生如同严厉尊亲。中学教员,对学生如同和善的朋友。大学教员,对学生如同驯顺的雇工。
以前,学生呼教员为“老师”。现在,学生呼教员为“先生”。将来,学生呼教员为“小子”。文明愈进,教员的称呼愈卑。依此推测,到极远的将来,教员的称呼,或将降为“忘八蛋”。
以前,老师称学生为门徒,现在,老师称学生为“学员”,将来老师称学生为“先生”。文明愈进,学生的称呼愈尊,依此推测,到极远的将来,学生的称呼,或将升为“大老爷”。
在野蛮的古时,教员坐着讲书,学生站着听。在文明的现在,教员站着说书,学生坐着看。到进化的将来,教员跪着背书,学生躺着“睡”。因为愈文明进化,教员的程度愈低,学生的知识愈高。
“少年老成”四字,现在被一般人,误认为污辱青年人的名词。其实是说少年人而有老年人的阅历。青年人,既有勇气与毅力,若再有老人的阅历与经验,作事自能少有失败。我以为,“少年老成”四字,正是青年人最好的荣誉。
人与其他动物,在幼稚时代,因被一种好奇心所驱使,最容易不顾前后而遭受欺骗,陷入苦恼,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我在幼年,最喜欢用夹子与拍网捕鸟。所得的雀鸟,全是未脱黄嘴的,我问先堂兄:“为什么捕不着老鸟?”他说:“老鸟有阅历,小鸟不听话,所以被你捕住了。”
人若先将自己明白透了,世上一切物理人情,无不迎刃而解。若对自己还不了然,纵能读古今的书,观遍天下的事,也过是模模糊糊,得不着实在。世界就如同一本大书,自己就是全书的提要。
由书本得来的学识,不是真学识。由书本得来的经验,不是真经验。欲求真学识真经验,须抛开书本,对人情物理,随时随地用心考究。我愈读书,愈不会为人,不能作事。从今以后,我不再读书,我立志先读人。
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可见人生就是学。只要活着,就得学。学到死,也不过是逃学,并没有毕业。人若自以为学足了,那是妄自夸张。若说某人学成了,那是替人吹牛。若自以为学识过人,形骄气傲,那是恬不知耻。若讥人学识不足,那是不知自量。
人生就是学做人。可惜人生短促,费尽心力,朝夕研究,将要入做人的门径,就要变鬼了。这真是一件可憾的事。
我自二十岁以后,学问退减,只练成一个顽梗不化,不肯受骗的本领。无论人说得天翻地覆,我心自有一定主见。我只肯受妇人女子之骗,然而也是明知故受。男女之性,既根本不同,男子受女子之骗而为她们的奴隶,并不可耻。若男子愿受男子之骗而为他们的牺牲,实在可叹。
群众有了幸福,你既是群众中一个,你也是必有幸福可享。群众遭了祸害,你既是群众中的一个,你也必有祸害难逃。天下人全有连带的关系。一国扰乱,天下不安。只看中国的军阀,他们仅图营私肥己,苦害人民,因而民穷国乱,全国之中,找不到一个安宁之所,他们也因此东奔西逃,求庇于外人保护之下,而成了丧家之狗。
我的朋友某教员,因受了人力车夫的气,大骂畜类不止。我说:“你不要骂他畜类,他有拉车的一技之长。要知我们若不能教书了,我们欲当畜类,还没有拉车的力量呢。生在这变化不定,七乱八糟的时代,谁知将来升降到什么地步。我的老友陆军中将某师的参谋长某君,已摆了卦摊卖卜为生了。试问我们研究过《周易》与《子评》么?”
说实话则招人恨怨,说假话则受人欢迎,办实事则被人讥为无能,放空炮则被人称有志。生在这种时代,若讲天良就算落伍了。
日下,我中国现状,正如我国缠足妇女解放了的脚。在当初受束缚的日子,还有一个固定的形式,解放之后,变成奇形怪状,不方不圆,不尖不钝,七歪八拗,里勾外联。旧脑筋的人,极表反对,新思想的人,也不赞成。
妇女被人强奸了,向人哭叫喊闹,听见的人,还有时对她表同情,替她掉眼泪。国土被侵占了,若只以哭闹叫骂为止,不但无人表示同情,反招人大加讥笑。
我见两个人力车夫争吵。甲强乙弱。甲不善言辞,乙口齿伶俐,甲默不出声,乙跳叫不止。甲忽然伸出巨灵之掌,向乙的脸上连加攻击。乙连哭带骂,自指鼻尖说:“你……你……你敢打么?”甲不言不语,又恶狠狠地重打了乙几下。打完,拉着车走了。乙还站在那里,自指鼻端,大声喊叫着说:“小于啊,你……你敢打太爷么?”我实在佩服甲的手。我更佩服乙的嘴。然而甲的手是争强的手,乙的嘴是招辱的嘴。
若将我中国人,近几年来对外所说的大话记录下来,足可使拿破仑听了丧掉真魂,使大彼得听了吓破苦胆。
《鸿鸾禧》那出戏里的金松,本是一个乞丐头儿。然而嫁他的女儿,竟敢大言不惭地说:“要陪象牙床一座,闪缎褥子闪缎被七百二十床。”他的女婿莫稽,本是一个四等乞丐,居然也敢大吹其牛说:“备下凤冠一顶,白璧百双。”观戏的人,虽然知道是戏,但是也不能不加讥笑。可叹我国近四五年来,对内对外,也居然鸾禧化了。对剧中的鸿鸾禧,还可以解决了一个婚姻问题。我不知政治上的鸿鸾禧,要唱到什么结果。
欲语说:人怕恶人,鬼也怕恶人。又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但为人是如此,我看立国也是这样。亚洲出了两个恶国,一个是明坏,一个是暗毒。一个无法无天,一个暗枪暗箭。全球各国,无不受了他们的影响。可是对他们毫无办法。
《杀狗劝妻》那出戏里的焦氏,将她的婆母,打了一个肉绽皮开,她还大喊着说:“东邻家,西舍家,你们都来瞧啊。婆婆打儿媳妇呢。”这种大背良心的举动,本是泼妇的蛮行,想不到,在国际的舞台上,也有仿学的,可谓焦氏精神不死。
穷人以命换钱。阔人用钱换命。命可以换钱,可是钱终不能换命。足证命比钱贵。
近几年来,不知是谁发明一句“吃人的礼教”,居然就有人,随声附和,吠影吠声。其实,礼教并不能吃人,能吃人的,是那些无“礼”无“教”的人。我们对与人有真害的礼教,理应设法铲除,对与人有益的“礼教”还当用力维护。
服从家庭的尊亲,服从适宜的师长,不是奴性。正如服从真理,不是盲从。
心服口服而后从之,是真正的服从。吠影吠声,不辨邪正而亦从之,是真正的盲从。
人生就是碰钉,碰一回钉子,长一分见识,增一分阅历,作的事愈多,碰的钉子愈多。没有碰过钉子的人,必是没有作过事的。不过,聪明人能因别人碰钉子,而增见识而长阅历。糊涂人虽碰了钉子,还不知是钉子,必待左碰右碰,碰得体无完肤,不知钉子的厉害。
老年人,遇事退缩,并不是生来畏缩,是因为被钉子吓怕了。青年人,遇事猛进,也不是生来勇杀,是因为还未受着钉子的教训。
学者的话不可靠,政治家的话也不可靠,外交家的话更不可靠,美人的话尤不可靠。
迷信神佛,是偶像的奴隶。迷信学说,是伟人的奴隶。大丈夫本着良心为人,守定正道作事,不拜神佛,不迷学说。
读书时,不可有己见。读书后,不可失己见。
我读书向来不存门户之见,尝将儒佛老庄回耶,合在一起研究。朋友对我说:“你这样滥读,永远成不了专家。”我回答说:“我因怕养成一派的信徒,所以不愿学成专家。到了专家的程度,就是一派的奴隶了。”
饮食是为养肉体。读书是为养心灵。饮食若专牢守一种,必要生病。读书若牢守一派,必要发颠。晋人的清谈,宋儒的顽梗,全是偏于一派的病症。
贩卖骗人的洋货,则被人呼为奸商,贩卖骗人的洋主义,则被人尊为学者。奸商仅图利而得恶名。学者名利兼收而获荣誉。我为奸商鸣冤。我替学者庆幸。
人说中国商人最能投机。其实,中国当今的学者更能投机。任什么主义(或学说)新鲜,他们就能贩卖什么。
贩卖洋主义(或洋学说)的人,未必全是诚心诚意爱那种主义的人。如贩卖马桶或便壶的人,未必是喜爱马桶便壶,不过是借以谋利而已。
有人说:“学者研究某种主义(或学说)是为作学理的研究,并非是为谋利。”我说:“这也不尽然,他们正如小贩,研究什么样的马桶,可受妇女的欢迎,什么式的便壶,可供男子的需要。小贩是为求利,学者也是为求利而且为求名。”
亡国之后,仅有一党——亡国奴党。仅有一系——亡国奴系,仅有一派——亡国奴派。仅有一团——亡国奴团。到那时,外国人只认定你们统统是亡国奴。统统一律以亡国奴待遇。决没有闲心,详分你们的系属。
现今我国的农村破产,并非起于农民的知识简陋,也不因为未经科学的训练,更不是因为他们的田地未经科学的改良。全是起于捐税繁苛与兵匪扰乱。只要军阀不作内争,减轻捐税,少为他们谋改革,少管他们的闲事,不必假装疯魔,为他们谋幸福,他们自能休养生息,安居乐业。农工商,全是专门的职业。他们只靠着经验进行他们的业务。外行的人不可越俎代谋。更不可妄用高深的学理,以他们作改良的试验品。
农工商,脑筋多是简单的,思想多是诚恳的,行为是忠实的,所以容易团结。读书的人,脑筋多是复杂的,思想多是变幻的,行为多是诡诈的,所以最不容易联合。
天下惟读书的人,最奸猾,最可怜,最可恨,最可羡,最可鄙,最明哲,最混蛋。
近几年来,失势的要人,屡屡大骂当权的人:如何摧残民意,如何箝制言论,如何倒行逆施,如何……其实,在他们当权之日,所行所为,也不好于他们所骂的人。正如娼妓,因生恶病,退捐之后,大骂未退捐的姐妹,不守贞操。一旦病愈上捐,重张艳帜,还是依旧地大作皮肉生涯。所以我常说:“唯人民始有说便宜话的权利,我国到了今日这样危亡的地步,凡是掌过大权的人,全不能推卸祸国的罪名。”
据我的推测,一般“学者”与摩登男女,所说的“改良农民生活”,也不过是“洋化农民”多为外国推销货物。他们固然是洋商的功臣,可惜农民就要根本破产了。
穷人说大话,愈说愈穷。弱国说大话,愈说愈弱。
迷信神佛,是给木雕泥塑的偶像当奴隶。迷信学说(或主义),是给血肉之躯的偶像(伟人)当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