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多数的青年,所以不能安心求学,不全是他们不知要强。是因为薄弱的心灵,抵不住强大的诱惑。在学校以外,有种种动人怀念欲的娱乐。在学校以内,又常有花枝招展的女生。他们既是血肉之躯,焉能不受影响。
以前的婚姻,多是成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言两语,一纸庚贴。可是夫妻之间,也未见怎么苦恼,并且多是如胶似漆,白首偕老。现今的婚姻,多是在于亲选自择,直接商定,试而又验,立约定盟,可是也未见如何快活。并且多是你疑我防,中途仳离。
以前,买卖房产,典当地亩,只凭中人说和,立定白字一张。双方各守信用,不必经官过府。现今虽经种种手续,样样定章,条条登记,蓝图白图,也未必能准免纠葛。可见,人事纵然按科学方法,条分缕析,依合理的定章,防前虑后,只能增加纷扰而已,只能使人多研求种种应付的方法而已。
手续愈多,所生的麻烦愈多。防范的方法愈精密,作奸犯科的手术愈奇巧。
我的朋友某君,在某大学出版部,寄售几册书。算账回来,对我说:“我因得了几元钱,将来我非早死几年不可。我收回了五元钱,经了三个‘股’,走了几千步,着了许多急,出了满身汗。我若再往该处寄卖书,我非得脑充血不可。”我说:“你还未到东城某大医院诊过病呢。你若前往求诊一次,你立刻就得住疯人院。因为他们那种种‘合乎科学’的手续,登时就能将你气疯。”
据现今许多书报的记载,以前的人类,不是人类。以前的生活,不是生活。以前的男女,不是男女。以前的夫妻,不是夫妻。以前的社会,不是社会。以前的国家,不是国家。以前的幸福,不是幸福。以前的学问,不是学问。以前的艺术,不是艺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简直干脆,古人全是极品的混蛋。今人——尤其是受过新文化洗礼的人——全是超等的圣人。
有求学养志的机会而偏不肯读书用功,是目下我中国多数青年的大毛病。有立名为善的机会而偏要倒行逆施,是现在我中国多数要人的致命伤。一是贪一时的逸乐,误了前途的幸福。一是求一时的私利,毁了千载的名声。这两种人的将来,只用痛悔两字,就可以包括了。
改良是个好名词,然而须在“良”字上注意。进步是个好名词,然而应在“步”字上留神。
无论什么国体,若使安分守己的良善之人无法苟活,使奸险邪恶的僭越之辈高车驷马,土地虽大,人民虽众,出产虽多,也必日趋于国亡民绝。
现今人民所求的不是高升到三十四层的天堂,而是莫再入十九层的地狱。不是想在世界强国间并驾齐驱,而是求再勿失长城内一片国土。
我用种种的方法侦查,我敢预断,现今喊嚷(环境不良)的人,将来若得着势力,所造的环境,必更加倍的不良。现今高唱“解放妇女”的人,将来若得着权威,所解放的妇女,决不是贤德的妇女。
求治的善法,诛杀千个盗匪,不如罢免一个贪官。
俗语说“理直气壮,理亏气馁”。理就是良心。气所以壮,是因为有良心作护符。气所以馁,是因为失了良心的援助。
得人民的爱助者,虽弱必兴。失人民之爱助者,虽强必亡。我国历史中,这种先例极多。入民国以来,这种例子,更特别的显著。
贪字是人生的大敌。万般罪恶多是因贪之一念而起的。种种苦恼也多是由贪之一念而生的。
真能对外的军人,决不肯对老百姓发横。专能对老百姓发横的军人,必不能对外。
宋朝立功最大的名将曹彬,在冬季不忍拆修墙壁,因为是恐怕伤害了里边的蛰虫。美国内战时的南军司令李将军Gen.Robert Lee行军不忍践踏田间的鸟巢。他们能对无罪无辜的小物,还有不忍加害之心,所以他们才能对真正的强敌,争杀的勇气。因为战争的原义,就是抑强扶弱的。
去年夏天某日,我在东华门一个小饭馆吃饭,忽听外边,汽车吼叫和狗哀号的声音。又听有人说“轧死了,轧死了”。少时进来个凶威的军人笑着坐下。我出门一看,见一只将死的狗,还在辆汽车的轮下压着呢。并且知道那位军人就是凶手。我转头对他说:“你将车再倒开一步,那只狗或可以活了。”他怒目横眉,怪我多管闲事。及至他不得已,挪开车之后,那狗早已丧了命了。这事虽小,可以见大。在这连年内争之间,老百姓死得不如那只狗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军人是国家的干城。不是私人的鹰犬。警察是民众的护卫,不是私人的家奴。前几年,某派当权之日,许多上级官长逛胡同,竟用卫兵站汽车,守窑门。他们的太太游市场,竟用军警抱孩子,携东西。这全是轻蔑军警的职责,不明白国家设立军警的意义。因为这种缘故,所以才养成不良的军队,才发生为私人战争的内乱。
据报载北平将要建立“抗日阵亡将士纪念碑”。我以为,这是自民国成立以来,最有价值,最当建立的纪念物。因为这些阵亡将土,才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功于民的英雄豪杰。至于革某军阀以前所立的阵亡将士墓或碑,不过是哄骗他们部下的傻小子们,为他们卖命的诱惑物而已,不过是他损阴丧德的纪念品而已。
军人,能占领本国几省土地不算光荣。若失去本国一寸之地才是羞耻。
一国之兴隆,是少数要人的功勋。小民不能分功。一国的衰亡,也是少数要人的过失。小民不能担过。国有亡于内乱的,然而内乱,也是少数的要人逼起来的。国有亡于外寇的,然而外寇,也是少数的要人招进来的。无论国兴国亡,小民没有兴亡的责任可负。
一国之中,少数的要人,若存公心,国就可兴,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享安乐。少数的要人,若怀私意,国就必亡,多数的小民,也就随着受痛苦。
《淮南子》上说:“猛兽不群,惊鸟不双。”英国俗话说:“猪羊群处,熊虎独游。”我以为,生成一把男子骨头,也当特立独行,超脱于群众之外。冻死也好,饿死也可,决不可加入什么派或什么系。
“其性与人殊”一句批评人的话,人全以为是耻辱。我以为殊不过是差别,不同,并无避忌的必要。不过,为人应与恶人殊,与小人殊。要与善人同,与君子同。
作文写字,意到笔随,写将下去。不必拘守成法,不必顾及体式。只要令人看得懂,使人认得出,就可说是文,就可说是字。何必效颦古人,更何必学步今人。’
作文之法,多读古人的好文章。写字之法,多看古人的好碑帖。不必成心仿学,不要劳神刻摹。随时济览,遇机考究。经得多见得广,自能下笔不俗。
《文章轨范》那部书,将名文分为“放胆文,小心文”已经是多此一举。《作文百法》将文又别为“一字立骨,反正相生,题前着笔,对面写景”等等,更是画蛇添足。依法读作,只能使人陷入歧途,披枷带锁,矫揉造作,掩闭灵机,不合自然。
我劝我的学生某甲,多读古人的文章,少看今人的作品。他说:古文思想陈旧,不合现代潮流。我说:文章只论香臭好坏,不论今文古文。文章含有道德劝戒的成分,就是香的,就是好的。文章含有淫邪挑拨的成分,就是臭的,就是坏的。譬如珠玉在古时是宝物,现今仍不失为珍品。古时的瓦砾是弃材,现在仍然是废料。更要知,古时的狗屎虽臭,若以臭的程度而论,还抵不住新狗屎呢。
古人的臭文章坏文章,多经不起后人的淘汰而灭绝了。所余下的,香的多,臭的少,好的多,坏的少,所以可读。今人的臭文章坏文章,还在灾梨祸枣的期间,大行其道的日子,无人敢惹的当儿,层出不穷的时候,所以不可读。
对于字,我最爱草书。对于画,我最爱写意。至于小楷,工笔,我以为仿佛是涂脂抹粉的乡女村妇。远看无神近观无韵。愈端相愈不耐端相。
去年报上的广告,有“一九三三的大衣”与“一九三三的汽车”,以及一九三三的这个那人,已经闹得头昏眼花。现在居然又登什么一九三三的文学,一九三三的小学。更令人不知所谓。莫非说,文学也是如同女人的衣饰或富人的用器,专在新字上追求么。要知,在一九三三的东西,到一九三四就不时兴了,竭力求新,反要落后,这岂不是庸人自扰。
人在贫贱的时候,若不能安分守己,到富贵的日子,必定祸国殃民,追查几个已死与未死的军阀的身世,就可证明他们那骂名千载的成绩,全是自幼养成的。
物质发达,只能增少数人享乐的范围,减少多数人生活的安宁。仅以汽车而论,究竟有多少人,能得着它的利益,自有汽车以来,路上的行人,增了许多危险,肺中吸了无量的毒尘,耳内受了屡屡的震动。
美国,以汽车的辆数而论,占全世界第一。可是每年被汽车撞死的人数,也占世界第一。现在造汽车的人,仍然不止地研究速率的增加。将来人类死于汽车的,必较死于瘟疫,刀兵,水火,疾病的,日增月添而岁加多。穷苦的小民一出门,就得预先留下遗嘱处分后事。并须在身上写名姓住址,以便家人领尸。
物质文明,本可增人类的便利。可惜人心日恶,偏将与人有益的发明,变为杀人的利器。譬如飞机,原可增加人类输运的范围,减少旅行的时日。然而狠心的人,竟将飞机用为轰城灭敌的东西。使无辜人民,添了一种“正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危险。
欧美的人说“人是能笑的动物”,“人是能用器的动物”,“人是能群的动物”与“人是政治的动物”。其实,以上几样特点,在别的动物中,也有能表现出来的,不必详说。我以为,人不过是能进步改良的动物而已。譬如,一万年前的什么鸟筑什么样的巢,吃什么物。什么兽掘什么样的洞,吃什么食。到一万年后,它们也必不能有改变的思想。人类独能变古易常,对衣食住行四件事,永是研究改革的。
人类因为能知进步改良,人类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增。别的动物,因为不知进步改良,它们的苦恼,也就因此而减。我终以为“茹毛饮血,穴居野处”那时代的人,较这二十世纪的人,多有快乐。
直木才可以作栋梁,直人始可以当大任。弯曲之木只可成小器,邪曲之人只可任微职。
圣人不是如同蘑菇,经一阵雷雨之后,就能由土里钻出来的。也不是可以经一班信徒或一系一派一党的人,于短促的时间所能捧起来的。
圣人须有超凡脱俗的个性,有迈众超群的天才,有勤勉刻苦的修养,有博古通今的学识,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道德与精神。又须得一些志同道合的信徒的辅佐与继成之力。
孔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在当日,也决无人肯将他们认为圣人。并且他们也曾屡受凌辱,大遭疑嫉。他们虽有极顶绝巅的个性,天才,修养,学识,道德与精神,假如他们的信徒不能诚心诚意团结一致,恪遵遗教而行,孔释耶回的道理,也决不能流传普遍。只因他们的信徒能不违遗教,所行所为超凡脱俗,能不“宣真方,卖假药”,所以能引起别人的推崇佩服向往倾慕。历年愈久信仰的人愈多,深入人心牢不可拔。圣人的荣名,遂成了他们的专利。可见,虽是天生的圣人,若非有好的信徒,也不过是昙花一现,人亡道息而已。
自从新文学兴起,“文圣”,“文坛健将”与“作家”钻出来不知多少。自从白话诗走运,“诗圣”,“诗哲”与“诗人”钻出不知多少。自从天足受欢迎,“美人”钻出来更不知多少。古人成名难,今人得名易。我替古人叫屈,我替今人庆幸。
有人问我,什么是个性。我说按心理学,人全有一个特异与人不同的性质。这不同的性质,就叫个性。不但人有个性,甚至除了人以外的动物,也全有“个性”。
个性有善恶邪正直曲之分。人若能牢守善的正的直的个性,就是君子。人若坚持恶的邪的曲的个性,就是小人。
《吕氏春秋》说:“石可破也,不可夺其坚。丹可磨也,不可夺其赤。”任子说:“水可干而不可夺湿。火可灭而不可夺热。金可柔而不可夺重。石可破而不可夺坚。”於陵子说:“良金百锻而不失其采。美玉百湿而不渝其洁。”这不可夺,不失,或不湿的特点,就是个性。大丈夫,当学“石之坚,丹之赤,水之湿,火之热,金之重,玉之洁”。
我对学生讲英文文法里的“物质名词”,说物,分之于极微极细,而仍不失原名的就是,譬如木可以做成桌椅。你若由其中任何部分取下一块,就不能称所取下来的为桌椅,而得称之为木。纸可以制为书报。你由其中任何部分撕下一方,就不能称所撕下来的为书报,仍须呼之为纸。木与纸二字,就是物质名词,我以为男子也应如此,任经如何改造,也不失原名原性。
个性是为人的资格。人若没有个性,不但不配称之为人,简直是有愧于物。
不但为人应当有个性,作文写字,也当有个性,没有个性的文,纵然作得好,也不能成名。没有个性的字,纵然写得精,也不能传世。
文章与书法,决不可随着人鼻孔出气。不可专一的婢学夫人。固然,在初学乍练的时候,须以一二名家为模范,然而到了相近的程度,必须冲出范围去。
韩愈,柳宗元,欧阳修,三苏(洵、轼、辙),王安石,曾巩,所以能经人公认为唐宋八大文家,就是因为各有个性。老苏,大苏,小苏,虽是父子兄弟,而文章的气派,各具特点。他们八位,虽各有所宗学,各有所摹仿,而能跳出墙垣,使所得者与己同化,不露偷窃的痕迹。
作文写字,须自成一家。欲自成一家,不可专学一人或一派。否则纵然学得一丝不差,也不过成了一人一派的奴隶。受了麻醉,终生不能表显个性。
教育的目的,是为发展良好正大的个性,消灭恶劣邪曲的个性。
人身如同钟表。四肢五官五脏六腑,正如钟表内外的机件。命,正如钟表的主要机关(发条)。人吃喝,如同钟表须上弦,人得病,如同钟表须擦油泥。人死,如同钟表断了发条。不过钟表的发条,还可以接,可以换。人的发条一坏,只有完事大吉。市上可以寻得到二百年前的钟表,然而找不着一百年前的男女。
“人五百年身,枉作千年计”一句俗语,是极应牢记在心的。人若能时时想到这句话,世界上就能风平浪静,家给人足。
不必“怕饿死”。你守定正道而行,看看饿死饿不死。不必“羡富贵”。你妄行险路而求,看看有祸没有祸。
前年,我由小市上买了一个牙制的骷髅,到今日还摆在书桌上。我对它敬如师长,尊若神圣。我每逢因贫贱着急,我就看一看它。想一二十年后,我的本像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贪求。我每逢因愤怒恨人,我就看一看它。想到一二十年后,我的本像也不过同它一样,我何必烦恼。
以书法而论,专以满清说,王铎学柳,刘镛与何绍基学颜。然而人不能称王的字为柳,不能呼刘字何字为颜。必说“这是王,是刘,是何”。朱家宝学黄,虽学得升堂入室,而仍不过是黄庭坚的忠仆,不能取消奴籍,被人称之为“朱”。钱南国学颜,露的形迹虽多,然而所能以传,是因为人格,并不是因为书法。
将文章作好了或把字写好了,虽不署名,而能令人一见,就认出是谁的文,是谁的字,那才算到了名家的程度。不但文章与字是这样,一切艺术,若想成名也当如此。
文章或一切艺术,纵然好到绝顶,也须用人格作护卫,作先锋,才能经人宝爱传流久远。曹操,秦桧,严嵩等人,全是文章能手,书法大家。他们并非不爱作文,不好写字,然而竟不能流传的原因,全是被当时或后世的人毁灭了。王安石虽被一些学者所恨恶,他的文章竟能传流至今。原因是他那顽固不肯随和的个性,至死不改,他的文章,又非三功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