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序》上说:“圣人不易民而治。”汤武所治的人民,就是桀纣当日所治的百姓。然而前者扰乱,后者安稳。不是人民改良进化了,是当权的人正大光明了。
不必向人详说你的苦恼,要知人人全有自己的苦恼,谁有闲心听你的唠叨。不必向人高谈你的功德,要知人人全有要自颂的功德,谁有耐性闻你的牛气。
地球的表现上有崇山深谷的不同,有凸凹高下的分别。地球上的生物,当然也不能平等一律。同是人,就有坐轿抬轿的,有坐车拉车的。有使用人的,就有被人驱使的。同是狗,就有稳居狗窦,肥头大耳的,就有终日奔驰,骨瘦如柴的。同是老鼠,就有生在仓库里,就有生在厕所中的。
不但动物中有显明的不平等的现象。甚至无识无知的土石草木,也享不到平等一律的待遇。同是一块土,就有人将它塑成神像,受人跪拜。就有人将它烧成夜壶,受人便溺。同是一条木,就有人将它做成佛龛,受人供奉。就有人将它制为马桶,盛粪装尿。同是一朵花,就许被美人插在鬓边。就许被毛驴,饱了馋吻。只可说是有幸有不幸而已。
天下的事,往上比,则心烦意乱,怨天尤人。向下比,就心定意定,无所怨尤。为人,有应向上比的,有当向下比的。对于道德学识,须向上比,才能不为小人,不为混蛋。对于财产职位须向下比,才能不为贪夫,不为官奴。前者,只要努力刻苦,人人可以办得到。后者,纵然奋勉追求,有时竟空费心机。一是凭人力的,一是靠机会的。人力,随时可施。机会,终于难遇。
人是一个奇特的产物——有时是圣人,有时是贤人,有时是君子,有时是凡人。可是常常做了小人。
生在这只重言,不重行的时代,你若愿人呼你为善人,你就常常大骂恶人。你若愿人称你为贞女,你就常常痛骂淫妇。
《汉书》引古谚说:足寒伤心,民怨伤国。自古以来,善治国的人,不惧外患之迭起,而怕民怨之骤兴。民怨之所以起,是起于赋税之繁苛,官吏之贪暴,兵匪之滋扰,能将这几项人民之害,彻底扫除,民怨自息,外患也就无隙可入。
近二十年来,中国的乱源,是因为没有巩固的政府。没有巩固的政府,是因为政府中没有能统治的人材。没有统治的人材,是因为纵然有一二可以统治全国的人材出现,就必有一些嫉贤妒能的要人,竭力在暗中掣他的肘,扯他的腿,拆他的台,使他不能安于其位,不能尽其长。
现今是日本可以随时随意危害我中国的日子,不是当权的要人与在野的要人,自颂功德或彼此攻讦的时候。
人民说便宜话,是出于望治心切,是督催政府。要人说便宜话,是妒嫉心深,是要拆政府的台。
一人所表示的意见,或许是妄言。多数人所表示的意见,就是舆论。拿破仑说:“随舆论行事,何事不成。舆论所向,天下无敌。”管子说:“民别听之,则愚。合听之则圣。”法国古语说:“人民之言,神言也。”可见舆论是不可抵抗的。
现在我国一些无系无派不受津贴的报纸上所表示的意见,就是代表多数人民的意见。当权的人若能对这种报纸多加注意,以定行止,决不致身败名裂,遗臭万年。
姜子牙(姜尚)说:“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天下就是指人民说的。古今中外的伟大的人物,所以能得流芳万代的成绩,就是因为他们能以人民之耳目为耳目,以人民之心为心。
国亡,决不是亡于或用“武力”或用“经济”侵略的帝国主义。是亡于用“文化”侵略的帝国主义。
中国百姓全是好的,只是缺少好官。百姓中纵有坏的,也是跟官吏学了来的,或被官吏逼出来的。中国兵士全是好的,只是缺少良将。兵士里纵有坏的,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以为,与其训民,不如先训官,与其练兵,不如先练将。
好主义或好演说,也不过如同千里马。非有千里人,不能得它的效用。
宝剑不能使怯懦之夫,化为勇敢之士。名笔不能使涂鸦孺子,变成书法大家。
你若将你自己认做非凡出众的人物,你一生也不过是群众里的一个凡人。
磨盘不论运转的迟速,全不离磨心。人的思想言行,无论如何转变,也当不离良心。磨离磨心,不能工作。人离良心,不配为人。
吃苦是人类进化的动机,是种种事业的根本。道德因吃苦而成立。天良因吃苦而保存。学生不能吃苦,必成流氓。农工不能吃苦,必成土匪。军人不能吃苦,必成盗寇。妇女不能吃苦,必成下流。官吏不能吃苦,必成民贼。
我国民族——尤其是汉族——自古以来,只是勇于对内,怯于对外的。只有同化异族之能,并无对外之力。所以能同化异族,是因善于孳生。不能对外,是因不善于团结。略读中国历史,就可发见汉族这种劣点。
朱元璋所以能驱出蒙元,武昌起义所以能打倒满清,并不是汉族之力盛强,是因为蒙满二族消失了他们原有的民族性。
中国的领土,所以慢慢地推扩,多不是用武力夺取而得的。是异族入了中国而赔嫁过来的。中国正如一个多病而寿长的男子,屡被一些壮妇们所霸占,她们一个一个的用尽心力,为他经营家政。慢慢地也受了他的传染,变成多病的弱妇。他因得着她们的补养,每一恢复元气,就不念夫妻之情,略一举手投足,将她们一个一个的或打死或逐出,将他们由娘家带来的东西,全据为己有了。
前年某洋报,议评中国人,如同无知无识的微生物。我以为这并不是恶意的。不过该报并不知中国人不但如同微生物,而且如同病菌,孳生之能力极大。任用什么科学方法,也不能使之灭绝。他们那科学之力,穷尽之日,就是中国人布满全球,吐气扬眉之时。
现在青年人,所痛骂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感念的人。现在青年人,所崇拜的人,多是将来他们所痛恨的人。
大前年,我因求升官发财,也买一部某书朝夕研究。我朋友某小“要人”问我说:“怎么?你也要投机。”我说:“许你们偷狗,还不许我偷鸡(投机)么。你们偷大的,还不许我偷小的么?”
一些要人,若欲替人民谋幸福,只有本着天良,凭着权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做去。不必大唱高调,乱发宣言。以免再使人民失望,而怀“与汝偕亡”的怨愤。
我的亡妻活着的日子,因缺柴少米,时常愁锁双眉。我劝解着说:“你不要因家境忧伤。你耐烦等着,将来总有汽车给你坐。”她说:“我受你的欺骗太多了。你有好听的话,不必向我说。我恐怕我死了,连寿衣还穿不上呢。”果然,她死去十八小时,我才借到朋友的钱,将她身上的旧衣,换下来。对妻应许的太过,还能使她失望而死,使自己的良心抱愧,何况要人对于小民呢。对妻说大话,若办不到或能得到她的原谅。对百姓说大话,若办不到只能受他们的咒骂。
爱国救国的事,是富贵人的专责。不当强加在贫苦的人民身上。贫苦的人,爱命爱身还不能苟全,当然提不到“国”字。所以我不恨贫苦的小民出关谋食,我独恨一些丰衣足食的阔人,出关投伪。没有官吏削剥,小民决不致困贫。没有阔人认贼作父,国命必不能濒于危笃。
你不要骂父母腐败。你到做父母的日子,你的儿子还要骂你不合时代呢。你不要自命为新文化先锋。将来,你所生的儿女,还要骂你开倒车呢。因为现在你所认作新化的,到你过了三十岁以后,也是腐化了。
苏俄,德,意,日四国,所以能转弱为强,是因掌国政的人,能以身作则。是因国中的要人,肯牺牲己见,捧起一个肯负责的人来做首领。中国所以日趋危弱,是因掌国政的人言不顾行,是因国中的要人,私见难除,各怀首领欲。
不要羡恨富人,他们的钱,若不由正道得来的,他的子孙就能给他“散”。不必羡恨贵人,他们的权,若不是用正道得来的,他的妻女就能给他“现”。这并非迷信之谈,正是循环之理。
行善的人,家有坏子孙,也能变好了。为恶的人,家有好子孙,也能变坏了。这是感应之理,也是必然之道。
我最重视古人。我极轻蔑今人。古人的功罪已定,不必再骂他们。今人的是非难断,不必瞎捧他们。
古人所说的“信天命”与“畏天命”,不是信畏虚空的天,是信畏万古不变的“自然之理”。果能本着自然之理行事,不必跪拜玉皇大帝,也不必祷告天主耶稣。
真聪明的人,不致失败。真糊涂的人,也不致失败。失败的人,全是些混蛋而自认为聪明的人。我中华的危乱,全是由这第三种人招起来的。
能克己,才能克人。能自胜,才能胜人。自己是自己最大的仇敌。你若不能先将它克服了,征服了,你永久要受它的驱使,永远没有安闲宁静的时候。自己也就是一个我字。大圣大贤,全是些能先在自己身上作工夫,首先能打倒我字的,千古的小人,全是些我字的奴隶,全是些我字的牺牲。
人怨恨人,多是真的。人敬爱人,多是假的。所以人怨恨人的时候多,敬爱人的时候少。
至大而不可变易之理,为天理。至明而不能掩闭之心,为良心。
《孔子家语》上说:“汤武以谔谔而昌。桀纣以唯唯而亡。”当权的人,若欲国事兴隆,不可不广开言路,使人民有敢进直言的可能。若愿国势危亡,只有箝制人口,强使人民歌功颂德。
《史记》上说:“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民国以来,一切失败的要人,全是被诺诺之声而毁坏了的。他们部下,虽有时有一二特出的人员,对他们竭尽忠言,怎奈他们听不入耳。不但不肯采纳,且必力加摈弃,使中正之士不能展其所长,尽其所能。
欧阳修说:“士不忘身不为忠。言不逆耳不为谏。”现在,有志有胆的明达之士,纵然不避斧钺之诛,愿粉身碎骨对当权者直言劝谏。不但要触当权者的震怒,并且社会间也要说他是个疯子。假若他对国事毫不关心,终日混吃混喝麻木不仁,社会间还说他是识时务的俊杰。人情如此,国事焉得不糟。
吕坤先生说:“庙堂之上,以养正气为先。海宇之内,以养元气为本。能使贤人君子,无郁心之言,则正气培矣。使群黎百姓,无腹非之语,则元气固矣。”庙堂就是政府,海宇就指民间。政府之内,若多为小人霸占,纵有贤人君子,正气也无法发挥。国中的言论,若受无理的箝制,纵有真正的舆论,也无法上达。民意既无法发泄,元气就保不住了。正气不能存,元气不能养,国命就是到了尽头了。
一党须先统一党员的心,一党才能站立得住。一国须先统一要人的心,国政才能进入轨道。人说,治国须先统一人心。我以为所谓人心者,是“要人”之心。只要“要人”们能统于一,人民自必风行草偃。因为人民向来就是统一的,不过被一些“要人”们,强加上不统一的恶名而已。
人民自古就有互助之心,所以容易统一。要人从来就有猜嫉之念,所以惯于彼此分立。
现在我国的大患,是党干党的,官干官的,民干民的。彼此隔绝,不能串通一气,而变成三截了。乍读几天书,最容易将自己认为圣人。多读几年书,才知道自己是个愚人。
读书愈少,对环境愈不满意。读书愈多,对自己愈不满意。现今,大骂环境的人,一天比一天多,就是因为真读书的人,一天比一天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