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苑》上说“巧伪不如拙诚”,实在是一句处世最好的良言。因为伪字是人为二字结合的。纵然用尽心机,想尽巧妙的人为方法,终抵不过以逸待劳的拙诚。正如一块玉石,经能工巧匠雕成一件美术品,终不如一块天然的璞玉耐久延年。
在中国各处,多有开设二三百年的商店。在外国就少有这种例子。因为我国一些老商店,全是能守至诚无欺的老规矩。外国的商店,多是重视宣传竞赛的投机术。一个得利如同细水长流,滋田润物。一个得利仿佛山洪暴雨不能久长。
自从商战二字流入中国,将我国多数商店的商业道德几乎毁灭了。不独新开的许多小商店不顾信用,甚至有些有名的老商店,也染了欺骗的恶习。专在两片皮(嘴)上研究,而不在货品上留意。
前天我由鲜鱼口西口外路东,某有名的老糕点铺(姑隐其名),买了二十块玫瑰饼。店员的架子不下于法院的法官。我因抱着信仰的心,所以也不敢查看他给我包了些什么东西。到家一看,每块之上全加了一层灰土的装饰,馅子坚硬的程度,至少有两星期的年龄。钱虽然用了二百零八枚。可是,使我气得身上的体温增到二百零八度,我只好认定上当只一回。
所谓商战者,是与同业的商店,在货品与价格上而战。不是店员们大端架子,使顾客见了,吓出一身冷汗。也不是店员们善用花言巧语,哄骗买主,将坏货强充好货卖出去。
买卖人,固然应当先练成一片好嘴,但是更要预备一些好货。端大架子,固然不是生意规矩,假若能像北平□□堂,货真价实,也能招进买主。买主虽不愿看冰冷傲慢的面目,然而为购货要紧,也能忍气吞声。假若货既不良,架子又大,买主当然望而生畏,不敢登门。
欲语说“和气生财”。做生意的人,当知生意二字是活泼亲切,使人喜欢照顾的意思。假若使买主入门,如同进了阎罗殿,谁有勇气瞻仰一些鬼脸呢。
有些商店的货品并不精良,可是男女顾客往来不绝。他们那些主顾,所以肯去上当受骗,就是因为店员和蔼可亲。他们那种远接近送,敬烟捧茶的情形,能使买主甘愿上钩。假若他们再能货真价实,更必财源茂盛。
顾客花一分钱,要买一分货,当然要挑剔检选。这并非要占便宜,多是恐怕吃亏。因为顾客若不是血迷心窍,也必知道无论如何精明,决斗不过做生意的人。店员遇着这种顾各,要竭力耐烦忍气。要知能将货卖出去,才是好手。能吵嘴,善打架的店员,确是买卖人中的败类。
在日本,商人最以谦和为主。顾客挑选半天,纵然一物不买,他们也能和声柔气地鞠躬施礼,送到门前。这样态度,能使顾客感发良心,不忍不照顾他们。
最可恨的是有些店员,专对顾客的衣饰与性别上注意。要知俗语说“包子有肉不在褶儿上”。穿着好西装的,未必就是好主顾。漂亮的妇人女子,未必就是活财神。
自爱二字,不是爱数十年必死的肉身,是爱千万年不死的令名。
钱财是人生的羁绊。人若被钱财捆住了,一生不能脱出它的势力范围,一生也要受它的驱使。若将他看轻了,只求足用,不求其多,无功不可成。古今中外的圣贤豪杰中,只有许多好色的,决无半个贪财的。
钱财之所以可爱,是因为它能助你提高你的身份,能助你得着你所愿得的东西,能助你办理你所要行的事务。可见钱财,不过是个助手,并不是个主人。可惜我常见一些努力弄钱的人,只知堆积,不知花用。这种人无论存储多少钱财,也不配称之曰财主,只可呼之为财奴。
“要人”为老婆孩子牺牲声名,还觉值得。“要人”若为几个私人败名丧节,未免是愚不可及。可惜我国失败的“要人”之中,十之八九是因为使几个私人的欢喜,而得了全国的骂名,结果,一些私人发了大财做了大官,而自己反无立身之地,岂不可叹。
财与色是人生两个最难过的关口,是人生最难破的阵线。能不被这关口与阵线阻挡的人,才可称得起超凡入圣的人物。
我的老友张君说:“人生四惑(酒,色,财,气)的次序,是一个比一个严重普遍,并不是一个比一个轻微狭隘。”他这话极有道理。因为酒,有不饮的。色与财则比酒有引诱性,然而也有不贪不好的。惟有“气”是人人当犯的。并且“气”能伤人的身体,促人的寿命,较酒、色格外容易。
贪应贪之财,不为贪财。好应好之色,不为好色。应贪之财就是薪俸与利息。对这两项,丝毫不必谦让。应好之色就是自己的妻妾,除这两人,无论如何不可妄动。
古人称蓄钱的瓦器为“扑满”,是极有意思的。因为这种东西有入无出,积而不散,到了盈满的程度,也不能取出分文。所以必须将它扑打碎了,才可以将它的存储发现出来。人若只知存储而不知分散,也必要发生破碎的危险。不但钱是忌盈戒满,一切声名权势,也当以盈满二字为戒。
我半生没有做过阔事。当初最好的时候,每月收入不出二百五十元。最坏的日子,每月分文没有。并且是一天打鱼九天晒网。以入社会二十年合计,每月收入不过三十余元。可是我的生活程度,虽月入百元的也不敢同我相比。有人见我不知储蓄,对我说:“你上无父兄,下无子嗣,如此牛活。将来如何归宿。”我说:“你计虑得太远了。中国将来还不知归何结局,我不过一个小民,何必作久远的计划,我留下盈余是孝敬谁。”
朋友又问:“将来假若你有了儿子,也当为他留下生活费。”我说:“世界所以扰乱,就是因为对子孙的心念太重了。有一些人,不但为子孙,不顾一切,拼命搂钱。甚至连重孙子媳妇,将来用的马桶,全要预备好了,岂不是糊涂么。我的先父,没有给我留下生活费,所以我才得苦活至今。假若留下生活费,恐怕我早就乐死了。”
朋友又问:“你可以不为子孙谋,然而也当为自己谋。你若不存下几个钱,死了谁埋葬你?”我说:“我若死了,没钱棺殓,自有公安局与卫生局拿出款来,替我办丧事。岂不是还落一个‘国葬’么?”朋友大笑着说:“你一个小民,有何功德,配消耗国家的钱呢?”我说:“自民国以来,得享国葬的‘要人’,全是真正有功于国,有德于民的人么?”
专会讨老婆孩子喜欢的人,固然是好丈夫好父亲。然而决成不了大业,享不了大名。我读中外大圣大贤英雄豪杰的传记,才知道他们多是些享不到家庭快乐的人。因为人心不能二用。若专对一个私而小的范围内耗费精神,对于公而大的社会与邦国中,就不易有伟大的成绩。
人夸奖你,你不必快活。你若一起快活的感想,就如同别人砌了一堵墙,将你圈起来,你再不能有进步的可能。人讥笑你,你不必忧烦。你若一起忧烦的念头,就仿佛别人掘了一眼井,将你推下去,便更不易有出头的希望。
恭维的话,是愚夫愚妇的麻醉药。毁谤之言,是英雄志士的再造丸。
遇着恭维之言,先要自想配受不配受,听了毁谤之辞,先要自问应得不应得。自己是自己的天平,自己是自己的明镜,自己的轻重与美丑,自己应当明知确断。
人若能时时扪心自问,反躬自思,就能不因外人的谀言而喜,也能不因外人的谤语而惧。
人所以好多言,全是起于自以为学识道德高于别人。殊不知这种行为最容易显示自己的浅陋。
在大庭广众之间,真有学识的人,只觉无话可说。真无知识的人,才敢叨唠不止。
在你高谈阔论的当儿,大众若对你静默无声,不加反驳,你最好是立刻止住谈锋,强闭尊口。要知这未必就是对你心服口服的表示。
在你高谈阔论的时候,若有人对你提出抗议,你不必以为他是你的仇敌。你正当引他为你的同志。因为他若是一个深沉的人,他决不肯打断你的话头,他反要听你到底要说些什么。
与人谈话,你若愿讨他的喜欢,最好是用他的事务作资料。你若愿招他的憎恶,只有以你的事务作题目。因为人找你谈话,不是要卖弄他的学识,便是要向你求指教。决不是要为你作传记。你何必将你的详详细细向人说。谁有闲心耐性听你自颂功德。
无知的妇女向丈夫说话,爱加小注,好绕大弯。这种不肯简捷,直爽的说话方法,实在令人厌恶。然而,丈夫是为避免吵闹起见,不敢不听。所以只好用十二分的耐性,听她从头至尾,远征博引地说个详细。至于男子对男子说话,总当直直爽爽,干干脆脆,三言五语立刻说完。千万不可“拉丝,剥茧”。
男子说话,最忌附加小注。冗长拉扯的言语,最易使听者厌倦心烦。耗费的光阴,更觉可惜。
有些人说话,不知求要,只知求详。甚至一件小事,也必掰开揉碎,从根到底说个不休。譬如你问他:“你到上海去了一次么。几时回来的?”他决不简捷地说出来。他反要将他到上海的原因,临行以前的预备,何时雇汽车到车站,几点几分开车,买的是几等票,车中乘客多寡,男有多少,女有若干,男客的老少,女客的美丑,沿路有几个车站,车中有座位宽窄,以及车中的温度如何,全要预先说给你听。甚至要说火车是谁发明的,是用什么东西造的,是什么时候中国才有火车,全要源源本本,一五一十说个彻底。说了半天,也不过是一去的情形。至于到了上海,以及回来的情形,还未说到十分之一。你若任他说完,恐怕一天也没有了结。这种的说话方法,详细固然详细,但是详细得无用。
人的寿命是短促的。光阴是宝贵的。寿命既是由光阴积合而成,那么,浪费光阴就是轻视寿命。古今中外的伟人,有不爱惜金钱的,然而决没有浪费光阴的。
与其出去同人闲谈,不如在家里闭户自修。谈论国事既干禁令,谈论天气更觉无聊。国事是要人所包办的,谈论起来也不过是白费唾沫。天气是随时转变的,谈论许久,也不过空耗精神。与其谈说许久,讨论半天,还是以没有办法作一个归结,何如收心养气,听天由命,先对自己的本分上用功夫。
去年,有一位爱国商人,屡次来见我讨论救的事,并且有意呈递救国的条陈。我说:“你的条陈,是否确切先不必说。凭你这一个毫无声望的人,居然要‘伏阙上书’就是不知自量。并且每一个要人,必有几层的包围。你的条陈又岂能达到他的尊目。与其白耗精神,空生闲气,何如安分守己,做你的买卖。要知救国并不在乎干政。各尽本分就是为国家谋富强的唯一之法。譬如,你的贵行是买卖米面,你只要不屯积居奇,不大斗买入,小斗卖出,不向米面里掺东西,不劝人吃‘西贡’吃‘爷光’,遇到善士捐舍米面票,你真能给穷人准斤十六两,就是救国,也即是救民。”
又问:“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是个匹夫,岂能放弃责任,不管国家的兴亡。”我说:“顾先生的意思,并非指定邦国危亡之日,匹夫匹妇全应舍弃当尽的本分而去救国。他所以提出匹夫匹妇来,正是激励一班要人。匹夫匹妇尚须负救国救天下的责任。至于一班要人,更是责无可卸了。”
帝制国的君臣,向来负亡国之责。因为帝制国的人民,是处于奴仆的地位。譬如,主人若将家弄败了,只有主人负责。民主国的公仆,永远不负亡国之责。因为民主国的人民,是居于主人的身份。譬如,奴仆若将家弄败了,人也必是要将责任归到主人身上。况且,以我中华民国而言,这四万万多位主人,既有这个权,那个权,所以公仆们,可以永远立于无过之地。
公仆这两个字是由英Public sevant译出来的,是首先经华盛顿发明的,是专指民主国的官吏而言。因为民主国的官吏,是人民选举的,是为人民办事的,是服从民意的,是不敢独行己见的。所以,我以为民主国的官吏,若没华盛顿那种为人民鞠躬尽瘁,大公无私的心志,就不配妄用公仆这个名词。
富家的主人,若对于家务不关心,必至养成一班恶奴。专以北平一处而言,有一些旧日的富家的主人,现今多已成了乞丐。至于他们仆役,多已变了富翁。我详查他们败家的原因,多不是因他们吃喝嫖赌,多是因为过于信任仆役,以致“太阿倒持,大权旁落。主人日瘦,仆役日肥”。甚至反奴为主,上下颠倒。民国的人民若对于国事不加注意,只容一班公仆们任性而为,将来所得的结局,恐怕还不如北平富家的主人,所以,孙中山才提倡“民权”以防公仆们存私作弊。
富家的仆人,并非全是没有良心的。有些主人败家之后,反可依赖仆人为主。甚至有些发了财的仆人,不但能维持主人的生活,并且对主人能尽旧日的礼节。至于不入轨道的民国的“公仆”,多是高居万人之上,作威作福,平日既不将主人看在眼里,亡国之后,他们必跑在一边安享快乐,更不管主人是死是活。
仆只是私的,并没有公的。愈是一个人之仆,或小家庭之仆,愈能尽为仆之责。假若是大众所用的仆人,必然没有专诚的忠心,所以仆字之上,若加一公字,实在是不合情理。
凡事须求实惠,不可只贪虚名。贪有名无实的名,反要被名所累而有苦无处去诉。
凡事须顾名思义。有其名就当有其实。民国的官吏,既以公仆自居,就当细想仆字是怎么讲。假若住必洋楼,衣必华贵,食必精美,出必汽车飞机,而对于国事,成则居功,败不认过,未免是名卑实尊。如此,我宁愿生生世世为民国之公仆,决不愿名尊实卑而为民国的主人。
我是求实不求名的。我常说:“当犬马之名目若能享祖宗的待遇,我甘愿为犬马。得祖宗的名目,而受犬马的痛苦,我决不当祖宗。”
假若民主国的公仆不肯尽公仆之责,将来公仆二字,就要成了字典里最恶劣的名词。譬如救国救民四个字,岂不是可尊可敬可钦可佩的好话。然而为什么,老百姓现在一听这四个字,就要长吁短叹,皱起眉头。
私仆若忘恩负义,营私肥己,就是恶奴。然而,其罪只关系一姓一家。公仆若忘恩负义,假公济私,便是民贼,其罪关系全民全国。前者,仅招一生一世的讥评。后者,则受千秋万代的唾骂。
中日两国,变法的时期,相差不远。然而,一则因变法而弱。一则因变法而强。我中国所以得到相反的结果,只是因为一班执政的人,专能在法上变革,而不在自己的心上改善,徒有良法而无良“心”,焉能得到良好的成绩。
不会变法的国,如同“沐猴而冠”的猴。纵然日日薰浴,天天更衣,到底还是贼头贼脑。不改良进化,还不失本来面目。一向人里打扮,反倒格外难瞧。
孔孟纵然披上猴皮,还是圣贤。猴子纵然穿起蟒服,仍是兽类。内心未变,外表的变更,毫无关系。
法制不过如同器械。徒有精良的器械,而无干练的工匠,也是无济于事。徒有完美的法制,而无公正的人员,也是有害无利。所以,重法制不如重人格。各项的工匠,若仅凭技艺,不讲道德,还可制成有用的物品。办公的人员,若仅凭‘才能,不讲道德,决不能做出利民的政绩。怕得罪小人,就是小人,肯扶助君子,就是君子。
中国古时重德化。西国今日重法治。化是温和的,是无形的,是静而不扰的。治是强暴的,是露骨的,是勤而多变的。施德化,则须勤于修己。讲法治,则须劳于防民。德化,是出于情。法治,是生于术。情之用,无尽。术之用,有穷。情专能感人内心。术精仅可帛外体。
为政的人,勤于变法,不如勤于正心。对于自己的一颗心,若不能将它放在腔子里,而欲使人民的行为,不出轨道,焉得能够。正心二字虽然是化的名词,但是无论那一国的要人,若不能先由这二字做起,纵然天天变法,日日改制,也是只能扰民,不能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