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种说法,与《书经》上所说“万物之灵”的意义相同。按字面讲,即说是魂灵,人就当对这个“灵”字注意。即说是王,人就当对这个“王”字用心。假若不辨邪正,不明是非,就不配称“灵”。假若胸无主见,随人转移,就不配为王。既不能灵于万物,又不能超于万物,虽生成一个人形,不过是一个两足的动物,或能言的禽兽而已。
英文说“人是社交的动物Socialanimal”。又说“人是政治的动物Politicalani-mal”。有人说“人是有五性(仁义礼智信)的动物”,又有人说“人是知八德(孝弟忠信礼义廉耻)的动物”。前两种说法,决不能将人类的地位抬高。因为社交不过是友谊的往来,鸟兽鱼虫何尝没有这类行为。政治不过是维持秩序保护性命资产的团体组织,鸟兽鱼虫中,也颇有类似的举动。后二种的解释,也不能将人类尊为万物之灵。因为禽兽中,也颇有些能尽五性行八德的成例。
我以为,最好是说“人是能辨别是非的动物”。人对于五性八德,是知道应当常久尽行的。能尽能行就是“是”,不尽不行就是“非”。禽兽只知尽行,并没有“为何当尽,为何当行”的理性。
自从邪说侵入我国以来,许多知识阶级,尤其是一些奴化的学者,已经不肯展布天赋的官能辨别是非。并且偏要背逆天良,违反人情,而颠倒是非。以至于阴阳易位,内外不分,亲疏莫辨,上下错乱,黑白混淆,香臭不知。他们全是民众的表率。全是领导百姓的指针。他们既然乱了方向,又何怪无知识的人民,为非作歹的日众,犯法乱纪的日多,我以为,现在欲救中国的危亡,不在乎添置飞机大炮,须先要使这些知识阶级,不能假借吸收文化之名,散毒种祸。
人类所以与禽兽不同的地方,就是一个是非之心。人若失了是非之心,就是自入于禽兽之列。人的思想与行为,若与禽兽相同类似,就是退化。据我观察,禽兽对于阴阳内外亲疏上下黑白香臭也能辨别。人若故意混乱这种事实,不但是愧对禽兽,简直就是退化到了木石的地位。
我并不反对文化。我所反对的是蒙着文化皮子的野化和蒙着进化皮子的兽化。并且,我以为,我中国在努力追求科学化或时代化的当儿,更不可不赶紧讲求“人化”。
《龙溪子》说:“学者,学所以学为人而已。此外更无余事。”你学会了科学也好,游遍了外国也好,得到十个博士的学位也好,但是万不可因为学了科学游了外国得了博士,而不肯学为人。古人说“为做官把人丢了,实在不值”。自古为做官,而丢了“人”的很多,万不可因求学,也将“人”丢。现今外国利用科学,灭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就是因为未学为“人”而失了人性。
学为“人”,不是学八面玲珑的圆滑人,而是学天真不变的正直人;不是学有大学问的人,而是学未失“人”格的人。我所说的人格是人与兽不相同的地方。
有人问我:“现今的新人物,几乎人人张口就说‘要为人类谋幸福’,为什么人类的幸福反因之日灭,人类的痛苦,反因之日增?”我说:“这全是因为他们只将自己当作‘人类’,不肯将别人当做‘人类’看待,并且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人类’是什么。”
外国某学者说“人类是能说话的动物”。这句话并不能提高人类在世界上的地位。我国俗语说“人有人言,兽有兽语”。这句话也不能表示人与禽兽的分别。因为言语不过是为传达思想交换意见的。禽兽的话,固然不如人类的话精细完备。可是,我以为,不能由言语的精细完备与否,判断品格的高低。正如乡间的愚民说话,虽然不如城市的绅士咬文嚼字,可是以人格而论,恐怕愚民还要高于绅士。由此可知,所谓人类者,并不是因为能说人话,乃是因为能办人事。
能说人话,并不足贵,能办人事,才是可尊。鹦鹉与猩猩,所以仍然脱不掉禽兽的名称,只是因为它们仅能说“人话”。现今,世界上所以七颠八倒,民不聊生,也就是因为肯办人事的人少。专能说好听的人话,而偏做损人利己的兽行,言行不顾,也就等于猩猩鹦鹉。猩猩鹦鹉,并不明白她们所说的人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它们的言行相违,还觉情有可原。
人类的来源,按“神造说Creation Theory”,上帝造成万物之后,才造人类;据“进化论Evolutionism”,猿人Apeman进化而为“人”,也是在万物进化之后。这两种说法,固然有“不合乎科学”与“合乎科学”的差别,但是“人类在世界上出现最晚”是不容否认的。万物如同士卒,人类如同将帅。士卒虽然先行,将帅虽然后到,可是统制之权,仍是操于将帅。将帅的知识,必须高于士卒,才能指挥士卒而不为士卒所制。人类的知识因为高于万物,所以才能为万物之灵而超出万物之上。
将帅所以能运用士卒,是用心灵,而不是用蛮力。人类所以能支配万物,也不是用蛮力而是用心灵。以奔驰杀砍的本领而言,将帅未必高于部下的士卒,以飞走抟噬的能力而论,人类实在不如万物中的禽兽。将帅仅用蛮力,决不能无敌天下。人类专施蛮力,也不能有进化与文明。可惜,人类现今偏不向心灵上追求,而只向蛮力上注意。尤可惜,人类更将心灵与蛮力合用于自残同类,反不如禽兽专以蛮力对异类竞争。
禽兽对异类竞争,只用天赋的爪牙。人类对同类竞争,专用人造的利器。爪牙杀伤之力有限,利器杀伤之力无穷。爪牙口角,同时不能杀伤二命。飞机大炮,同时可以杀伤万人。禽兽还能爱护同类,人类偏能与同类为敌。人类这种恶行,实在过于禽兽万倍。所谓“文明进化”者,是为人类谋安全,求幸福。现今既专在杀戮的能力上用心,反说是文明进化,岂不是有愧于禽兽。
孟子将当时流行的邪说,比作洪水猛兽。现今的邪说,较洪水猛兽,残酷到几千万倍。杨墨之道,纵然行到极端,也不过仅只无父无君。洪水还能使人有处可逃。猛兽也可使人有法可避。自从“竞争”的邪说,深入欧美的人心,杀人利器,逐日有发明,日益精巧,实在令人无术可避,无法可逃。炸弹可以炸到高山之颠,毒气可以毒到深海之底。现在的人命,已经不如虫蚁了,怎么还配妄谈“文明进化”?
现今,几乎是每个人都要谈“科学”。其实,科学正如金钱,用之得当,就能于己于人有益。用之不当,反要祸己害人。现今借科学之力而救援人类的人太少,用科学之力而杀害人类的人太多。正如浪荡公子,专以有用的金钱,去做损阴丧德的坏事。科学家若再不洗心革面而研究有益于人类的事务,即是杀人自杀,害人自害。不但是现今人类的公敌,简直是千秋万代人类的罪犯。
法国有一个人,名叫盖鲁定J—Guillotin,是一位医生兼政治家。看用刀斧斩人,太不便利,且费光阴,乃独出心裁,创造了一架断头机。因为是他所发明的,所以人也称那机为盖鲁定Guillotine(与他的名字,只差一个字母)。当时死于那机下的人,真是不可胜数。不久,盖氏因为犯了罪,竟被他所创造的凶器砍断了头颅。以后,又有一人,以为那架凶器还不灵便,特意费心费力,大加改良。可是,过了些时,他也因犯罪,而死于他所改良的断头机之下,可见这正是作法自毙,制刀自杀。“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这话固然是句老生常谈,然而科学,既不能种瓜得豆,也不能种豆得瓜,所以也脱不开因果循环的定例。
发明断头机的盖鲁定,在断头机上丧命,算到今年已经过了一百二十一年了,可是用那惨刑,处决重大犯罪的定例,至今还未经法国废除。在这一百二十一年里,又不知有多少人,因而身首异处,将来还不知有几多人,要变成断头机下之鬼。盖氏因为一时妄显聪明,不但自己种下恶因,收了恶果,并且他的名字,竟成了一个杀人利器的代名词,岂不可叹。盖氏假若鬼魂有知,也当痛自悔恨,不该多此一举。
当初创造捕熊铗Brar-trap的马洛替Morraf因此发了一笔小财,可是,他的小儿,竟因误踏熊铗,挟断了双脚。我所认识的某甲,专好玩鹰,每逢抓住野兔,他必砸断兔腿,以免她们脱逃,并且击破兔头,取脑喂鹰。他未到四十,两腿就不能动转,后来竟觉头中如同针刺,哀号而死。
又有某乙,专好捕蛙养鸭,将蛙剁成碎块,做为鸭食。后来生了两子,手脚全是连皮,并且全是在新婚未久,就短命而死。这全是我眼见耳闻的事实。至于史书中的记载,和父老的传述,更是无法详说。
从来,当屠户的,当鸟贩的,打猎的,捕鱼的,以及一切杀生害命的人,据我所知,决无福寿安乐的结局。与人无害的禽兽,还不可残害,何况是圆颅方趾的人类。多人设法不能“生”一人,可是一人随便可以“杀”多人。由父母操心费力,经疼苦,耗钱财,养成了一人,是何等艰难。随随便便了结一人的性命,是何其容易。一秒钟之间,用科学的利器,可以杀几万人。可是要知道几万人,是经了多少光阴,才能养起来的。
司马迁说“三世为将,道家所忌”。我们细察父子为将的人家,有几家能得到好的结果。为名将也不过因为多杀人。为国家,多杀人,还不可行。何况是仗强横,为私欲。
当日某甲为袁某的私欲指使,杀人无数,后来被某乙所捕杀。某甲临刑,对绑他的人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以后某乙被人捉住枪决的当儿,也是说:“你们何必如此之忙?”这段事实,据新人物想,不过是“偶然凑巧”。其实,这正是“报应循环”。他所害的人,临死所说的话,他临死也照样重说一遍,更可见天理之公。
有人问我:“《山堂肆考》上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不是勉人为善的话么?为什么军界某要人,既已忏悔,皈依我佛,还不能得到善终呢?”我说:“放下屠刀,不过表示改过之举。人若改变恶从善,全有成佛之望。并不是说屠儿立刻放下屠刀,登时就可上升莲座。某要人纵然未曾亲手害民,焉知他的数十万部卒,不假借他的威势,作出无数伤天害理的事。正如你将枪刀给人,人若用去杀人,你能说‘不负责’么?”
《果斋日记》上说:“人为万物之灵,亦为万祸之本。”我以为,人的行为,若肯依从天理良心,就是万物之灵。人的举动,若反背天理良心,就是万祸之本。换一句话说,人的行为举动,若肯替别人设想就配称万物之灵。人的行为举动,若专求自己得意就变为万祸之本。现今,世界所以多乱,人心所以不安,只是因为有些人,受了邪说的诱惑,不信天理,不问良心,只知有己,不知有人。
天理,是万古不变的理。良心,是人类应有的心。也可以说,天理是大公至正的理,良心是为善不为恶的心。
顺着天理,本乎良心,才肯替别人设想。肯替别人设想,决不致侵人之国,毁人之家,害人之命。国不侵人之国,家不毁人之家,人不害人之命,人类中才能有相爱互助,共享和平安乐的希望。欲达到这种的希望,决不是用竞争或斗争所可成就的。我以为,顺应天理而行就是“道”,依着良心而为就是“德”。行为不违天理,不背良心,就是道德。
据说,科学与革命,全是为群众谋幸福的。既是如此,讲科学也罢,谈革命也罢,全须先在“心”上用功夫,全须以道德为根基。科学的研究与施用,若不本乎道德,不但无益于人群,反要有害于人类。革命的行为与目的,若离开道德,不但不能利民福国,反要祸国殃民。
我常说:不必讲什么“科”学,“神”学,“佛”学,以及这个学,那个学,先要讲“人”学。纵然讲遍了各种学,而独忘了自己这个“人”学,实在是得不偿失。这样,不仅误己,而且误人。我的朋友某君有一句自勉之辞“用科学方法办事,本圣贤之道做人”。实在是补偏救弊之术。
据最近外国的人类学者科学的推断,“人类出现于世界上,至少有二万七千年之久”。世上有科学这个名目,至多才过二百年的光景。可见人类决不是经科学家用科学方法造的。人类孳生了二万六千多年,也不是依仗科学家的指导,才得以维持生存。人类所以能由小团体结成大团体,也全不是因为学了科学,而是因为人人有一个异于禽兽的人心。人类所以争杀险狠,是因为失了人心而坠于禽兽之列。所以欲谋人类长久的幸福,必须先由“救正人心”下手。
救正人心,不是去正别人之心,而是先正自己之心。以一国说,不是去正全国百姓之心,而是一国的要人与知识阶级,先由正己之心,为初步功夫。正心并不是翻山倒海的难事。只要先将自己认做一个人而不肯将禽兽的行为,施之于别人,那就够了。现今,人类中相杀之祸日众,国际间侵害之祸日多,全是因为不肯将自己当人看,也不肯将别人当做人。
最初,人类争斗有用拳脚,以后,人类争斗用棍棒。据历史家说“这是进化了”。在前,人类争斗用刀枪,以后,人类争斗用枪炮。历史家也说“这是进化了”。以前,人类争斗用潜艇飞机。现今,人类争斗用流火毒气。历史家更说“这是进化了”。由用拳脚起,直到用毒气止,愈进化,杀人的方法,愈速快愈普遍。我以为这种的“进化”是愈进化,愈失了“人”性,而化成较比鸷禽猛兽还残狠万万倍的怪物。
当初,我国发明火药,仅仅制造花炮,供人的玩乐。火药传入欧洲,就因此制成毁灭人命的枪炮。当初我国富家公子,有斗鸡的玩好,只用公鸡与公鸡相斗。这种玩好传入欧洲之后,竟有人在公鸡腿后绑上尖刀,增加鸡与鸡相残互杀的能力。我看,科学家假借爱国之名造出最新式的杀人的器物,付给军人,使他们互相争杀也就如同欧洲人,对待斗鸡的行为相似。我以为,人类若凭藉科学的器物自残同类,未免有愧于公鸡。因为公鸡是没有灵性的。
我中国,惯将伤天害理自私自利的人,比为禽兽。英美国,惯将这类的人,比做Beast(兽类)。这种比方,不但不正确,并且,我实在替禽兽叫屈。因为禽兽是无灵性的东西,禽兽之为禽兽,并不可恨。若因恨怨恶人而累及无罪无辜的禽兽,未免是将清白无辜的禽兽,当作罪大恶极的东西。我以为,骂恶人不如禽兽则可,将恶人比为禽兽则不可。
披毛戴羽的禽兽,纵然可恨,但是决不会假充圣贤。它们虽不会说“为人类谋幸福”的大话,可是它们颇能做人类衣食的来源,也可做出许多于人类有补助的事。惟独圆颅方趾的人类中,不如禽兽的人,偏能口是心非,大喊“为人类谋幸福”的高论。所以,他们为人类谋到如今,只见幸福日减,苦恼日多,自由日少,专制日甚。这种“人其形,而心不如禽兽”的人,或已成了圣人,或已变了富翁。然而依赖他们的人类,或已被试验而死,或已无法聊生。试问披毛戴羽的禽兽中,有这种欺骗同类的大骗子么?我们的远祖,生在洪荒时代,日与禽兽为伍,能有时时受骗的恐惧么?
科学家最好类推,所以达尔文因为鸟兽鱼虫之间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遂以为人类维持生活之术,也离不开这种定例。殊不知“取法乎上,仅是得乎中;取法乎中,不免为下”。人既高于万物,自当以圣贤为法则,才能维持这个“人”。人既高于万物,若自甘卑下而取法于鸟兽鱼虫,岂不要变成不如它们的动物。达氏虽未曾明言劝人学法鸟兽鱼虫,可是,人若成了他的信徒,就必日趋退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