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家的原则是“凡根据许多事实,所得到的科学观念,应该假定她是真的,等到发现新事实,不能适用的时候,再去修正它。这种寻求真理的热诚,若以草木鸟兽做研究的对象,未尝于人类没有利益。假若以国政民命供这种试验,实在有极大的危险。
自从我中国人,被外国的“手枪炸弹、飞机大炮、奇技淫巧、邪说诈辞”吓昏了脑筋,诱迷了心窍以来,几乎是个名人,就大唱“科学救国”。甚至不知科学为何物的野老村夫,也就随声附和。并且以为我国只要有了科学,就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大庭广众之间,只要能说出科学二字,就可光宗耀祖。学生回到家乡故里,只要说学了科学,就能以神圣自居。这种对科学疯狂热烈的情形,几乎和当初三家村里的老学究,认定学会了“八股”就可以治国家,平天下,是一样的舍本逐末。所以,以前的中国愈揣摩八股愈糟。现今的欧美愈研究科学愈乱。所谓“本”者,就是自己的“心”。对于这个小东西,若不肯先加注意,任凭你八股做得天好,无论你科学讲得多精,也是庸人自扰,也是画蛇添足。
“八股”不过是一种文章的体式。认实质,原是稀松平常。科学不过是有系统或有组织的知识。说实了,也不是神奇鬼妙。八股虽然误尽苍生,有时还能略收束缚人心的效用。科学虽然自称万能,有时反能加增放纵人欲的危险。当初我国只讲八股而忘了“正心”,所以未能得到国利民福。现今欧美,只讲科学而忽略“正心”,所以闹得杀气冲天。
我国精神文明的好处,是能使人时时返照天良。种种的善念,可以由此而生。欧美物质文明的害处,是能引人日日扩大人欲。样样的恶行,必然因此而起。“科学发达,机械进步,人人必有幸福可享”的高调,只能欺骗一些醒着作梦的书呆子。
人类的苦恼中,最大的只有两样,一是天灾,一是人祸。天灾并不常有,人祸逐日增多。天灾中最大的不过水患,瘟疫,地震。人祸最大的就是战争。水患瘟疫地震,固觉可怕,然而以损伤生命财产的能力而论,决不如战争之大之甚。以历史中所载,天灾所损伤的数量与历次的人祸所损伤的数量相较,天灾实觉渺乎其小。现今欧美的科学家,一边努力研究防止天灾的方法,一边又大费苦心发明助长人祸的武器。这种救人而又杀人的行为,可谓只见其小,而忽略其大。结果,天灾减少了不过十之一二,人祸反倒增加了十之七八。这种倒行逆施,为善不足,为恶有余的趋向,实在是科学家自掘坟墓的愚行。
科学是为寻求真理的。只要它不拿人命做试验品,人人不当稍加反对。革命是为人民减少痛苦的。只要它不被恶人利用了,人人应当竭诚欢迎。
科学家若想发达,革命者若想成功,须要存着仁慈的心念,保持谦和的态度,放大了眼光,去净了偏私。万不可有包办的行为,更不可自认自己是科学的,是革命的。凡是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就是不科学的,就是反革命的。假若只知有己,不知有人,秩序与谐和,就永不能到达了。
科学这个名词,原是日本人由英文Science一个字译出来的。在前清光绪年间,我国还译之为“格致”,是由“格物致知”而定的名称。比较起来还是“科学”二字最为贴切。因为我国的格物致知,是偏重“心灵”的。外国的科学是偏重“物质”的。也可以说,一个偏于“正心”,一个偏于“逐物”,一个是向“内”寻安乐,一个是向“外”求满足。向内寻,愈寻愈觉满足。向外求,愈求愈感失望。
聪明人的乐处是由于“正心”,愚昧人的苦闷是起于“逐物”。由正心而生的乐,是天然的。因逐物而生的乐,是人造的artificial。天然的乐,无止无休。人造的乐,有穷有尽。所以,人人正心,人世就是天堂。人人逐物,天堂也能化为地狱。
为善为恶,全是一颗心。劝人骂人,全是一个口。援人打人,全是一支手。“为善,劝人,援人”,既不比“为恶,骂人,打人”费力,为什么偏不作些与人有益的事?科学家研究杀人的奇物,并不较考究益人的方法少费心思,为什么偏要甘为军阀的走狗,发明流火,毒气,助长他们杀人的能力?要知,发明飞机、潜艇、毒药弹、坦克车的傻小子们,到如今并没有得到“铜像”的报酬。可是,那班利用这些武器,毁灭人类的大将们,早已成了各该国历史里的英雄了。自己损阴丧德,为别人争名增誉,岂不是糊涂已极。
我不以禽兽为可怕。我只知人类最可畏。人类可为善,可为恶。禽兽中,善的常善,恶的常恶。善的虽有时发露一点恶性,不过是出于一时的自卫。恶的虽有时发露一点善性,不过是极少的例外。所以对待禽兽,接近也容易,防避也不难。惟独对人类,接近中,有时还须加以提防。防避间,还须加以谨慎。人类所以有这样危险性,只是因为反逆天理良心,能以伪善掩真恶,能于媚笑里藏尖刀,能当面说好话,背后下狠手。
鸱鸟决不肯因为惹人厌恶而变化自己的恶声,虎豹决不肯因为招人嫌恨而改自己的凶态。人类若肯以本来的声调与本来的面目对人,世界上总可减少许多的扰乱与苦恼。
禽兽因不知进化,反能保住了一个诚字。人类口谈进化,反多生出来一个伪字。因此,种种损人利己的罪恶,就假借“为人类谋幸福”的好话,而行出去了。现在,就想将以上的好话,达于实现,只有两个方法。一是去伪存诚,一是不受欺骗。
我恨我对去伪的功夫,还未能做到万一。可幸我对不受骗的决心,已然练到了十足。我以为,世上只要不受骗的人数多起来,人类才能有真的解放与真的幸福。
我所最不愿听的一句话,就是“为人类谋幸福”。我只要一听到耳里,一看到眼中,就仿佛要气炸了肺管。这句话,并非不好。只是唱这种高调的人,据我详查,足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全是些“口吐人言,而行为反不如禽兽”的人。现今,人类所以又受了新的专制,添了新的痛苦,全是因为上了这种“嘴甜心苦”的怪物的大当。英国格言说“白的手套,可以遮掩污秽的手指”。人类若肯爱护天然的自由,若愿保住真正的幸福,第一不可仅在白的手套上注意。要知这二十世纪,正是“骗子世纪”。中外的骗子们,正在钩心斗角,施展骗人的法术呢。
有人问我:“自从前清末年,我中国几乎是每个有名的人,就会说‘救国救民’的话。为什么国愈救而愈危亡,民愈救而愈无生路?”我说:“国,是人立的。民,是人的别名。国与民,也必须用人救,才能转危为安,才能死而复生。那么若真想救国民,自己必得先是一个人。这初步功夫,若办不到,自己先不是‘人’,如何配谈救国救民的事。只会说‘人’话,若可做到这种的大事,鹦鹉与猩猩,早就可以造成强盛的邦国了。”
唐朝郑义宗的妻卢氏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仁义也。”《孟子札记》上说:“仁义之于天地,为人类生活之原理。无仁义,则禽兽食人而乾坤几乎息矣。”日本贝原笃敬说:“仁义者,人道之大本,犹天地之有阴阳。天无阴阳,则造化之道熄矣。人无仁义,则伦理灭,与禽兽何异乎?”这种“以仁义之有无而定人类与禽兽的差别”的话,古人说了不知多少。其实,禽兽之间,也时常有“仁义”的表示,岂能说仁义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古人知道人类不愿得禽兽之名,所以就以仁义之有无,儆教人类,以免人类将仁义二字,视为可有可无。这正是古人愿意提高人类的苦心,并非古人不知禽兽也有仁义的行为。
禽兽能行“仁义”的证据,在中外的书里,说了很多,一时不能详谈。甚至愚笨的鹅和横行的蟹,也颇能行出仁心义举的事。在德国曾有一位老妇人救了一支小鹅,以后那妇人,因为患病双目失明,以乞讨为生,给引路的就是那只鹅。它天天用嘴衔住那妇人裙角,经过几条崎岖的险路,永远不肯离开那老妇人的身边。我曾亲眼见着两只螃蟹,驮着一只无腿的螃蟹爬行。所以,若以为仁义的有无,是人类与禽兽的分别,我极不认为是确论。
据我想,人类所以能行仁义,是因为知道“信天理,问良心”而生出来的。人所以高于万物的一点可贵之处,就是在这一点上。人类若反逆天理,背叛良心,简直就是不如禽兽,甚至不如虫鱼。
近来,在报上,时常有人对“天理良心”发表驳斥的言论。有的说:“讲天理是有意提倡迷信,谈良心更是空洞无聊。”有的说:“时至今日,拼命地追求科学,已觉着落人马后,若遭到懵然的妄论天理良心,未免是没有思想。”我以为,他们全是出于误解。因为谈论天理良心,并不妨碍科学发达。科学家若离弃天理良心,也决做不出真正有益于人类的事。并且,在太平的日子,注重天理良心,才能长治久安。在纷扰的时候,注重天理良心,才能拨乱反正。
天理良心并不是荒谬难解的妖术魔法。天,并不是神。天,是无知觉的高空,并不能降福降祸。惟独“天”字之下,若加上一个“理”字,就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因为,天理是“至大至高,无所不包,永久如一”的真理。顺之则吉,违之则凶。世界有变,国政有变,学术有变,风俗有变。惟独天理,始终不变。至于如何才是不违天理,那就得先自问是否不背你的良心。并且,天理良心,是息息相通,无法分离的,简直就是一个不讲天理,就是没有良心。不问良心,即是不顾天理。所以中外全将这两样,合称之为“天良”。
天良,译英文为Conscience,原是由拉丁文“我知”Conscio二字,组织而成的。按字典上的定义,天良是“人心中最隐秘的思想”,是“辨别是非的感觉”The sense of right and wrong。鸟兽鱼虫,决没有隐秘的思想,更没有分辨是非的感觉。它们自己是“是”、是“非”、是“善”、是“恶”、是“正”、是“邪”,它们也决不能自知,可见,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美点,人若守住天良,才是一个人。背逆天良,偏要瞒心昧己,滥唱高调,假借救国,救民,为国,为民的名义,利己损人,不但不是人,简直连草木土石不如。不但替自己唱高调是如此,甚至背逆天良,向要人的脸上“贴金”,替他们伪造功德,也是这样。
英国瓦尔顿Isaak Walton说:“人若失去天良,一身再无可存之物矣。”我以为,个人纵然威加海内,富有天下,若是不由天良而得,也是得不偿失。因为自己什么都有了,只是自己把自己这个人味丢了。
英文格言说:“好的天良,就是好的靠枕。”又说:“有天良,就有尊严。”又说:“天良不愧,闻雷不畏。”又说:“一个天良,等于千个证人。”又说:“天良时时开庭,罪犯就是自己。”人若不问天良,固然可以占一时的便宜,可是不能避免天良那长久的谴责。外来的指骂,以充耳不闻。内生的拷问,实在无法逃免。
假若真有上帝神佛,我以为,天良就是上帝神佛所派常驻人心中的代表。它不但是你的顾问,也是你的卫兵。你若听它的忠告,它就能使你心安意定,无所畏惧。你若违逆它的指导,它就能使你心烦意乱,肉跳心惊。
本着天良说话,言简而意明。背逆天良发言,话多而无序。
顺合天良的话,如同蒙尘的明珠,终不能掩住光辉。背逆天良之言,仿佛金漆的马桶,到底要泄出臭气。
一个人说话作文行事,只要合乎自己的天良,也必能激动别人的天良,因为天良是人类所共有的。并且天良具有一种奇妙的吸引力。你能发露你的天良,别人的天良也能随之感应。凡不起感应的人,他的天良必是因被私欲所蔽而失了作用。
依着自己天良所说的话,所做的文,不但在当时有感应,甚至千秋万世之后,仍必有同等的效力。诸葛亮死去已经一千七百多年,他的尸骨早已化为灰烬,可是他那《出师表》,仍能使现在的人读起来落泪。因为他那篇文章,是由他的天良发出来的。在民国这二十余年中,许多要人的演讲与通电,无不刻章琢句,典雅堂皇。然而老百姓听完读罢,毫无所动于衷。这全是因为他们那些好话,全不是本着天良而发。并且他们那损人利己的行为,早已在老百姓的心里留下了底案。
专以要人而言,天良就是公、诚。公则正,诚则实。正,可以服人。人实,可以感人。若不能服人感人,必是不公不诚。不公不诚,就是私,就是伪。私必偏倚,伪必空虚,偏倚即不能自存,空虚则无所依据。并且私字伪字之音与死字危字之音相近。这虽是有些强拉硬扯,可是,我以为,私是死征,伪是危兆,私与伪决不能支持长久。民国以来许多的要人,所以不能成事,只是因为缺乏公诚。所以不能公不能诚,只是因为先将天良丧尽了。
现今我国,因为外患紧近,“团结一致”的标语,又成了一时的口号。几乎是一个要人,就必拿这四个字作口头禅。其实,无论在那一国,团结全国的小民易,团结当权的几位要人难。要人若肯团结,小民自然一致。
要人所以不易且不能团结,只是因为他们不肯以公、诚相待。所以不肯开诚布公,只是因为误将别人全当作愚人。于是乎专以诈、伪相向,不肯吐露真实。用这种方法以求团结,岂不是南辕北辙。《说苑》上说“巧诈不如拙诚”。古语说“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公”。要人若果有团结的志愿,不可不先将这两句陈腐话记在心里。自己若本不巧、不智,用诈,用私,更是自寻烦恼。
据《韩诗外传》里记载,当初楚国熊渠子,夜晚行路,见着一块石头,错认为虎,逐弯弓发箭射了去。及至临近一看,才知是一块大石,可是箭头已经射入石内,几乎没了箭杆。可见人的行为,若发于至诚,石头全可以他裂。据《列子》里说,在海边曾有一人,喜与海鸥相亲,每日有成百的海鸥同他游玩。有一天,他听了他父亲的吩咐,要捉住一只。及至他又到海边,海鸥全都远走高飞,不敢同他接近了。这并非海鸥有未到先知之能,乃是他先存下了机诈的心,纵有和善的面容,也不能遮掩他的欺诈。赵氏《孟子章句》上说:“至诚则动金石,不诚则鸟兽不可亲狎。”可见人若以巧诈之术团结人心,正是“心劳日拙”。
社会间,所以多有纷扰,国际间,所以不能和平,全是因为有些人,自作聪明,不守本分。所以不守本分,所以自作聪明,全是因为利欲熏心,错将别人与别国当作愚昧可欺,以为别人或别国,决不能看出自己的诈伪。岂知国人与别国,早已看透了你的肺肝。这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施之于社会,则失自己的人格。施之于国际,则失自己的国誉。人失了人格,虽生而如死。国失了国誉,虽强而无威。
《袁子政书》上说:“凡有国者,患在壅塞,故不可以不公。患在虚巧,故不可以不实。患在诈伪,故不可以不信。三者明,则国安。三者不明,则国乱。”这“有国者”三字,并非专指帝王而言,只要是执掌一国大权的人就是有国者。我国虽名为民国,我国的要人,虽自称“公仆”,可是,要人无论如何客气、自谦,我国的命脉,仍是操之于他们之手。自从我民国成立以来,所以一日不如一日,并非百姓不堪造就,乃是怨一些要人们,十之八九,不肯尚公,不肯崇实,不肯重信。
程颐说:“以诚感人者,人亦以诚而应。以术驭人者,人亦以术而待。”王艺说:“使诈,则能愚人。推诚,则能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