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州地处衡山之南,山南水北,气候宜人,因“北雁南飞,至此歇翅停回”,栖息于回雁峰,又有 “雁城”的雅称。
从汴京顺水路南下,最快也要月余才能抵达。此时已入春分,气候比北方暖了不少,已经见不到几只大雁,倒是绿意盎然,百花吐蕊。
篷舟靠岸,从舟上下来了一位年轻公子,生得面容俊俏,眼睛比南方佳丽还要水灵,身形虽然纤瘦了些但也气质高雅、玉树临风,立时夺去了岸上行人的注目。
年轻公子仿佛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注目,自顾自地整了衣衫,带着随从翩然而去,转眼就没了踪影,徒留下一片惊叹。
暮云山庄远在城郊百里之外,祥和地倚靠在连绵群山之中,从绿意中隐约露出一些粉墙漆柱和斗拱青檐,雅致、含蓄、深沉,连大门都没有一丝铺张,唯一显眼的就是匾额上“暮云山庄”四个古朴苍劲的题字。
“慕姑娘,就是这里了。”随从拉住马的缰绳,恭敬地说着。
年轻公子翻身下马,伸出一指摇了摇,不悦地说道:“应该是‘慕公子’才对,进去以后不容许再失言了!”
年轻公子正是慕心惜乔装的,她细细打量着暮云山庄,有一些讶异:这山庄从外表上看果然普通之极,难以想象就是这里掌控着整个南部的经济网,不知内部是否别有洞天、暗藏杀机?
慕心惜有一些犹疑,觉得这么快造访并不是很稳妥,但却没有退的余地。
——目前的情报甚少,不但山庄内部不清不楚,就连那个庄主傅君川也只是有人远远见过,样貌秉性一无所知!她甚至怀疑 “年轻公子”、“并无家眷”的可靠度!
这番困难境况,晚儿姐姐并未告知旷非哥哥吧?但她却没有抱怨的资格,当初晚儿姐姐南下的时候,困难危险胜过现在何止十倍?
慕心惜深深呼吸,沉着地挥手示意随从敲响门环。
不一会儿就有人来应门,开门的是一个穿着讲究的老仆,面容和蔼,像一般的南方人一样身材矮小,走路很稳当但不像练过武功。
慕心惜展露出温纯可亲的笑容,从袖中拿出拜帖,恭敬地一揖:“在下是汴京孟家派来的特使,我家主人久闻贵庄盛名,有心前来拜会。这是拜帖,烦请通报一声,转交庄主!”
“既然是从汴京来的贵客,那就请入庄吧!”老仆非常客气,像普通人家的老伯一样帮他们把马拴好,领他们去前厅等候,吩咐其他仆人伺候了茶水后,就拿了拜帖入内通报去了。
从大门到前厅这短短的距离里,花、草、石、木错落有致,与富有南方风味的建筑相映成趣,大异于汴京的宏大气势。慕心惜却没有丝毫欣赏的雅兴,只感觉到身处迢迢他乡的孤凉,入口的清茶变得苦涩难以下喉了……
等待的时间稍嫌久了点,慕心惜有一点不安,与随从互看了一眼,起身在厅中慢慢踱步,观察周围每一点细微的变化。
又过了一刻钟,老仆单独来了,分外热情地迎他们入内,说道:“快快请进!府内已经准备酒宴,为远道而来的贵客接风洗尘!”
“多谢庄主盛情,请带路吧!”慕心惜作了一揖,跟在老仆身后。随从趁机小声问道:“是否鸿门宴?”慕心惜轻轻摇了摇头:“见机行事。”
到了中厅,正中间已经设了一张圆桌,杯酒碗筷等都已摆设好,老仆请他们上座之后,菜肴便陆续端上来。菜上得不紧不慢,半刻钟后已经摆满一桌,却仍然不见有人来。
慕心惜又问老仆:“老人家,不知贵庄主?”
老仆却有些犹豫,半天未答话。
此时忽然有一人走了进来,慕心惜抬眼看去大惊,忽地一下站了起来,一句“是你”几乎冲口而出。
他——竟然是他!
有如被刀刻过般坚硬分明的脸,浓眉、深目、直鼻,温润的唇笑意轻浅,目光依然深邃,带着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神采。
“我们庄主已经远行,吩咐期间若有贵客来访,必定要盛情款待。”他恭敬地一揖,“在下是庄内的总管,姓傅名三,慕公子可以叫我‘小傅’,也可以叫我‘小三’。”
小傅?小三?
慕心惜轻嗤了一声,冷冷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他竟然像不认识她般的叫她“慕公子”?
她是扮成男人没错,拜帖上也是写着假名“慕希”没错,但他真的能这么眼拙?或者,他真的会因为时隔月余而把她给忘了?
“慕公子,这一顿饭就由在下坐陪,希望能够赏脸。”傅三已经斟酒一杯,递至面前。
随从早已看出慕心惜的异状,站了起来警惕地轻声问道:“公子?”
“无妨。”慕心惜轻轻说道,接过了那杯酒,“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一饮而尽——很好,是装的也罢真的也罢,她就陪他把这出戏唱下去!
傅三殷勤得很,不住地为她添酒夹菜介绍特产,一会说这鱼头豆腐汤鲜味美爽口宜人,一会说坛子肉风味独特,一会儿又说不能光吃荤的,黄花菜和乌莲也是衡州一绝……
慕心惜照单全收却不动筷子,只偏头看着他。他只顾着眉飞色舞兴高采烈地把她的碗堆得跟小山一样,一直到堆不下了,才反应过来,收敛了颜色。
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竟看到他的脸上泛起了一丝微微的潮红。她原先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这才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觉得的确“别有一番滋味”。
她仿佛很随意般地提起:“不知贵庄主是什么时候远行的,去了哪里呢?”
傅三面色恢复了正常,目光落向别处,说道:“我们庄主走了有好几天了,他是个闲云野鹤惯了的人,我们也不知会去哪,只偶尔会寄一两封书信回来。”
“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没有。”傅三停了停,又说道,“我们庄主每次远行少则十天,多则两三个月。”
“这么说,我现在来得是太不巧了?”慕心惜紧盯着傅三,话外有音。
傅三却也忽然转头紧盯着她,虽未言语,目光里却有很多难以名状的东西……
她看不清,也莫名的不想看清。她轻轻一笑,起身就走:“既然如此,多谢总管的款待,我改天再来拜会,告辞了!”
“且慢!”
傅三不由分说地拦在了她身前,她瞪着他,悄悄地退了一步,她的随从则悄悄地把手移向了腰间的佩剑。
他却笑了,拱手说道:“庄主临走前曾经吩咐,如果有贵客来访一定要留住好生款待,等他回来再细谈。可见庄主用不了多久就会回来,不如请慕公子留下,住几日如何?”
慕心惜看了他好一会儿,心下飞快地盘算着:一个月前遇到他绝对不可能是偶然!这个暮云山庄竟然和京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必须尽快查个详实!她并不怕留下来,她正需要留下来!
“多谢,那在下就叨扰了!”
膳后,傅三领着慕心惜在庄内游览,并没有任何避忌,慕心惜因此而很快领略了山庄的大貌。
山庄依山而建,建筑并无固定形制,而是从山上引入了一处活水,依地势高低和水流变化建成各种亭台楼阁轩榭馆,互相辉映、处处成景。
“……这一处凹地水流汇聚,便成了小湖,湖边临水一榭,周围种满荷花,盛夏花开的时节清香宜人……”
“你看那处湖心亭——”傅三忘情地拉住了慕心惜的手腕,引她去看,“湖心小亭并没有路通,平时是榭中一景,兴致来时也可以泛舟上去……”
“的确景色宜人……”慕心惜一边答,一边悄悄地挣开了他的手。她当然不会把心思全放在景色上,她发现这个山庄有点奇怪,虽然不是什么百年老庄,但也不像是刚建成的,为何……
“山庄浑然天成、不喜奢华这一点,我非常的欣赏,但为何有几处地方虽然有匾额,却并不题字呢?”
傅三看着慕心惜,笑意盈盈:“这是庄主的意思,这山庄是庄主亲手选建的,每一处都有他的心血。他希望未来娶妻的时候,能由妻子为这座山庄题字,就连庄名,也是可以更改的。”
“这么说,庄主还是一个重情的人?”
傅三只是笑看着她,慕心惜被他越看越慌起来,匆匆别开了目光:“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了。”
傅三于是说道:“慕公子已经看了这么多处地方,喜欢哪一处,就在哪一处歇息吧。”
“你们的招待未免太过周全了!” 慕心惜有些惊疑,稍刻趁机问道,“不知庄主住的是哪一处,我好别选重了。”
“庄主就住在种满梧桐树的那处别馆。”
“那……我若选旁边的兰花阁,会不会冒犯?”慕心惜试探地问道。
“当然不会啊!”傅三很干脆地说道,甚至有点急不可待,“我马上去找人准备,你们的马一会儿就牵去后院,行李什么的也马上去帮你们安放好。”
“别忙……”慕心惜按住了着急的傅三,“我们事先可没料到会住下来,行李可都不在这呢!我让随从去取……如何?”
“当然好啊!”
傅三又一次的干脆让慕心惜又一次的惊异——来到这的种种都太说不通了,不仅主动留住意图不明的访客,还一点都不加限制,简直不合常理!
是真的毫无任何问题,还是隐藏太深根本无惧?她只可以相信后者!
慕心惜在兰花阁内踱步,仔细地检视这个即将暂住的地方。阁内植满兰花香草,幽香沁人,格局设计精巧质朴、陈设也极为讨喜,但她却无法心神安宁。
她仔细嘱咐过后便把随从派出去了,去把该传的消息传出去,把该准备的东西带过来——在随从明天能活着回来的前提下。
她在屋内慢慢踱步,始终不能放心,思虑了很久才准备行动,打开了房门。
——直直杵在门口的人能吓出她一身冷汗来!
“傅总管?你在干嘛!”她只能瞪直了眼睛——难道这是监视么?
傅三却也吃了一惊,很无辜地说道:“我……我正要敲门的……”说罢把手里端着的衣物举高,“公子的随从明天才能过来,所以我先准备了一点干净衣物,慕公子如果要沐浴,可以去浴池,也可以直接叫人在房间准备热水。”
慕心惜看了一眼衣物,接了过来,说了一声“谢谢”直接关上了房门。
放下衣物,随手翻看了一下,她再次打开了房门——又是一惊……
傅三仍然杵在门口,一只手正悬在半空做出敲门的姿势,她赶紧往后一躲,他也尴尬的赶紧收回了手。
“你怎么还在?”她只能继续瞪着他。
傅三从身后跟着他的仆人手上端过了端盘:“你说晚膳在房间吃,已经准备好了……”
“好吧。”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两手接过了端盘,放回了房间的桌子上,转过身看着紧跟着她进来的傅三,没好气地说道:“还有什么事,一次说完可以吗?”
傅三果然又端出来一个小碟,碟子里装的食物有那么一点眼熟,他小心地放在桌上,说道:“这个是桂花糖,做的不会特别甜腻,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慕心惜看了桂花糖半晌,有丝丝回忆被冷不防地勾起,再看着傅三,真心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送客——
她还不饿,还不想用晚膳,于是只掂起了一块桂花糖,轻轻送入口中。
闭上眼,感觉一丝暖暖的甜意融化开来。
——嗯,既不特别甜,也一点都不腻……
小时候她是非常爱吃桂花糖的,后来就觉得太甜腻了只吃专门做的桂花糖,再后来——没有再后来了,她已经很久都不吃桂花糖了。
慕心惜看着这一小碟桂花糖,又享受地吃了两块,然后——准备行动。
她走到门口,开门前停顿了一会,准备好门后可能给她的连续第三次惊吓,一下拉开了门——什么都没有。
左右看了看,外面也一个人都没有。
她自嘲地笑了笑,回身关好门,踏着夕阳,开始她的搜索。
山庄很静谧,只有风吹着树梢的沙沙声、小鸟欢乐地喳喳声,还有蜂儿蝶儿在飞舞——一片祥和。
慕心惜转了很久,只偶尔遇到几个打扫的仆人很尊敬的和她打招呼,丝毫没有人监视她的迹象,于是她转回了据说是庄主住的梧桐馆。
庄主不在,也没见门上锁,她很轻易地就进去了。
里面该有的东西还真的都有,的确像是庄主住的地方。而还有很多“应该有”的东西,居然一样都没发现——无机关、无暗格、无密道……
慕心惜有些挫败地离开了梧桐馆,去往别的地方下功夫了。
天色已晚,仆人们已经开始点灯,慕心惜在各处地方得到的结论却总是——毫无异常、毫无异常、毫无异常……
——这不就是最大的异常么!
又进一处小院,院里点灯的仆人停下手中的活和她打完招呼,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赶紧说道:“慕公子,这个时辰您别去后园,不方便的。”
“哦,有什么不方便?”慕心惜好奇地反问。
仆人刚要开口,忽然又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这……傅总管傍晚时总是喜欢在后园练武功,刀剑无眼的,所以不许人靠近。”
“好的,谢谢。”慕心惜笑着道谢,心下已经有了方向——后园。
后园是傅三还没带她看过的地方之一,但并不难找。
慕心惜悄悄地潜进了后园,果然看到有人在练武,仔细看,的确是傅三。
他的身手迅捷而轻盈,招式一点也不华丽,却绵密地令人窒息,悄无声息宛如鬼魅一般,掌中泛着的寒光,是一把短小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