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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清的主战派(5)

两人最后分工,以甬江为界,东岸金鸡山,由陆军登陆主攻,海军负责压制炮台火力。西岸招宝江和县城,由海军主攻,陆军负责配合。摧毁所有的炮台之后,海军配合陆军一起攻占县城。

10月10日清晨,镇海之战打响。

海军司令巴加带领着巨型战舰,在县城的北面下锚,一字排向,用密集的火力轰向了县城和甬江两岸的炮台。

由于清军大炮都是固定朝着甬江江面,没有想到英舰可以在海面上发起攻击,清军的大炮又不能转向,一时间,所有炮台都处在被动挨打,不能还手的境地。

英军不驶入内江,倒不是怕了两岸的交叉火力,为了展示自己的军事能力,轮船皇后号,冲进了甬江清军火力最集中的区域,依靠强大的炮火痛击了两岸的炮台,不但没有受到暗桩的影响,反而风驰电掣一般进出自如。

英军将登陆部队分为左、中、右三个纵队,左侧纵队共有1060人,由英军第55团、第18团,以及炮兵工兵组成,由郭富指挥。携带野战炮四门,臼炮两门,在金鸡山以东三公里的沙滩上登陆。这个纵队长途跋涉越过小峡江,突然出现在清军的侧后方,杀得清军措手不及。

中路纵队由英军第49团,以及炮兵工兵等,共550人组成,携带野战炮两门,榴弹炮两门,在马利斯中校的率领下,由金鸡山正面登陆,强行占领了竺山之后,也开始向金鸡山方向迫近。

右纵队以海军为主,由水手和海员组成,共797人,由舰长荷伯特率领,携带两门臼炮,直接从招宝山的北侧登陆,攻向了县城。

裕谦站在城墙上,被英军的巨炮惊得目瞪口呆,连话也说不出了。他亲眼看到了,英军战舰远在大海数里之外,发射的炮弹竟然能飞越招宝山,直接攻击东岳宫钩金塘。

到处是呼啸的炮弹,谢朝恩、张从龙、丰阿升、重祥、李云龙,一个个将领被炮弹炸死炸伤。虽然隔着重重险关暗滩,英军照样把炮弹一发发打到清军的炮台上,甚至这些炮弹都可以翻山越岭地打过来。

金鸡山的清军首先抵挡不住,大溃败逃,总兵谢朝恩战死。但是这批清军属于背水一战,他们被赶到大峡江边后才发现,根本无路可逃,只能活生生地硬挨英军的炮火。裕谦原本就是要置之死地而后生,他逼着将士们与英国做殊死拼杀,可惜双方没有短兵相接,死地也没有出现后生。

当英军战舰摧毁了招宝山炮台之后,陆军右纵队爬上了招宝山陡峭的山壁,向招宝山顶冲击,在占据了招宝山之后,又向县城攻击。县城的守军根本无力抵挡英军,几乎所有的清军都发疯似的逃跑。裕谦亲眼目睹了自己辛苦经营的阵地化为灰烬,清军集体溃败,英国陆军不但不是“一扑而不能起”,而且身手之矫健丝毫不逊于逃跑时的清军。

裕谦还看到了,整个镇海县城,在英军的炮弹摧残之下变成了一片火海,所有百姓都疯了一样的四散逃跑,到处是死尸,到处是伤员,房屋倒塌,大树断折,石溅瓦飞,满目疮痍。可怜这些百姓根本不知道往哪里逃,他们突然看到了天上的飞弹,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裕谦的家奴余升急忙拉着裕谦走下了城楼,裕谦就这样被余升拽着,懵懵懂懂地走了一百多米,他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连面部的表情都没有,当全城的人都在逃跑时,他就这样磨了一百多米。

突然,裕谦看到了旁边有“流芳”两个字,一下子联想到自己处境。背水一战的结局,他早就知道,一旦战败,他又有何面目去见同僚,又如何去面对天下士子的指责,又如何面对道光皇帝的诘问。他停了下来,朝着北京的方向,缓缓地跪下来磕了几个头,然后一头跳进了旁边的泮池,他自杀了。

不过他没有淹死,在家丁以及亲兵的抢救下,他被救了起来。然后随着军士们一起跑到余姚。史书上记载,他是在宁波易衣灌才被救醒的,但是已经生命垂危,逃到宁波后,再次往余姚方向逃亡,他死在了余姚城外四里的地方了,据说当时他的家人就在城内。

不过与裕谦关系密切的人,都言之凿凿地说,裕谦是在余姚吞食鸦片死的。如果裕谦真的是吞食鸦片烟死的话,那对鸦片战争来说,将是绝大的一个讽刺,鸦片战争中的钦差大臣,大清朝最严厉的主战派,战败后吞食鸦片自杀。

裕谦死了,他自己选择了死亡,他没有再活下去的勇气。如果他活下来,会不会像颜伯焘一样,成为一个两面派呢?他与英国鬼子不共戴天,这一点毫无疑问,他的马缰就是抽了英国鬼子的筋做成的,只是不知道他逃跑的时候,这匹马去了何处。

其实自杀的原因很简单,他没有希望了,他看不到战胜的希望,他没有任何抵挡英军的能力。他高贵的出身,钦差大臣的身份,此时反而成为了枷锁,逼着他不能屈辱地活着。

裕谦虽然死了,但他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没有在死前上书,向道光皇帝说明真相,也许他也没有勇气向道光皇帝说明真相,因为一旦向道光皇帝说明战争必然失败,那么他的死后就再也不能干净,他会变成一个临死投降派。

他的这种做法害了另外一个人,浙江提督余步云。

宁波沦陷

浙江提督余步云一案,一直是鸦片战争当中最大的冤案,他比琦善更冤。

余步云原名叫做余世蝉,后来改名叫余步云,可能是取意平步青云的意思。原是想讨个好彩头,谁知道在青云之上,就是显戮。在清朝的将军当中,他的出身非常低,在嘉庆三年(1798年)的时候,他是以乡勇的身份从军,刚开始时,他甚至都不算是一名正式士兵。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飞黄腾达,在镇压四川湖南等地白莲教的战斗中,他因为作战勇敢,先后被提拔为把总、千总、游击、总兵。到了道光七年,他与杨芳一道,追随陕甘总督杨遇春,征讨张格尔的叛乱,连克喀什噶尔、和阗等重镇,他擒获了匪首玉努斯,被升为贵州提督,绘像紫光阁。之后他历任湖南、广东、四川、云南、福建、广西、浙江七省提督,镇压各地起义军,战功卓著,被加为太子太保。

在大清朝,他的名气仅次于杨芳,杨芳退役之后,他实际已经是大清帝国的第一武将。

也因为战功卓著,鸦片战争刚一爆发,道光皇帝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把他派来浙江,协助伊里布收复定海。当时他与伊里布筹划用战俘换定海,引来道光皇帝大怒,伊里布获罪被革职,他却没有受到影响,继续留在了浙江。本来道光皇帝以为浙江不会再有战事,想要调离他,是他自己认为广东谈判没有定论,战事极有可能重新烧回浙江,所以专上一折,强烈要求留了下来。他的这种责任心,应该受到褒奖,可惜却因此害了他自己。

他没有看到战争的后果,更猜想不到自己的结局,他的这种做法,间接上拯救了原浙江提督祝廷彪,却把自己推向了火坑。

裕谦主持浙江军务后,一改以往伊里布的作风,处处表现强硬立场,杀降杀俘,剥皮抽筋,无所不用其极,与余步云产生了不少矛盾,甚至闹到了道光皇帝那里。道光一度想要换掉余步云,只因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还没来得及走马换将,英军就突然出现在定海。

裕谦没有容人之量,他最恨的就是斗志不坚的人,葛云飞战死,他尚且怀疑是否属实,搞的要开棺验尸,何况余步云一直以来表现的软弱态度。

当年抓获英军俘虏的时候,裕谦也不是一定要杀掉,一是因为听了广东的传言,提醒了自己,想以此来震慑百姓和汉奸,提振士气。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余步云对待俘虏的态度所致。当时余步云提议将这些英俘“好生养活,另作别作”,一下子刺激了裕谦,裕谦认定余步云斗志不坚,妄想再次拿战俘谈判,这才闹到剥皮抽筋的程度。裕谦这么做,主要是想杜绝余步云的念头。

镇海之战前,裕谦带着所有将领集体发誓的那一幕,声明敢收逆夷片纸者,明正典型,死后遭万世唾骂,这还是针对余步云的安排。因为整个浙江能够与英军谈判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明摆着,他怕余步云投敌卖国。

镇海之战,余步云负责的是招宝山,这个位置正好介于县城与大海之间,十分紧要。这里既是江边,也是海边,更在县城的前面,替县城挡着英军的炮弹,如此紧要的位置当然需要余步云把守。但如果从另一方面来看,这个位置也正好处在裕谦的眼皮子底下,很难说裕谦没有临阵监视的想法。

当英军用大炮打的守军无从招架的时候,余步云已经看到了失败的结局,他走上了城墙,俯在裕谦的耳旁说了几句话。由于炮声太响,所有人都没有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只听到裕谦喊了一声:你是提督,你也可奏。

就是这短短的八个字,断送了余步云的性命。

镇海兵败,裕谦自杀,驻防的清军蜂拥而逃,满城的百姓死伤遍地,大清朝遭遇了上百年来最惨痛的一场失利。如此重大的失败,注定要有人承担责任。裕谦已经自杀,余步云是守城的将军,他本身就难辞其咎。

世上的事,也真是无巧不成书,10月10英军进攻镇海的这一天,恰巧是余步云的女儿出嫁的日子,他又恰巧在开战之后,跑上城来跟裕谦耳语几句。谁都不知道余步云悄声说的是什么,可是所有在场的武将,都听到了裕谦大喊的那句,你是提督,你也可奏。

事后,裕谦的家丁余升说,余步云对裕谦耳语的那几句话,是希望裕谦和谈。余升的供词中,指认余步云当时说:我军已经抵挡不住了,为了全城百姓安危,不如退到宁波,再设法和谈,请大帅念在我全家老小三十几口,今天女儿又出嫁,就下令撤退吧。

余升说,裕谦当时的回答是:你要退守宁波,却赖在百姓身上,你是提督,你也可以自己上奏,万一镇海抵挡不住,我就战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后退一步。

当余升的供词上奏到北京的时候,余步云还被蒙在鼓里,他一点都不知情。他根本不知道,浙江巡抚刘韵珂,已经将镇海的战报,裕谦的殉难,以及余升、丰伸泰和镇海县令叶堃的供词全部上奏到了北京,摆在了道光皇帝的面前。

所有的供词都不利于余步云。

真实的情况是,在镇海之战中,余步云挡在了英舰和县城之间,他负责把守的招宝山,一直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是最后一个逃离镇海的人。当他退到县城的时候,这里已经人去城空,裕谦自杀未遂,也已经被余升等人救起,逃往宁波了。

余步云知道败局已定,虽然他驻守的东岳宫,处在英军右纵队的直接攻击之下,伤亡惨重,早就抵挡不住了。但他在战场之上,逃亡之际,还没有忘记救出处州镇总兵张化龙。

在逃跑的过程中,余步云身旁都是身强马壮的士兵,他本人胯下还骑着战马,按说逃起来应当加倍的快捷。可他还是自愿殿后,处在逃亡队伍的最后面。据他奏称,一路上,全城百姓惊皇逃窜,道路拥挤,自相践踏,哭声遍野,强盗土匪乘机打劫。裕谦率领官兵数百人连夜逃到宁波,又觉得宁波无险可守,又连夜逃奔余姚、绍兴。

按照余步云的说法,虽然镇海兵败,自己的确是逃到了宁波,可是随即就地组织军备,开始防守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比起裕谦连夜逃往余姚,他应当是尽到了自己的职责。可惜他不知道,裕谦已经死在余姚的路上了,再也无法跟他辩驳了。

中国人有一个习惯,更愿意相信死人说的话,更加相信死人的信念。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裕谦的自杀行为,其实是对战局的失望,是因为无法面对失败的结局。可是余升的证词,却把裕谦的自杀描述成另外一种现象,似乎是因为余步云的斗志不坚定,才导致了战败,才导致了裕谦的自杀。这些供词写得声情并茂,将道光皇帝感动得痛哭流涕,现在余步云无论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了。

更何况,他驻守的宁波,也被英军兵不血刃地拿下了。

10月12日,英国海军司令巴加乘坐轮船,沿着甬江向上游侦察,发现宁波防守空虚,于是在13日早上率领四艘军舰和四艘轮船,以及700名陆军,进攻宁波。

余步云组织的守军,包括余步云本人,早已经彻底丧失了抵抗的意志,他们与宁波知府邓廷彩一起,逃到了上虞。

英军乐队演奏着《圣帕特里克日的清晨》,整军进驻了宁波,满城文武早已逃散一空。这一战英军兵不血刃,达到了战争当中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至高境界。

余步云没有抵抗,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在逃往上虞的路上,他竟然慌不择路,从马上摔了下来,还压伤了自己的大腿。他的这种逃跑行径更加证明了,他的意志不坚定,更加证明了,如果不是他从招宝山上退败,裕谦原本有可能击败英国侵略者。

余步云面临两项大罪,一是失守招宝山,导致镇海沦陷,主帅裕谦自杀,一个是失守宁波,这两项大罪背后的潜台词叫临阵逃脱。

余步云从战一生,立功无数。在他绘像紫光阁、剿灭无数叛匪的时候,也许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跳到历史和名教的怪圈里,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汉奸卖国贼。如果他像裕谦一样,一跃跳进泮池里,也许他也会成为一名民族英雄,会得到万民的敬仰,可惜他没有这样的勇气。

当鸦片战争渐趋明朗,道光皇帝缓过神来之后,终于严办了他。经过军机大臣会同三法司共同审讯,他被道光皇帝明正典刑,当即处斩了。

他看到了战败,也见证了自己的结局,当伊里布被革职查办的时候,也许他还在庆幸,自己没有受到株连。也许他十分后悔留在了浙江,当初如果不是他一再的要求,也许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战功彪炳却遗臭万年,他的结局比琦善和伊里布还不如,至少琦善还保住了性命,而他却被立即处斩,连喊冤的机会也没有。在他临死的那一刻,不知他有没有想起自己与裕谦所发的誓言:有谁斗志不坚定,就明正典刑,死后遭万世唾骂。

他应了自己所发的毒誓,或者在他的心里并不觉得这是毒誓,而是裕谦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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