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快得知,那是燕王派遣郑和出使日本的舰队,燕王以大明天子的身份,封赏日本国的统治者“将军”“源义满”为“日本国王”。
“这不是很蠢吗?”宋慕嘲笑道,“现在的这位‘将军’姓‘足利’,不是姓‘源’,而且,日本国的‘幕府’上头还有一位‘天皇’。
这燕王完全搞错了嘛!”
“燕王不晓得日本国情并不代表什么。”父亲说。随即脸色变得凝重,并陷入了沉思。他常看到父亲有这种习惯,正打算告退,父亲突然开口说:“取文房四宝来!”
父亲忙碌了起来,接下来数日,他写了很多书信,并且不时有唐人、日本浪人或南洋诸国的人等来访。有些是他常见的父亲友人,有些他却从来没有见过,而这些人见到父亲之后,往往入室密谈,有时候还谈到深夜。父亲的书信,一半是请这些人来访,一半则托人送往南洋。就这样忙了半个多月,父亲突然告诉他:必须回大明。
他有如晴天霹雳:“回大明?”
父亲向他说了建文帝逃出南京的往事,告诉他:燕王组织了这么大规模的水军,先来到日本,之后或许就会下西洋,目的就是要捉拿建文帝。
“郑和带着一万多水军前来日本,是示威,宣称要来买日本的珍珠,出三倍的价钱,是贿赂。他说大明今天已有新皇帝,一切要变新,带兵威吓,又加以封赏,这是恩威并施,暗示‘足利义满’,要他交出建文皇帝,至少给个下落。但是……”他很仔细地探查了四周,确定隔墙无耳,才压低声音说,“此事你必须誓死紧守秘密。”
他点了点头。
“建文皇帝在满剌加,”父亲说,“在你黄伯父那。为了安全起见,我已经送信给他,请他把建文帝送往锡兰山躲避。燕王应该不会想到他会躲在那么遥远之处。”
“爹,西洋万里迢迢,人海茫茫,郑和应该找不着的。”他安慰父亲。
“他找不着?但银子找得着,”父亲叹了口气,“现在到处用的是永乐钱,‘永乐’就是那燕王僭称皇帝以后的年号。他现在用钱买通了日本,当然也能用钱买通整个西洋,买到告密者,买到消息。”
“所以,吾儿,你必须回到大明,从军,并想办法进入郑和下西洋的部队之中,伺机保护建文帝。燕王的鹰犬并不认得你,你必须单独行动。”
他抚摸着腰间系着的刀柄。这把倭刀,是离开日本国前,父亲为他购置的,如今,这是他与父亲之间唯一的联系。倭刀虽然锋利,却也需要时常保养,他日日为它上油,并不间断地练习“家直”教导他的剑术。
离开“博德”之后,他先从对马岛搭船前往朝鲜,混进一群朝鲜商人之中,打了好几个转才进入大明地界。燕王将南军北调,扩军重编,整编期间兵籍混乱,他想办法在北边顶了个小旗的空缺,由于体格和武艺都不差,加上贿赂的帮助下,一路升上总旗。
到终于进入下西洋的部队时,离从日本国出发之日,已经过了九年,与父亲之间音讯全无。
不久后,宝船就会从这天下第一大港出发,出太仓之后,一路向南驶往福建长乐太平港,那是最后的国内补给港,然后等待西北季风前来,就顺风出洋。
一切会如何呢?他要为了快要记不清楚长相的父亲,还有从未谋面过的皇帝,飘荡海上,追寻至天方海角吗?还是跟伙伴们一起,依汪总旗的计划,到满剌加去安身立命,远离这一切?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宋总旗转过身。他是有个名字,宋慕,但是他不喜欢提起这个名字,一方面,这是父亲起的名字,另一方面,使用本名会有被锦衣卫找上的风险,然而他却没有改变他的姓,因为可能的敌人或许会认为他一定会更姓,而没料到他竟然使用本姓,在行伍之中,他自称是宋铁头,一个俗气的名字,也是安全的名字,当上了总旗之后,弟兄们都称呼他宋总旗,他觉得这很亲切,也更安全。
宋总旗很喜欢他的手下,但是他们都在原本的单位,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他走向他的新部下,朗声说道:
“集合!休息够了,该干活儿了!”
太仓这段江面上竖着几百根桅杆,就好像是水面上长出了一座光秃秃的森林似的。整支宝船舰队都在此暂泊、装载,等待出航。
宝船正如其名,外型像是一个个巨大无比的元宝,最大的几艘,每艘都有如一座海上城池,用厚实的红漆漆得光亮,每艘有八到十二支的粗大桅杆高耸直刺天际。宝船总共有六十二艘,占据了江面的中心部分,周围则泊着百来艘较小的辅助船,总计有两百多艘船舰。码头上仍然是一片狼藉,民夫们、军人们,忙得像一团团蚂蚁似的,码头和船上堆积散落的物资,也引来了一群群的鸟儿,有鹊鸟、有海鸟,在桅杆间穿梭、绕着船只飞舞着。
往上游去,江面却是静得超乎寻常,原本在大江东西奔波的商船,都为了宝船出航而暂停了,再说,他们也无货可载,整个大明的物资,都集中到了太仓港的仓库中,准备运上宝船,得一直到南京龙江港,才会看到些许船只。龙江港的这些船,将会搭载三宝太监郑和和他的从属,从南京前往太仓。
南京四道蟠龙般的坚固城墙仍旧屹立在山河湖泊之间,也依旧是大明的首都。不过,迁都到北京只是迟早的事,永乐皇帝一即位,就将北平更名北京,设行在六部,调度大量军队,迁徙富户,整个南京城越来越空荡荡了,原本烧毁了的宫殿,也只是简朴地修复,所有人都看得出永乐帝不打算久留于此。
略显寂寥的宫殿群中,有一偏殿,由锦衣卫严密地把守着,四周空无一人。一队锦衣卫簇拥着面容轮廓较一般汉人深些的两人走近,走在前方者正是三宝太监郑和,他一身显贵华服,正午的日光让他蹙着的眉头在眼窝上投下阴影,显得有些深沉,跟在他身后的则是通译马欢。当两人接近偏殿,围绕他们身边的锦衣卫缓下脚步,成了雁行般的序列,然后往两旁退开,加入把守的锦衣卫之中,只有郑和与马欢继续往前,走向偏殿大门。
郑和先是轻叩了两下,然后推门而入,马欢则随后把门带上。
殿内弥漫着一股沉闷死寂,整个偏殿的门窗都封得密不透风,只有一道道细如发丝的阳光从气窗缝隙中微微透入,马欢点起烛台,举烛照明,但是殿内除了他们两人以外,别无他人。
郑和领着马欢往前,在偏殿的中央跪了下去。这是马欢第一次陪同郑和前来,他照着郑和事前的嘱咐,低头看着地面,虽然不至于不知所措,但总觉得有些心慌。
偏殿有处发出了声响,然后是缓步而行的脚步声,马欢听到那人拉开椅子坐定,然后轻拍了一下手,那相当于是说:“平身。”
郑和起身后,就自顾自地大步向前。马欢一时踌躇了,不晓得是否该跟上,他知道前头坐着的人,就是大明当今皇帝,而永乐帝素以急躁暴戾、天威难测着称。
不过他也有不拘小节的一面。郑和在永乐帝还是燕王的时候,就已经是他的心腹,和永乐帝情感上很亲密,对永乐帝的习性更知之甚详,马欢心想,或许这就是郑和之所以在辟室密谈时,用一种似乎与皇帝平起平坐的态度来面对他,因为这样显得两人的亲近,反而可以在多疑猜忌的皇帝面前保持自己的地位。
但是马欢可不是永乐帝的旧识。
他迟疑了半晌,还是跟了上去,胸口怦然作响,生怕踏错一步就惹来杀身之祸。郑和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蜡烛举高些,烛火摇曳,皇帝的身影也忽明忽暗,他坐在一张不甚起眼的普通椅子上,面前有一张大桌,郑和正把海图摊开在他面前,蜡烛只微微照明了桌面,三个人的脸都是暗着的,而偏殿四处则是漆黑一片。永乐帝漫不经心地看着海图,接着开口:
“此次下西洋,你有多少打算?”
郑和正抚着海图的双手停了下来,低着头道:“奴才这次已经掌握到十成的把握,”微微停顿了一下,“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永乐帝急性子地说,“前三次,你也说有把握,结果呢?就说第一次吧!你说得到了确实的情报,说朱允炆在满剌加,怎么连条衣带子也没带回来见朕?”
这声责难听在马欢耳中,那原本就闷不透风的空气,带着燃烛的气味,让人似乎喘不过气来,他额头沁满了汗。
但是郑和却仿佛轻描淡写似的接口道:“皇上恕罪,禀皇上,第一次下西洋,奴才给您带回了叛贼陈祖义的首级。那是朱允炆在满剌加招兵买马,想用来对抗皇上的海军,奴才用诱敌之计,将五千贼兵全数歼灭……”
“够了,”永乐帝打断他,“八年前朕就听得够多了,”他急躁的语气突然一缓,“好好,算你有功,虽然没捉拿到朱允炆,至少断了他起兵复国的念头,大功一件,”不过接着永乐帝坐直身子,语气又带了点严厉:“那第二次呢?”
“奴才探得朱允炆逃往锡兰山,并接受锡兰山国王的招待,”
郑和仍然是不慌不忙地说,“因此诱出锡兰山的舰队,攻占了锡兰山国,捉拿了锡兰山国王……”
“但是朱允炆却给逃啦!你说你留了最优秀的锦衣卫继续调查,之后又让你去了一次,大搜特搜,可也没找着。”
“这正是奴才方才要说的事。”
“要说什么?”
郑和却没有如先前马上答复,而是微微皱起了眉,似乎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才缓缓地说:“奴才前几次行动,都功亏一篑,这宝船舰队中有两万七千余人……内贼难防啊!必定是有内贼泄密,才导致朱允炆逃脱。”
永乐帝叉起手:“我给你那么多锦衣卫,连个内贼都抓不了吗?”
“禀皇上,”郑和答应道,然后倾身往永乐帝靠近了些,仿佛要跟他说悄悄话似的,轻声说:“探到了。”
“哦?”
“皇上还记得铁铉吗?”
“怎么不记得,”永乐帝锁起了眉头,“朕攻打济南时,差点死在他手上。”
“铁铉已经伏诛。不过,出奸计害皇上的,却是那宋参军,他流亡海外,杳无音讯。据报,宋参军派他的儿子混入军中。我们先前只截到他要送给他儿子的信息,并不晓得混迹何处,如今,我们调查发现,他儿子用偷天换日的手法混入宝船成员之中。当然,我们也已经锁定其他内贼,只不过为免打草惊蛇,暂时只是监视着他们。”
马欢手上的烛火微微晃了一下,但是郑和和皇帝似乎都没有注意到。
“很好。”
郑和语气一沉,“启禀皇上,奴才以为,如果在出发之前,把这些内贼一次全……”郑和语气加重了些,拉长着,但永乐帝却举起了手,示意他闭口,似乎叹了口气,接着缓缓说道:“杀了他们,你就找不到朱允炆了,这个道理,你也不是不明白。”
“皇上圣明,奴才愚钝,忘了这层道理。”
“朱允炆终究是皇亲国戚,我要亲眼看见他活着出现在我面前,明白吗?”
郑和停了半晌,接着以困惑的语气说,“奴才这就不明白了,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是?”
“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知道你就想着,不知道你就记着。”
“奴才遵旨。”
永乐帝看着他,凝视了一会儿,然后以稀松平常的语气说:“这次下了西洋,你走得那么远,到了天方,有人说,你是要图自己的方便,顺道去朝圣了。朱允炆确定是在天方吗?”
“绝无此事,皇上。奴才……”郑和急切地说。
“若是你到了天方,真要去朝圣,也无妨,朕恩准你。”
“谢主隆恩。”郑和道,“禀皇上,那朱允炆,确实是在天方,奴才历次下西洋,在占城、旧港、苏门答剌、爪哇和满剌加都建立了基地,更留了不少干探,遍布南洋,追查那朱允炆和其同党的行踪,虽说南洋之大,但行商所到之处,均是固定,天网恢恢,终究是疏而不漏的啊!”
“很好,那把他活着带回来。”
“所以决计不能在找到他之前,杀了内贼,”郑和仿佛自言自语地重复着先前的话,“否则朱允炆知道了,奴才就找不到了,奴才明白了。”
“你明白了就好,那,退下吧,这事,就托付给你了。”
郑和向马欢比了个手势,马欢点点头,将桌上的文件收拾起来。两人向永乐帝再拜,向后退到偏殿门边,敲了敲门,门外的锦衣卫恭敬地分成两列,拉开殿门,而殿上的永乐帝早已消失无踪。
锦衣卫们聚了过来,紧跟着两人,浩浩荡荡,直往城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