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的广播每天清晨六点半定时开播,其实直到大学毕业,我都不知这四年来广播里到底播了些什么内容。一成不变的是,一小时后就是淫贼的起床铃声《义勇军进行曲》。每天早晨七点准时响起“起来!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向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
换做是以前,六个人就有说有笑一骨碌地翻起身,洗漱,刷牙,上厕所,运气不好的话,还要忍受肥婆便秘的后果——排队等候,一个个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有次,四川鬼子就在宿舍里直接尿失禁了。
然后风风火火地去食堂买早餐,早早地去教室占位了。
如今,那些日子再也不会有了。
肥婆搓了一晚麻将,六点多的时候,从别的宿舍回来,精神恍惚的,头发凌乱,摇摇晃晃的,睡眼惺忪,开口就叹息着说“输了250块,我以后再也不玩麻将了”,就爬上床,噗通一声倒下,过了一会儿,冒了一句“待会儿点名,帮我报一个,谢了”,就再没声息了。
屠夫起床,刷牙,上厕所,拿起几本书,急匆匆地走了,“我先去占座位!”
黑锤连打了两晚的魔兽,躺在床上,睁着眼,却爬不起床,我看着他,笑着说,“肾虚了?”
他慵懒地看着我,有气无力地说,“腰酸背痛腿抽筋”,伸了伸懒筋,还是起不了床,“哥们,毛概课点到时也帮我顶一下,我第二节课再去,谢了。”
我说,“淫贼呢?”
他懒懒地说,“在外开房去了,死鬼,亏死他!”,说完就转过身,一动不动。
肥婆突然冒了一句,“少年不知精子贵,老来望逼空悲切。”
拿了书,到隔壁宿舍,见主席还躺在床上,我说,“快迟到了,毛概课,要点名的。”
他就睁开睡眼惺忪的眼,懒懒地说,“早上八点的课,那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不去了。”说完,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气,又说,“帮我到一声,午餐我请了”。
我就匆匆走下楼梯,阳光顺着窗户洒进来,就想起了第一次来这个学校的时候,我和父亲走在这走廊里,一脚一步,他的驼了的背,沉闷的脚步声,那时阳光正好洒在地板上,脚上。
去食堂买了早餐,一袋酸奶,两根油条,边吃着,又急匆匆往教室奔去,却见路上好些人慢悠悠的,一栋宿舍楼下,一男生拿着早餐在女生宿舍楼下呆呆地等着,应该是在等一个他喜欢的女子吧?
我对着他笑了一下,竖起了拇指,心想多傻多真诚的一个男孩,他也笑笑,有些害羞。
讲师已开讲了,一百八十多人的教室,乱糟糟的,包子味,油饼味,豆浆味,混成一团,有的学生聚精会神地听课,有的人吃的津津有味,有些人却已昏昏入睡了。
屠夫和女友低声聊着情话,又不时在桌上写着什么;长颈鹿还在看着那本《极品流氓》,有时发出淫邪的笑声,然后看看四周,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看;四川鬼子无聊地玩手机,咳嗽声不断,我那时总担心如果他再用一点力气,他的肺就会咳出来,喷到前面的女孩的脸上,还带着血,那血就会往下流,顺着颈部,一点点地流到****里。
课已上了半个多小时,淫贼从前门大声推门,横冲直闯,视老师与同学们正在进行的课堂而不见,教室里一下子寂静静的,都看着他,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最后一排,扑通一声坐下,看看别人,打了个哈气,又搓搓脸,睁开眼睛,又打了个哈气。
毛概课的老师是个50多岁的老头,看到这一幕,摘下眼镜,缓缓地说,“这位同学,请你说一下老毛的主要思想是什么?”
淫贼头一摆,挠挠头,冒了一句,“鬼才知道!”哄堂大笑,老师尴尬地站着,有点气愤,“你站起来!请你说一下老毛的主要思想是什么?回答不出来,今年挂科!”
淫贼慢慢站起来,战战兢兢地说,“老毛的主要思想就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论持久战、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老师听后点点头,“嗯,继续”。淫贼就继续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还有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只见老师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大叫一声,“哎呦,我假牙掉了”。
我就肚子痛,一直笑着,停不下来。
下了课,一个人去学校外面的一家餐馆吃五块钱一碟的蛋炒饭,只去那一家,不想变动,已经习惯那种味道了。
坐在餐馆等饭的时候,想到了海德格尔概括亚里士多德的几个字:我出生,我思考,我死去。一不留神,一只下垂的手就压着了一只无辜的苍蝇,吐着舌头,屁股里冒出了一股白浆,很快就断气了。
给朱婷发了一条短信,“忙啥呢?现在。天转凉了,多添些衣服,还有,推荐你一本书,王小波的《黄金时代》,一部电影,《当幸福来敲门》。”
她回复,“吃过饭,窗前,睹物,思人,发呆,书籍改日细读,电影,想和笨猪一起看。”
我说,“笨猪和小猪约定好了,不许反悔。”
这时,老板端来一盘香喷喷的蛋炒饭,我回复,“笨猪要吃饭了。”
她回,“吃的肥肥的,来年卖个好价”。
一口一口吃着饭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恋爱中的人,都是一个阴谋家。因为我思考着形而上的时候,顺带不可拒抗地想到了形而下,欲望,性,这些字眼。也顺带想到我的局限。
我吃着蛋炒饭喝着白开水的时候,突然觉得我是路遥的知音,但是阴阳两界,路遥死后十五年,我才发现自己和路遥有相同的处境。一直固执地以为,路遥本人的悲剧比他作品中任何人的悲剧都大。一个小人物想要换得别人的尊重,这就注定了他要付出太多,但他的起点太低太低。
我也是,对着命运的局限不甘。
长颈鹿曾对我说,“适应可能意味着一种可怕的堕落。”
而肥婆则不以为然,“一只待宰的猪,叫几声和沉默有什么区别,只不过徒增加凄惨的气氛罢了。”
回宿舍的路上,心境几近凄凉,而小道上,阳光温暖地洒照着,人们笑着,走着。我问自己,可不可以写一种文字,让人觉得人生不孤单,不浮躁,不失落?只有那种朴实而温暖的东西,就像冬天里的一件飘着洗衣粉味道的厚厚的棉衣。
我把这种感觉说给葱油饼,他说,“可人的精神总是处于这样一种状态,当你想要超脱的时候,可又总觉得被什么东西拽住。”又拍拍我的肩,“人生需要抚慰,需要温暖的东西,那些回不来的笑容,信仰,亲情,友情,你可以写在作品里,当有一天,我老了的时候,看一看,相信还真有这么一回事,不会忘记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应有的喜悦,反而想到了王尔德说过的,艺术是谎言。
肥婆说,“都什么社会了,一切都可以买卖,物质、身体,甚至思想都可以买卖,你写的那些东西,值几毛钱?”
葱油饼不同意他的观点,反驳说,“人事上,毕竟还有不能上市,不能卖钱的东西。”
长颈鹿说,“这个时代确实有点让人蛋疼,实用主义风行,钱确实是个好东西,至少可以用来买一盒避孕套,或者一片伟哥。可我总觉得,在一个人青春年少的时候,有勇气,还热血的时候,不应该急功近利,甚至孤注一掷,着急于用大好的时光去兑现成可能并不能换来几个玩意儿的金钱。”
黑锤依旧一副愤青的样子说,“你吱吱歪歪了一堆废话。”
长颈鹿说,“废话是快乐的泉眼。”,一个人笑着,笑够了却不知所以然地说着,欧文斯通在《梵高传》里对青年时代的梵高有过这样的描述:留着长发,喝着酒,不会弹吉他,却总喜欢抱着吉他憧憬未来,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们呢?我们的理想呢?一群寄生虫,没有激情,没有活力,腐败,等着死去。”
记得史铁生曾说过,价值感错了吗?人要活得有价值,不对吗?问题是,在这个一切都可以卖的时代,价值的解释权是属于价格的,价值感也是亦步亦趋。
我又分析了一下自己的理想,论证,否定,肯定,推翻,反驳,到最后,得出结论:赚钱似乎变成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事。
淫贼说,“别谈钱,一谈,我就便秘。”
我笑话他,“唯心主义,一个人自认为在天冷的时候爱患病,那么在气候变冷的时候,就容易患病。”
黑锤对淫贼说,“听说,你家的翠花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吃饭?”
淫贼不言语,掏着耳屎。
肥婆调侃地说,“和戴一顶帽子有点别扭。”
长颈鹿不咸不淡地说,“恋爱中那些美好的事物和人,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笑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悲剧出现。”
淫贼愤愤地说,“有些人,无病也跟着呻吟。都陈年烂谷子的事了”
长颈鹿说,“哪有怎样?正如我们在败坏着精神一样,我们也在败坏着感情。我们是渣子,无聊,不安,变幻不常。”
我说,“你现在不跛脚,但精神已经跛了。整个人在漫无目的的存在着,整个人生就这样的流逝。”
长颈鹿就玩世不恭地说,“我现在是破罐子破摔,不信仰的人才是最信仰的人。那些曾经信誓旦旦的人,真诚的,假意的,最后,都已离开。”又补充一句,“至少不像你,一者痛苦着。你知道吗?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
我说,“我不认为追求错误的东西,那是我所信仰的,跪着也要走下去。我至少已经明白了一件事,人的这一生没有任何决定是错误的,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另外一个选择是否是正确的。有人用有限的时间去换取金钱,有人换取美女,有人换取权利,各取所需,你要想清楚,你到底要用有限的不确定的生命的时间来换取这世上无限可能中的哪些?”
他说,“贪嗔痴让人烦恼,我已经不去想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得过且过。”
我说,“你和别人一起吃饭,说话,行走,睡觉,却没有生活。”
淫贼听的费力,转换了话题,幸灾乐祸地说,“肥婆,你胖了。”
肥婆拍拍大肚皮,有点不高兴,“咋了?我胖了是一时的,你长得丑是终身的。”
淫贼就不言语了,走到镜子面前,看了又看。
下午,开了班会,考研动员会,一个个跃跃欲试,我很落寞。回来的路上,和葱油饼一起走着,他还是对自己不自信,学习能力,智商,各方面都不自信。
我说,“现在,我每次鼓励你,将来你考研,我不考,我走了,谁鼓励你?那些人和狼一样,没人会顾念你的,有些路要自己咬着牙,一步一步走下去。”
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说“那天问一些平日里熟识的人借考研资料,都买了,却推说没有。”
我说,“人心就这样,给你一巴掌,再给您揉揉,还问你痛不痛。”
回到宿舍,黑锤说,“听了老师的话,感觉不考研就没了活路,很受打击”,就去上网了。
淫贼买了药,吃了几片,就萎缩在床上了。问他怎么了,他什么也不说,听着广播,放着秦腔。
屠夫回来,打开收音机,听时事新闻,说要为考研准备了。一副临场上阵的样子,见淫贼萎缩在床上,就讥笑他,“你越来越不像个男人了。没听辅导员说了,要有规划,有斗志。”
淫贼不冷不热地反驳,“是有鬼话,有肚子吧?辅导员算个鸟,他的话就是圣旨?”
我不知道为何他的愤怒从何而来,因为他把一口黏痰吐得老远,落地有声。
我边听着歌,在一张纸片上写着,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发着呆,屠夫问,“晚上去不去听讲座?”
我说,“不去了,去图书馆四楼。”
他不解,“去那里干什么啊?”
我说,“思考一些东西,感觉自己被骗了二十几年。”
他说,“男人还是女人?”
我说,“教育。”
他就没再问了,说自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睁着眼睛,虽看清楚一些东西,会痛苦,也累,何况,不能改变些什么,整个气氛就这样了。
我打了一个喷嚏,母亲就打来电话,说小妗子死了。
我说,哦,也没难过。
去图书馆的路上,见到朱婷走在前面,她可能看见了我,故意慢下脚步,我也慢走,不上前去,她就回过头,要我走快点,我苦笑一下,她说我变沉默了。
我没言语,她也跟着不说话,慢悠悠地走着,我说,“心情不好?”
她说,“不是。”
我又问,“月经来了?”
她就笑了,又问我,“你对感情认真没有?”
见她一副正经的样子,我就假装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感情?什么东西?没听说过。我现在无所谓,不相信那东西。”
她就有点生气,不走了,呆在原地,严肃地说,“那我离你远点”。
我就故意走开几步,死皮赖脸地说,“我离你远点,一丈之外,丈夫丈夫,我就一丈之外。”
她说“讨厌,就这副德行”,又问我,“怎么了?说话时深沉的样子,像个垂垂老矣的人”
我说,“可爱的心灵,阴谋的思想。”
后来,我觉得这句话没意思,因为我们都不再一尘不染了。
两个人都去了图书馆,各自看了些杂书,她常常会为了一个幽默笑话,低声笑个不停,却又不敢大笑,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用手掐着我的胳膊。我不反对,我喜欢这个女人。
后来,我看凤歌的《昆仑》,她还取笑,“想当大侠,仗剑走天涯?”
我说,“这是曾经感动过我的一部小说,我想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会感动。”
她撅嘴俏皮地说,“呆鸟,呆人一个。”
后来,她说自己看了一篇文章,说的是一个男生暗恋一个女生,每次上学的路上,等着女孩走在前面,自己就跟在后面,不敢表白。直至有一天,他终于鼓起勇气,上去打招呼,怯怯地问,“我想和你做朋友,可以吗?”那女孩笑了,“好啊!”。后来,交往中,他知和这女孩的性格、志趣不同,但就因为女孩当初的两个字,温暖了他的整个青春。
我说,“好温暖的文字,好温暖的人,你总给我这种感觉。”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怎么看不出来你痴迷文学?”
我说,“贾平凹先生曾提及她老婆看见一些俗套的文学作品会流眼泪,感动莫名。看了他的作品,却无多大反应,问及缘由,老婆的答复是她太了解他了。每天见到他,生活在一起,所以会那样。”
她就笑了,“瞎扯!”。
轻轻打了一下我的胳膊,又轻轻叩了一下,叩在我手上,我就握紧了。
两个人低着头走着,她突然说,“你的手很小。”
我说,“曾有算卦的给我卜过,我有女人骨,将来注定四处漂泊”。
她笑话我,“都大学生了,还信那个?”
我说,“哲学到一定程度就在探讨人和神、未知的距离,我还是相信这宇宙中自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牛顿晚年,不也陷入神学?”
她俏皮地说,“有点玄乎。”
后来,我和她曾很多次坐在那个角落靠着窗户的座位上,只是静静地阅读,别无它念。
两年后,我快要离开这个地方了。那时,我和她愈行愈远,实际上,是我走远了,她还在原地。一天,我再次坐在那张桌子上,回顾我的整个青春,很是失落。低头时,见桌子上面写着一句话:“当经历一次真正的失望后,不要再选择心碎,而要选择微笑。”后面还画了一个猪头。
回到宿舍,已很晚了,但几个大男人却正聊的热火朝天,淫贼见了我,开口就问,“又去泡妞了?”
我说,“一股大蒜味。”
淫贼吸着鼻子,用力闻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没有。”
屠夫说,“你那是狗鼻子。”
淫贼就笑笑,却又抱怨着水壶碎了,谁把他的壶盖也弄破了。
长颈鹿说,“老二都没有了,还要套子干啥?”
我对屠夫说,“刚见你以前喜欢的一个女孩和一个男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
屠夫说,“她已经成为过去式了,跟我八竿子也打不着了。”他说的很轻松,就像吐了一口气,或者放了一个屁,打个饱嗝那么简单。
长颈鹿望着天花板感慨,“不要指望男人吃饱后,再去翻看以前的菜谱。”黑锤在一旁剃着胡须,无缘无故地说,活了二十多年,没能为祖国、为人民做点什么,每思及此,伤心欲绝。就对着镜子,慷慨激昂地说,“台湾一日不收复,我就一日不过英语四级”。
肥婆说,“台湾收不收复,你的英语都过不了。说话的时候,步子不要迈的太大,容易扯着蛋。”
屠夫说,“你这话经典,太史令,笔墨伺候。”
我就记录在案,肥婆补充了一句,“删我原话一字者,男盗女娼。”
我说,“那你这就是逼良为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