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舟行到第一处拱桥,烟花骤然绽开在天际。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璀璨所吸引,连安坐舟内的他也不例外。
阿芙却无心欣赏这壮丽,她四下张望,想要寻求一处能在最短时间内挣脱绳索,亦能藏身躲过第一波搜查的地方。
灯火阑珊,人影绰绰。
在那拱桥的石阶上,徐徐站了名形影颀长的白衣公子。他将目光投向岷河上空,那里正绽放着锦簇绚烂。
顾二爷!
阿芙差些失声尖叫,她瞠目,手指紧紧趴着舟舷,眼眸牢牢盯着愈来愈近的拱桥,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怎会来此?環儿曾说顾二爷离开千湖访友……
莫不成他的朋友就在这塑乡城中?
生的欲望更加浓烈。
她的目光抛掷,仔细要瞧清楚那轮廓深邃的脸,翩翩公子立于灯下,不是顾二爷又是谁?
阿芙忍着心中剧烈迸发的惊惶,呼吸越来越沉,五指亦慢慢发紧——拱桥越来越近了。
此时人声鼎沸,别说如此远的距离,哪怕是在桥的两对岸互相招呼,也只怕是湮没在嘈杂声响里的一瞬旁音。
阿芙期盼着在烟火落幕时,顾二爷的视线能正好落在她的身上,或许他能瞧清迎光而去的阿芙,又正好发觉她的不妥。
可阿芙估错了。
那簇烟火消散后,顾二爷竟直接提步沿着拱桥向下走,那一身萧索白衣很快便消失在人流中。
“顾二爷!”
她失声,往舟头奔了两步,小舟左右摇摆,失去了平衡。
前舷过拱桥,流水潺潺,阿芙的眼前一暗,忽觉身后那人已站起。
他好蛮的力道,就这样一手钳制住阿芙的右肩,原来那儿就受了裴炎那一掌,尚未痊愈,上一回他又在旧患处添了新伤。
那阵剧痛让她矮身一偏,差些跌坐在舟内。
他的目光自面具下透出,愤怒而冷漠,竟无了阿芙先前与他对视时那一抹深不可测的阴纨。
“除非我死,否则你绝不可能带我出良关!”她恨恨地盯着他,身子一旋,又往后退了两步。
再一转身,即是被灯火戏弄的粼粼岷河水。
两岸已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叶小舟的异常,那些团扇长裙的娘子相互接耳交谈,花灯竟也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失了些许艳丽。
那人仍不说话,只是死死地拽住阿芙的肩,五指发狠,像要扣入她的骨头般用力。
阿芙嘤咛,情急之下张嘴便咬。
那人忽然惨叫一声,五指下意识地减了几分力道——阿芙抓住间隙,纵身往后一跳。
水花被溅得拍上小舟,她想施展双臂,可右肩却似断了般丝毫抬不上半分力气,她仅凭着左臂怎么也解不开脚上紧绑的绳索。
她落水前闭留的空气正快速流逝,水面下黑暗一片,头顶不远处的灯火离她越来越远。
窒息感、沉重感……交替折磨。
她的眼皮越来越重,只觉身子似灌了铅不断下沉。
挣扎着,却已无力。
大团大团的水泡在她身侧飘浮,隐约似还能听见岸上那些小娘子不知所措的尖叫。
恍惚中,但见一道白影似离弦箭,射穿岷河之水,朝她急速游来。
她瞧不清,眼睛渐渐阖起,若下水的是那些瘦马贩子,那她醒来又该如何?
阿芙不知道,她倒宁愿就死在这岷河底下,等到消息传到裴炎那边,这一回,他必然可以找到自己。
她从未如此清楚地了解自己先前的年岁里的虚度,自小被爹娘长辈保护得太过完好,只凭一身浅薄的功夫,竟也敢天地不怕地只身前往京师问责。
若说她多管闲事,可阿芙并不觉得自己有错。
若说她行侠仗义,她却从不曾听闻哪一位大侠有她这般狼狈。
已不知多少次在这样浑噩的梦里浮沉,每受一次折磨,阿芙便知自己的身子又更孱弱了几分。
阿爹当年说要教她燕云心经,她贪玩不愿学,只挑了看似最好玩的轻功反复学了好几遍,虽学有小成,可在仇敌当前,又能跑多远?
若她当年勤勉些,是否不必遭此厄运?
一切都在朦胧中卷入她的思绪里……
如今生不若生,亦畏惧死,她该往何处去?
竟早已无答案。
胸前的桎梏似渐渐松下,那强烈的压迫霍然间被挤压而出。
阿芙猛地深吸了一口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利刃划过喉咙,身子因剧烈呛咳而起伏着。
她终于瞧清了周遭人事。
背后湿漉而坚硬,四面有刺目的灯,和窸窣人声。
她还未被带走,她应当还在岷河的岸边。
谁将她救起,谁又在她昏迷中轻抚过她额头……手间微凉只有掌心那一点暖,竟像极了绑她的贼寇!
陡然睁眼,惊恐地找寻着那看护她的“救命恩人”。
一身清雅白衣入眸,顾二爷的手覆在她额上,嘴间带笑。
“阿芙姑娘,你没事就好。”
悬着的心飘然平落,她轻轻叹息。
又是顾二爷……他莫不是听见了自己的呼喊?又或者他瞧见有人落水,便义无反顾地下水救人,这是应当的,他如此宅心仁厚,必不会见死不救。
“等你气息平顺,我再带你离开。”他淡淡说着,站起身,阿芙却瞧见他那白衣的云袖上竟染了惊心的殷红。
莫不是他为此受伤?
心中一凛,连忙侧头尽可能地寻找着那些贩子的余党,可四周除了面色惊惶不解的百姓,并无可疑之人。
正当阿芙忧心之时,顾二爷竟又俯下身,长臂轻柔地越过她的背。
身子一轻,她竟就这样被他横抱起。
脑袋因势向内偏去,顾二爷身上清雅的熏香灌入鼻腔,她的心怦然一惊,耳根竟有些热。
“我先带你到住处,再看看情况如何。”他的声音温和低沉,似这塑乡城的灯,照暖了阿芙发冷的身子。
在众人的指点声里,顾二爷旁若无人地抱着阿芙,离开河堤,转入了相对僻静的街巷。
他暂住在一处幽静别院,离岷河不远,但隔离喧嚣。
顾二爷唤来一位老嬷嬷替阿芙更衣上药,等到一切妥帖,他这才推门进来,却仍规矩地站在屏风边,毫不越矩。
阿芙心中发暖,瞧着被油灯拉长的侧影,她凝望着顾二爷,知他亦凝望着她。
“顾二爷,你的人情,只怕我是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