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的人轻笑,竟若松风清朗,“怎会有还不清的说法?”
他徐步入内,由暗中踏入灯下,望着阿芙,目光温和。
阿芙勉强起身,他急急伸手来扶,神色关切,“小心。”
只一声低语,他才触及阿芙的肩,却让她红了脸,明明衣衫紧裹毫无失礼,怎却有了女儿家的娇羞。
“你为救我负伤,再加上先前几回,我何曾欠人如此大的恩情?”阿芙的目光落在顾二爷的长袖上,那血迹已转为腥黑色,在灯下何其可怖。
顾二爷稍怔,低笑道:“你仔细瞧,我哪里有伤?”
阿芙心下一跳,只见顾二爷面带笑意,两臂伸展,那雪白的里衣上的确并无血迹。
她伸手,捻起他的云袖,顺着殷红仔细分辨着。
不料顾二爷长臂一拢,阿芙的五指被顺势带至他的肩下,隔着白衫,男人暖热的体温染上指尖。
她大惊,忙抽手,可顾二爷却轻轻覆掌于上,将她的手按下。
冰凉包裹着温热,阿芙的心就像那年小池坞惊雷下的夏雨,噼里啪啦地坠在水池的荷叶上,令人不得安宁。
“那些要抓你的人,一个将死,重伤三人,余下的都逃了。”顾二爷淡淡开口,手已放开,似毫不在意般。
阿芙心下慌乱,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垂眸连连点头。
待察觉顾二爷话中真意,又猛然抬头,“那在舟中钳制我的人,是否已死?”
他点头,淡淡道:“受了我三掌,不死亦活不长久。”
阿芙骇然,想到那贼人的功夫高深,却被眼前文质彬彬的顾二爷打成重伤,顿时失言道:“二爷竟有如此深的功夫。”
撞见他略带调侃的目光,她又一怔,“我并非……”
“见我身形质弱,便以为我只懂舞文弄墨?”他似笑非笑,眼色深深。
阿芙连连摇头,不敢再妄言。
“如今乱世,如无稍稍武艺傍身,只怕前路艰难。”他替阿芙端来一杯温水。
她连忙接过,怕又途生什么令她无从招架的是非,“二爷,你为何在此?”
他淡淡答:“前来拜访旧友,可惜他不在城中,又适逢塑乡花灯会,索性便留下一睹壮观,不料又遇到姑娘。”
阿芙叹道:“若不是遇到二爷,我的小命便该没了。”
她遥想不久前,亦是落水被救起,顿觉好笑,“想来也奇,为何每次遇到二爷,我都是在水中遭遇不测?”
“如此便是我们的缘分。”顾二爷浅笑。
阿芙脸一红,被他这“缘分”二字扰乱了心神。
“他们亦是你的仇家?”他动作自然地接过阿芙手中的空杯,又添热水。
她瞧在眼里,心中漾了一丝暖意。
“不,这些人乃是瘦马贩子……”她怅然,又想到这些日子受的苦,不免感叹现下的安稳,“若今夜未遇到二爷,我只怕已被送往关外作营妓。”
顾二爷诧异,轻轻扬眉,“瘦马贩子…为何你竟遇到这些人?”
阿芙轻叹,“说来话长,我本在麓州……”
恍然间想起麓州,裴炎的身影却陡然闯入心间。
阿芙一愣,这才想起麓州仍有那伙贼人的共犯红姑!
若那些逃走的贩子回到麓州,红姑见他们死伤惨重,心里会怎么想,又会如何对裴炎交代自己失踪的蹊跷?
那些贩子知晓了自己与特穆尔世子的关系,又知之前裴炎特地来绿柳斋见过自己——听那贼人的口气,似根本不把锦衣骑放在眼里。
如今贼人的头目生死未卜,难保其余的贩子不会恼羞成怒认为顾二爷是裴炎派来的人,回到麓州以寻仇……
若他们一不作二不休,想要除掉知情的人以自保,那裴炎此刻岂不是身在危险而不自知!
“二爷,我能否向你借一匹马?”她神色大转,秀眉紧蹙,早无开始的懈怠。
顾二爷本还见她幽然怅息,此刻却像是受惊的雀鸟,整个人都充满戒备。
“发生何事?”他不解,却见她就要翻身下床。
“事关我一位故交的安危,情况紧急不便赘言,还请二爷帮我!”
阿芙摘下衣架上为她准备的外衫,迅速系好,又三两下地将长发挽好。
片刻间,她已从榻上娇弱的小娘子,摇身变成身姿飒爽的英女侠。
顾二爷望着她,有些出神。
灯下的少女容貌娇俏,面色虽显苍白,不施粉黛亦楚楚,在烛火的映衬中,却别有一番傲然的清丽。
“阿芙,你要去哪?”顾二爷随她出门,缓声问道。
身前,少女的发端洒落了一斗皎白的月光,翩翩若仙。
“我要赶紧回麓州,他若是信了贼人的谎话,只怕性命难保。”阿芙一心记挂着裴炎的安危,语速极快。
她此时有唯一的信念,便是一定不能让裴炎出事!
顾二爷默默,随后让一老翁去牵马。
他带阿芙行至后门,又指点她如何最快抵达官道。
阿芙仔细听着,面容皆是肃穆认真,顾二爷自结识她以来,从未见过少女有如此模样。
“顾二爷,多谢你了!”她说得郑重其事。
他低笑,“举手之劳,看来那人对你格外重要?”
阿芙闻言一愣,心房微颤,慌忙躲过他的注视,“不…不是,一位旧相识罢了。”
顾二爷不语,忽而抬头望着当空皓月。
他语气沉缓,“不知他日顾某蒙难,阿芙是否也如此。”
阿芙心惊,竟有些不知所措,心越发跳得急了,不觉意间,已满手是汗。
“二爷,若他日你有求于我,我必赴汤蹈火,”她望向顾二爷,却见他侧脸轩朗,并不回望过来,“我已欠你太多,亦不知如何才能偿还……”
却听他低低笑道:“倒也不难,人情债,最后不若以身相许。”
以身相许……
这四个字朗朗砸在心头,不觉双颊已发烫。
阿芙心中慌乱,老翁却恰好救她于水火。
只见他牵马而来,打断了了这方暧昧。
顾二爷目光深深,不再纠缠这恼人的话端,牵过马缰,又交到阿芙手中。
她伸手接过,与顾二爷的五指摩擦而过,又是一阵心惊。
“阿芙,保重。”
他轻抬手,托着阿芙的身子送她上马安坐。
她怔然点头,拉过马缰就要前行。
想了想,像是松了口气,忽而侧过身,颜颜一笑,“二爷,若你再救我一回,兴许这便是躲不掉的缘分,我……会考虑你说的法子。”
言罢,脸已发烫。
顾二爷微怔,低低道:“阿芙,我单名一个宵字。”
她望着他,轻笑。
又听他说:“这个名字对你的恩情,一并都在我手里,届时我向你要,你不能辞,我要你以身相许,你便要应。”
阿芙似懂非懂,只听到那句以身相许,早已心乱如麻。
她策马而去,将这如梦一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