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四月天,春意盎然,小池坞的院落也已被艳艳的桃花装点出了仙境般的神态。
早晚还需披一间薄氅,艳阳当空时,久立其下,竟偶尔也会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
算日子,这已是阿芙回到小池坞的第二月。
她再也没见过其他生人,在千湖遥遥相对的那个山庄,无人来,阿芙也没去,那串铜铃被她安放在卧房的妆台下,从未发出一丝声响。
这一月里,阿芙做了许多事,又似乎什么事也没做。
她将阿爹以往责令她熟读的武学典籍翻了出来,按生疏难易列好,又在书房里找到了一把南营族长老当年送给爹娘的一柄袖弩。阿芙试了试手,迅猛而出其不意,是个临危逃生的好暗器。
她花了七日,将爹娘的卧房,过去的起居室都一一清扫,随后落锁,钥匙随手一抛给扔进了湖里,她不愿再去回想,也不会再沉湎受人荫庇的过往。
当年阿娘的兵器雀翎刀被她擦拭一新,刀柄上还缠着一条细细的红绳,也不知是多少敌军的血艳艳其红,又或者殉国的伤愤愤而殷。
秦妙元善用刀,她是边关飒爽的长刀女侠,阿芙想,或许那无名人将雀翎刀送回小池坞,也是冥冥中她注定要替阿娘走下去的宿命。
她将过去爱玩的稀奇物件一把火全给烧了,爹常说她玩物丧志,阿娘却说女孩家何须背负如此大任,待阿芙长大,景朝的外忧早已解,寻了蒙原世子如此良配,就算幼年贪玩,日后欢欣美满有何不对?
十年一晃而过,景朝的外忧仍在,阿娘所盼望的欢欣美满,她一个不占。
阿芙便知道这童年绮梦的确令人丧志,这大任,她不担,也再由不得她。
那熠熠火光点在千湖边,就像当年良关城喷天的怒火,席卷景朝的边境,烧毁了多少人的王图幻梦,也把她美好的少女时光一炬而空。
阿芙亦死在了那场火海里,随着爹娘,至少不似如今这个阿芙孤单寂寞,或许哪日,在小池坞了此一生也无人醒起。
被顾二爷从千湖里救起的阿芙,早已换了个模样。这世道,早已不是阿爹所说:“侠之大者,仁义为重”那般纯粹。
如今这乱世,人人自私又人人自危,谁又再愿像个蠢材一般冒出头来,蒙受不解和诽谤,非要去做那么些大仁大义的傻事。
阿芙现在像是有些明白,爹娘不是被西羌军给杀死的,他们只是做了傻事,落入了陷阱,错信了他们这位帝君,一腔热血换来的最后不过是淡淡一句:护城无果,族女通敌。
阿芙便知晓,要活下去,要找到那位素未谋面的特穆尔世子,拿刀抵在他的脖子上,问清楚:为何你与皇帝一同害我!
又过几日,阿芙入了虔州城。
她衣着男装,黄粉扑面,俨然家贫孱弱的乡野少年。阿芙是害怕的,她再也没有跟城内任何人说过半句多余的话。
上一回的恩怨,她心知肚明,却再懒于计较——皇帝畏她心存报复,在她离宫之后便派人散出消息,称阿芙是个为情通敌的祸水,因着迷特穆尔世子,对爹娘置之不理,被蒙原利用后却惨遭抛弃,但皇恩浩荡,今上念她年幼,免去责罚,只令闭门思过。
世人愚昧,谣言四起,在京师时或许还有人辩护她心有苦衷才如此毒辣,可等到消息传来虔州,内容只怕会比她无意间听到的更加刺耳。
生在乱世,惶惶不知明日是否遭难,百姓心中郁郁委屈,能在平淡清苦的日子里找到一个真实可在的仇恨对象,哪还有人会理得真相如何?
他们恨!却不知因何而恨——或是恨他们未生在锦衣玉食的贵人家,白白要在每个日夜里担忧生计,为安危所困。
他们更恨旁人——或许就是因着阿芙是皇帝口中那个弑亲通敌的红颜祸水,他们的日子才如此凄苦,自己总是无辜的、无错的,沦落到此,都是旁人加害!
城里有人晓得阿芙的长相,或许就是入城的那一刻起,在面馆吃下那碗被下了药的肉丝面,早已是城中“义愤填膺”的百姓策划许久的计谋。
他们根本不会多想一会儿,阿芙与那世子从未谋面,何来为情所困一说?
他们不会去在意,只因从宫中传出的消息里,从未提到过这一些被权势掩盖的事实。
皇帝也无后顾之忧,他高居庙堂,鼓掌间便翻云覆雨,天恩在下,他已说了不为难阿芙,而至于听了谣言的百姓作何打算,他却管不了。圣上日理万机,难道还能为她一名小女子次次劳神不成?
阿芙从未知道,这个被人唾骂昏庸无能的帝君,其实藏有千回百转的心思,不费吹灰之力便夺得美名又除后患。
只是她不解,皇帝杀她何用?
还不等阿芙想明白其中缘由,城内的谣言在一个月后已渐渐淡去。
终日无事的愚民记性便是如此,但凡有新鲜事儿冒起,不论先前的他们有多嫉恶如仇,很快地便会将这点精神转移。
这便是景朝的子民……阿芙有时又叹息又怅然,末了也觉得他们无知而可笑。
在那之后,她除开采购日用,再也不离开小池坞多管世事变迁。
今日事毕,阿芙快步往千湖渡口走去,途径衙门榜谕墙,那儿正围了几圈好事的虔州城民。
人多耳杂,阿芙向来不爱凑热闹,快步汲汲而过,却被一句细语绊住了步子。
“……那特穆尔世子不是与张大侠的女儿私通叛国么?怎么又在蒙原的使臣队伍里……”
阿芙猛然一惊,手里挽着的包袱差些抖落在地。
他的名号早已未再听人提起,惶惶然里撞进脑海,竟让她在艳阳天下冒起一丝寒意。
她顿住步子,悄然走到一侧,找准了机会不动声色地钻到了人群的最里边。
榜谕刚贴不久,那四角的糊胶微湿,晕开了几个字。
阿芙将榜谕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她闭上眼都能默念出来。
十五日后,蒙原臣子出使景朝,共商联合事宜,随行南下的人里,地位最尊贵的除了图雅郡主,便是将将晋封为蒙原襄王的特穆尔世子。
她的心迅速跳动着,一时竟不知是该自嘲或自怜,前几日苦思不解的谜团终有答案——皇帝杀她当然无用,他其实根本没想过杀她!
于皇帝而言,只有既得利益,没有兄弟情分,更无仁政爱民。上一刻能将你打为乱臣贼子,下一瞬,却愿和敌间交好联合。
只要能保住他这把龙椅安稳,至于死不死人,死的又是谁,那人又因何而死,与他而言根本无足轻重。
哪怕是人人敬仰的张氏夫妇,苦守良关城破人亡,于皇帝而言,不过是可惜了两把锋利的刀,替他杀人,替他卖命,替他扶稳龙椅。
至于那两把刀到底由何人来做,皇帝并不关心,刀没了,依旧有无数柄剑、无数张弓、无数方戟来取而代之。
木然归到小池坞,独坐窗前,瞠然自失。
心中的那点星火徐徐然冒起,他特穆尔算什么狗东西?祸她爹娘在先,辱她名节在后,如今却堂而皇之随队入朝,更不知要受多少恩惠!
自爹娘战死,特穆尔一族竟无半点消息,哪怕当初曾有半分逢场作戏地假慈悲,阿芙心中也不至如此愤恨。
他特穆尔如此,便是毫不把爹娘放在眼里,若此说来,皇帝所言的通敌叛国,倒确有其人,确有其事!
思绪畅顺,许多未曾想明的疑点豁然贯通。
急急地奔走出去,手里已多出那串铜铃。
站在渡口奋力摇晃,只听那清脆透彻的回音贯穿水雾,直抵长湖那头。
不多时,扁舟破水而来,烛火摇曳,環儿已站在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