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张允和在《张家旧事》中提到过这件事,她回忆道:“这是解放后的第一次运动,我吓坏了,交上去两万字的‘交代’没有通过。紧接着,我的家就被彻底翻了一遍(那时不叫抄家),别的我都不在乎,因为本来我也没什么东西,但最让我难过的是,他们居然把周有光及朋友给我的信都拿走了。这对我的打击太大了,夫妻间的信居然被别人拿去当材料‘研究’,简直是一种耻辱,刚刚‘得意’过的我被击倒了,甚至觉得整个生活都完结了。”
张允和提到的“夫妻间的信”是她跟丈夫之间的私房信。
由于调到北京,张允和与远在上海的丈夫只能靠通信来维持彼此的联系。她是个什么话都藏不住的人,一有什么事儿,都会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丈夫。一次,她给丈夫写信,曝光了自己不为人知的一个小秘密。啥秘密?原来,一个与她相识了几十年的小朋友写信给她,说自己已经爱了她十九年了。这事要是换了别人,还不是能藏多久藏多久,可张允和不,她不但跟丈夫说了,还让丈夫猜那人是谁。当然,说白了,还是人家周有光有胸襟,有气魄,不但不气不恼,还跟妻子逗起了乐子,看似一本正经地猜测了起来。
“是W君吧?是H君吧?那么一定是C君了。”这几位仁兄自然是周有光杜撰出来的,看看,人家多幽默。可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是,这种幽默在别人看来,却成了特务之间沟通的密语。
审查者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独到”眼光,认定这些夫妻间嬉戏的书信中的字母都是特务的代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允和从未蒙受过这种耻辱,女儿天折时她挺了过来,儿子负伤时她挺了过来,而在别人毫无道理地怀疑她对国家对人民的忠心的时候,她顶不住了,一时间精神崩溃,像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
张允和自小就比较瘦弱,原本只有八十几斤,两个礼拜下来,就只剩下整整八十斤了。与此同时,她还得了齿槽内萎缩的病症,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只好请假回上海治疗。这一回,便彻底丢了出版社那份工作,她这个八十斤重的“老虎”,就只好养在家里了。
这次的打击使张允和的元气大伤,过了许久才恢复过来。还好有周有光这个标准的好男人好丈夫,他想法设法把妻子从那种愁苦的情绪中拉出来,才使得她重拾生活的信心和乐观的劲头,安心地做起来家庭主妇。这一做,就是整整46年。张允和后来回忆起这件事,心态极好地把自己的遭遇称之为“塞翁失马”,并说:“如果我没有及早下岗,如果文革时‘我还在工作,那我必死无疑,不是自杀就是被整死。’”
现在看来,张允和说得确实没错,因为过了十来年,丈夫周有光便因学术研究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并被发放到内蒙、宁夏等地改造,她的妹夫沈从文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压,吃尽了苦头,甚至为此自杀,差点丧命。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其实,早在1959年,张允和就因为严重的心脏病而被两位权威的医生“判处死刑”,认为她随时都会死掉。然而几十年过去了,她依然神采奕奕地活了下去,并做了很多事情。我想,这除了类似那次“塞翁失马”的运气之外,与她本身的那种坚忍不拔、勇敢乐观的性格也是分不开的。
张允和曾在著作《最后的闺秀中》记述了她在文革期间所受到的迫害,尽管是些辛酸的往事,在她写来却也并不尽是悲愤与伤怀,甚至还有着苦中作乐的本事,正如她自己所说:“我往往在生活的危险关头,想到一些有趣的事。”
比如在《小丑》一文中,张允和就写到一个故事。
有一次,两个年轻小伙子气势汹汹地闯进她家里,要她“交代”问题,他们给她五分钟的时间未考虑。于是在接下来的五分钟里,她看着两个批斗她的小伙子,心想他们一个是白脸的赵子龙,一个是黑脸的猛张飞,于是又由赵子龙和猛张飞想到唱戏,想到自己曾在戏里演过的几次小丑,然后回到眼前的现实,想到自己现在又是在扮演小丑的角色了。五分钟时间到了,两个小伙子一声喝令,该交代了,她想,“如果再给我五分钟,我就可以写一篇《论小丑》了”。
看看,乐观如是,而且是在那种遭受压制与迫害的情境之下,实在不得不令人佩服。能够做到这一步的,或许也只有她张允和了。
·最小的杂志,最老的主编·
电视剧仕兵突击》许三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许多许多有意义的事儿。”按这个标准来评判,张允和在做家庭主妇的这几十年间,确实有意义,也确实是在好好活。
虽然人到中年,可她那种见义勇为、敢想敢做的脾气还是一点都没改变。解放后,由于元和等几位姐弟旅居国外,与他们联系有“里通外国”之嫌。张允和便告知家人:在国内她是最年长的,和国外的联系由她一人负责,有什么事由她承担。从“反右”到“文革”,有不少老朋友被打成“右派”、“反革命”,没人敢与他们接近,她就敢把人请到自己家里吃饭!这样的魄力,在那样的年代,就是大老爷们儿也不一定能够展现得出来!
张允和在步人中老年后所做的有意义的事儿,主要有两大件。
其一,是对昆曲的研究。
说起昆曲,这应该算是张允和的专长了,要知道小的时候,张冀牖重点培养她大姐元和的就是昆曲。张元和因昆曲与丈夫结缘,又因为丈夫而将自己的一生与昆曲紧密相连,而张允和则因为坎坷的人生经历,将昆曲丢了很长时间。重拾起昆曲,还是经受了“三反五反”浩劫之后的事。下岗初期,张允和返回上海,先往苏州弟弟处小住,排解忧伤,不久心情美好如初。回上海后,便开始研究昆曲,她聘请姚传芗、金彩凤来家教授身段,整理“断桥”、“琴桃”、“思凡”、“春香闹学”、“游园”、“佳期”等诸出的身段谱。她视昆曲如生命,在昆曲中重新获得了新生。在1956年,她参加了俞平伯先生的昆曲研习所,结识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朋友,先是任联络组长,到了1979年,又荣升为社长。在任社长期间,她广泛联系海内外昆曲大家,并从1992年到1999年的8年间,共做了82个曲谜。这些曲谜,深受社友欢迎,不仅充分显示了她那深厚的文史底子和戏曲知识,也展现了她的才思敏捷。
而张允和对昆曲的研究,主要还得力于她那数十本《昆曲日记》。出于对昆曲的热爱,张允和很早就开始以细腻、生动的文笔,记载自1956年到1985年(中间因“文革”中断了15年)京华昆曲界的点点滴滴,由于这些日记大部分以昆曲为内容,故名馄曲日洒。这些日记,为张允和以后对昆曲的研究提供了翔实的历史参考资料,后来,她又续写《昆曲日记》,研究昆曲的唱腔、音韵、吐字、行腔,著有几十万字,历时几十年,为我国昆曲的研究和发展作出了不朽的贡献。
其二,是续办停刊了58年的家庭杂志《水》。前面提到过,1937年,因战乱的影响,全家人离散各地,《水》也就被迫停刊了。而时隔几十年,这本杂志怎么又起死回生,办起来了呢?这事儿的发起者不是别人,正是张允和。
其实追本溯源,复刊的直接起因是一台打字机。在周有光83岁的时候,日本一家公司送给他一部中英文电脑打字机。后来,儿子又给他买了一部新的,功能更强一些,那部旧的就被闲置起来了。1995年2月21日,张允和说那天“是一个好日子”,因为她突然想试试那部打字机好不好玩,想用它写写信。尽管时年86岁的张允和是平生第一次接触电脑打字机,不会任何输入方法,但是眼前有一位现成的老师—一周有光。每当出现问题,听到她慢悠悠的一声喊,90岁的周先生就会从自己的小书房里颠颠地跑过去,耐心地帮她处理。不久以后,她居然可以慢慢地打出连贯的文字了,尤其是在掌握了使用词组输入的方法以后,速度明显加快了。
她最先使用的是“亲爱的”这个词。1995年10月28日,她给所有的姐弟们发出了一封约稿信:“亲爱的!70年前,我们姐妹兄弟办了一个叫《水》的小刊物,今天我建议继续办下去……”《水》就是这样在停刊58年之后复刊了。
这本史上绝无仅有的杂志有16开大小,二十来页,形式不拘一格,内容也充满了灵性,有诗词、随笔、日记、书信、乐谱、书法、绘画甚至蜡染等,除了部分是原始材料复印,大多数都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水》从不收订阅费,每期都是由张允和自费去邮局寄出,《水》还秉承当年她父亲办学的精神,不接受来自任何团体、个人的资助,也不向外发行。后来这个刊物被僻肓》的记者叶稚珊女士发现,并向外界作了报道,于是全国三十多家报刊对此作了报道,有人要求订购,有人愿意出资相助,但张允和坚守初衷,都婉言拒绝了。因而可以说,它只是张允和自娱自乐的一个精神家园,也只是张允和与兄弟姐妹维系亲情的一根纽带。
在这个精神家园里,张允和自己封自己为主编,同时兼撰稿、打印、校对、发行等职务,事实上,这几乎是她一个人的杂志。尽管这本杂志很薄,但对一个早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老人来说,办起来还是很吃力的。不过,她对它赋予了很高的热情,并没有因为辛苦而有所懈怠,相反,更加勤练电脑打字,因为这样可以提高效率。有时,还是半夜时分,她就起床在键盘上敲敲打打。为了不影响老伴的睡眠,她就用衣服遮着灯光。
张允和的努力没有白费,复刊后的《水》办得更加有声有色,虽然印数很少,但它的读者越来越多,传阅范围已经穿越了国界,远及欧美。著名作家巴金先生也是它的忠实读者之一,每期必看,甚至在自己的住址有变化的时候还及时打电话通知“编辑部”,以免收不到。大出版家范用先生把它誉为:“本世纪一大奇事”(《浪花集》前言)。
自己的心血能够得到如此的肯定,张允和当然十分高兴,她笑称《水》是“世上最小的杂志”,而自己则是“最老的主编”。
·到老情更好·
如果说,研究昆曲和复办杂志《水》是张允和晚年最大的精神寄托,那么写书,则让她焕发了人生的第二春。
作为中国最后的闺秀,年轻时的张允和才情并茂,是个十足的才女,可惜的是,由于战乱和颠沛流离的人生,文坛并没有看到一个温情版的张爱玲的诞生。张允和年龄的巅峰岁月,拥有了太多的无奈和辛酸,以至于在她耄耋之年,她才能静下心来,将自己的才情重新归拢,抒写属于自己的经典回忆。
自1999年开始,张允和先后出版了《多情人不老》、《最后的闺秀》和《张家旧事》等书,以清新的文笔、平实的叙事、睿智的思辨见长,一时甚为文化圈内人士津津乐道。这三本书一版再版,拥有许多读者,为多家报刊报道,并上了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栏目,张允和成了“老明星”,忙得不亦乐乎。她还常在中央电视台露面,语言俏皮,举止又有戏剧味,观众都说她是个“俏老太太”。她曾自豪地说:“我现在比周有光还有光!”
确实,那时的张允和备受出版界青睐,比周有光风头强劲多了。据说有一次,就自己的书和老伴儿的书的销路问题,张允和还有一些颇为自得的评论。大概是某一时期某一书店,《最后的闺秀》卖出200多本,周先生的《比较文字学》仅卖出19本,这令张允和很高兴,她说,自己的书销路之所以比老伴儿的书好,是因为自己的文章是以家为中心的,人人都有家,所以人人都会对写家的书感兴趣。
这话也不无道理,在张允和的心中,家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她和周有光能够一步一步,携手走过七十来年的风风雨雨,不为别的,只因为他们彼此之间,都把对方当做家,当做自己最大的依靠。从相识、相爱到相守,从抗日战争到“三反五反”,从“文革”风云到白头偕老,他们都互相扶持着走过来了,并逐渐地从感情到精神、从心灵到灵魂融合为了一体。
“不拿别人的过失责备自己,不拿自己的过失得罪人家,不拿自己的过错惩罚自己。”这是张允和晚年秉承的“三不”原则。无独有偶,周有光也有“三自”原则,哪“三自”?即“自食其力、自得其乐、自鸣得意”,这与老伴的三不原则一唱一和、遥相呼应。心有灵犀一点通,不得不说,他们真是太有默契了。也许正是这份默契,使得几十年朝夕相对的日子,平静得一如无漾的秋水。
据叶稚珊女士回忆,张允和、周有光每天上、下午都有喝茶和咖啡的习惯。每天上午九点半,红茶冲奶粉;下午三点半,咖啡冲奶粉。夫妇每天碰两次杯,他们称之为“举杯齐眉”,这种习惯,两人一直保持了五十年。这种坚持“举杯齐眉”五十年不动摇的行为,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生活细节,从中却读到了张、周二人浓浓的充满情感积淀的深意。
张允和有诗云:“人得多情人不老,到老情更好。”毋庸置疑,必是取自自己和丈夫的亲身体验,正因为有着不老的心,不老的情,两人才能在接近百岁高龄,还能保持一颗年轻的心,维持一种鲜活的爱情,使得自己的人生,真正达到不老的境界。
可以肯定地说,二老如今在九泉之下,必定也如此般不老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