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莲花·
1937年7月,抗战全面爆发,梁思成和林徽因在山西五台山发现了我国最古老的一座木结构建筑——建于唐代的佛光寺大殿,可战乱不容许他们继续考证了。夫妇二人迅速回京,几经辗转全家逃难到了昆明。
在逃难的过程中,林徽因饱受折磨,她曾写道:
我们在令人绝望的情况下又重新上路。每天凌晨一点,摸黑抢着把我们少得可怜的行李和我们自己塞进长途车,这是没有窗子、没有点火器、样样都没有的玩意儿,喘着粗气、摇摇晃晃、连一段平路都爬不动,更不用说又陡又险的山路了……
不过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一直很乐观,当时有不少学者取道广州去了香港,他们却坚持留在西南。到云南后,林徽因还为云南大学设计了具有民族风格的女生宿舍。
1940年,她随梁思成的工作单位中央研究院迁到四川宜宾附近的李庄。
当时的撤退十分慌乱,梁思成在行前突发高烧,只得暂时留下休养。林徽因独自带着两个孩子和母亲,乘坐一辆客车出发。林徽因事后对费慰梅提起,她们所乘的那辆特殊的客车里面装载了30多人,人多物杂,车厢拥挤不堪,每个人只好采取“骑马蹲裆式”,把两脚叉开坐在行李卷上,尽量缩小占有空间,随着车的颠簸动荡苦熬时日。
据梁从诫先生回忆:“到威宁县城,天已全黑,而车子在离城门几里处突然抛锚。人们既不能卸下行李掮进城,又怕行李留在车里被人抢劫,最后只好全车人留在卡车里过夜。而我又偏偏发起高烧,妈妈只好自己拖着一家人进城为我找医生。次晨听说,夜里狼群竟围着车厢嗥了半宿。”
很难想象身体瘦弱、外表文静的林徽因竟如此勇敢。
在李庄,梁思成一家住的是低矮破旧的农舍,大西南物资贫乏,加上长期颠沛流离,林徽因经常生病,限于医疗条件,梁思成学会了注射,为妻子打针服药,身体稍微恢复,林徽因便“在菜籽油灯的微光下,缝着孩子的布鞋,买便宜的粗食回家煮”。
李健吾先生闻听林徽因虽罹患重病而不离开祖国时,曾激动地说:“她是林长民的女公子,梁启超的儿媳。……美国聘请他们夫妇去讲学,他们拒绝了,理由是应该留在祖国吃苦!”
虽然是名门大小姐,太太客厅的宠儿,可此时的林徽因却丝毫没有纨绔习气,尽管艰难,也保持着平静心态,在一封1940年11月写给费正清夫妇的信中,林徽因还相当幽默地写到了金岳霖:
可怜的老金每天早晨在城里有课,常常要在早上五点半从这个村子出发,而没来得及上课空袭又开始了,然后就得跟着一群人奔向另一个方向的另一座城门、另一座小山,直到下午五点半,再绕许多路走回这个村子,一整天没吃、没喝、没工作、没休息,什么都没有!这就是生活。
二战结束前夕,美军决定对日本进行地毯式轰炸,梁思成与林徽因得知后,专程赶到美军设在重庆的指挥部,苦劝美军布朗森上校不要轰炸奈良,因为奈良保存着当时世界最完善的唐代木建筑,属于全人类的文化遗产。
其实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恨透了日本鬼子,林徽因的三弟林恒就牺牲在抗日战场,美军指挥部最终采纳了梁思成的建议。奈良古建筑迄今保存完好,梁思成夫妇则被奈良人称为“恩人”,并在奈良古城修建了梁思成的铜像,称赞梁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古建筑学家”。
抗战胜利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被清华大学建筑系聘为教授。
八年时光的消磨已经极大地损害了林徽因的健康,其肺病已到晚期,肾脏严重感染,1947年10月住进中央医院,甚至写信给费慰梅做了最后的道别,病榻上,林徽因托人带话给张幼仪请求一晤。张幼仪携徐志摩之子徐积锴赶往医院,林徽因仔细地望着张幼仪母子,却虚弱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次见面所求为何,林徽因没有说,张幼仪也不知道。
张幼仪的自传中说到此事:“一个朋友来对我说,林徽因在医院里,刚熬过肺结核大手术,大概活不久了。……做啥林徽因要见我?我要带着阿欢和孙辈去。她虚弱得不能说话,只看着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绷着脸……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粱思成,也一直爱徐志摩。”
更大的可能是,林徽因觉得自己时日不长,达成夙愿而已。这次大病,林徽因还是挺了过来。
·只有香如故·
1948年底,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应邀到美国讲学,当时国民党兵败如山倒,有朋友建议他们就留在美国。
林徽因坚持回国,且情绪激动:“我们不能做中国的‘白俄’!”梁思成也是异常自信:“共产党也是中国人,我相信他们也要盖房子,我还是回去为中国的建设出力吧!”
平津战役前夕,中共决意争取和平解放北平,即使非打不可,也得尽全力保护古建与文物。某天,两名年轻的军官在张奚若的引领下来到清华园新林院8号梁林寓所,他们拿出一张北平城的作战地图,请梁恩成夫妇标出重要的古建筑。他们告诉梁思成,此图作为攻城之用,宁愿多流血也得尽可能保护古建筑,梁林二人很为感动。
新中国成立后,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依旧留在清华大学建筑系当教授,并参与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图案。据设计小组成员朱畅中介绍,林徽因曾提出过许多精辟的建议,比如用色要着力精简,要便于雕塑、作证章和钢印与印刷不走样等:“梁先生和林先生以病弱之躯,不辞辛劳带头做方案,并带领大家讨论研究方案……先后做了二三十个正式完成的国擞图案。”
那时候的梁恩成和林徽因均以极大的热忱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梁思成在给女儿的一封信中写道:“我几个礼拜来,整天都在开会……四面八方去拉建筑师来北京,组织公营建筑师事务所,组织都市计划委员会的企划处,等等,技术工作全由妈妈负责指挥总其成,把你的妈妈忙得不可开交,我真是又心痛,又不过意,但是工作一步步地逼迫着向前来,紧张兴奋热烈至极。……妈妈瘦了许多,但精神极好。”
据林徽因的学生回忆,拜访她的时候要带上一个说话会刹车的人,能及时收住话头,告辞而去,以免使她过度劳累。大家总要打听清楚林先生睡眠怎样,晚上开夜车了没有,才决定要不要“打扰”她。
林徽因身体已经严重透支,兴致却很高,病卧床榻的时候,便微笑着跟自家的小猫打趣,称其为“爱的焦点”。钱锺书、杨绛夫妇当时到清华任教,住宅与梁家毗邻。这老钱也是个顽童,因为林徽因家的猫好斗,经常欺负他家的猫,老钱便弄了个长竹竿,据杨绛女士回忆“不管多冷的天,听见猫儿叫闱,就急忙从热被窝里出来,拿着竹竿,赶出去帮自己的猫打架。和我们家那猫争风打架的情敌之一是紧临林徽因女士的宝贝猫,我常怕锺书为猫而伤了两家和气,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打狗要看主人面,那么,打猫要看主妇面了!’他笑说:‘理论总是不实践的人制定的’”。
1950年,林徽因被任命为“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委员兼工程师,梁思成兼副主任。夫妇二人对未来首都北京的建设充满了美好的憧憬,他们反对拆毁城墙、城楼和某些重要古建筑物,力主保存北京古城面貌,欲给后人留下一个“活着的博物馆”。
可惜三年后,北京市开始酝酿扩建,拆除一些古建筑,用其砖石做材料,时任北京市副市长的吴晗担起了解释拆除工作的任务。为了挽救四朝古都仅存的一些完整牌楼街不致毁于一旦,梁思成与吴晗发生了激烈的争论。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梁思成被气得失声痛哭。
令人伤感的是,当时北京城尚留存着四十六公里长的明清城墙环抱,林徽因称其为“世界的项链”,也在“给日月换新天”的口号中准备拆掉。梁思成夫妇异常伤感,到处求人,甚至向周总理做了请示,林徽因以诗一样的语言向周总理描述:城墙上可以绿化,供市民游乐。城门楼可以改造成图书馆。护城河可以引进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可最终连周总理爱莫能助,只是说了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梁从诫先生在《忽人间四月天》中写道:“五百年古城墙,包括那被多少诗人画家看做北京象征的角楼和城门,全被判了极刑。母亲几乎急疯了。她到处大声痰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声泪俱下的程度。……然而,据理的争辩也罢,激烈的抗议也罢,苦苦的哀求也罢,统统无济于事。”
其后不久,一次出席文化部酒宴,林徽因遇到也是清华出身的北京市副市长吴晗,在大庭广众下谴责他保城墙不力。她痛心疾首地预言:“等你们有朝一日认识到文物的价值,却只能悔之晚矣,追假古董罢。”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回忆:“她(指林徽因)指着吴的鼻子,大声谴责。虽然那时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与气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在战争年代,梁林二人能保护日本的奈良,到了和平时期,却保不住中国的北京。眼见文物被摧毁,夫妇相对默然。1953年,林徽因出席第二届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遇到萧乾。萧乾坐到林徽因身边,握握她的手,叫了她一声“小姐”。林徽因感伤地说:“哎呀,还小姐呢,都老成什么样子了。”萧乾安慰说:“精神不老,就永远不会老。”
可林徽因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了。1955年,更大的风雨向这对夫妻袭来,建筑界掀起批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的复古主义建筑思想”,梁思成因感染肺结核住进了同仁医院,紧接着,林徽因也肺病严重住进了梁恩成隔壁的病房。
住院后林徽因一直发着高烧,经常昏迷,为了照顾林徽因的情绪,人们刻意隐瞒了批判梁思成的消息,可她慢慢觉察,更是忧愤交加,拒绝吃药。梁思成病情稍好,每天过来陪她,可林徽因的肺部已经大面积感染,已经是回天乏术。
3月31日深夜,处于弥留状态的林徽因突然用微弱的声音对护士说,她要见一见梁思成,护士回答:“夜深了,有话明天再谈吧。”然而,林徽因已经没有力气再等待了。1955年4月1日清晨6时20分,林徽因静悄悄地离开了人间,走完了她51岁的生命旅程。她最后的几句话,竟没有机会说出。
同一个清晨,医生和护士全力抢救昏迷的林徽因时,梁思成被扶到了林徽因的病房,哭得不能自已,只是重复着:“受罪呀!受罪呀!徽你真受罪呀!”金岳霖得知林徽因去世,在办公室里对着弟子周礼全沉默半晌,突然说:“林徽因走了!”接着号啕大哭。周礼全回忆说:“他两只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听闻噩耗的萧乾给梁思成去了一封吊唁信,叹息道,“这位出身书香门第,天资禀赋非凡,又受到高深教育的一代才女,生在多灾多难的岁月里,一辈子病魔缠身,战争期间颠沛流离,全国解放后只过了短短六年就溘然离去人问,怎能不令人心酸!”4月2日,《北京日报》、《人民日报》同时刊登讣告,治丧委员会由张奚若、周培源、金岳霖、钱伟长等人组成。虽然林徽因当时还是北京市人大代表,但追悼会的规模和气氛都是有节制的,甚至带着几分冷清。亲朋送的挽联中,金岳霖送上的是:“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炙热之情尽在字里行间。
林徽因的遗体安葬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整座墓体是由梁思成亲手设计,墓身没有一字遗文。
让人心痛的是,林徽因最亲密的助手莫宗江为墓碑题写了“建筑师林徽因之墓”的字样,在十年浩劫中被清华红卫兵铲掉。梁思成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无尽折磨。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在极度的痛苦和困惑中离开了人世。
二人的手稿图纸,多数毁于动乱。
费正清教授曾为梁林辛苦一生却在文革中毁于一旦的事业扼腕叹息:“20世纪60年代后期,具有讽刺意味的名为‘文化大革命’的纯粹仇外情绪,在极大程度上毁灭了梁氏夫妇一代所逐步树立起来的事业。拆卸比装配容易得多,武斗和造反的为所欲为也正是如此。”
最后提提金岳霖,金老福全寿高,历经浩劫,仙逝于1984年,据汪曾祺先生回忆恩师:
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举座均感叹欷歙。
1983年底,《林徽因诗文选》的几位编辑拜访八十高龄的金岳霖,拿出一张林徽因的照片,金老喃喃自语:“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像小孩一样要求“给我吧,给我吧。”问及林徽因,金岳霖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跟外人说。”历史的巧合是,林徽因、梁思成、金岳霖去世后骨灰均安葬于八宝山公墓,也许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又能毗邻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