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生于一九一九年,经历的社会动荡自不必说。单说他个人的人生经历,也算是坎坎坷坷,在他出生不到二岁,他的母亲就离他而去,留下了他和四岁的姑姑,好强的爷爷坚决不再娶,一手把他们俩拉扯成人。十几岁时,父亲跟着他的叔父远离他乡,给人当小工,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日子。记得小时候,父亲常给我讲这一段经历,每次讲来,都是非常悲痛的样子,可惜那时的我,少不更事,根本不能体会到父亲的不易。如今,才慢慢体会到父亲那时的艰难。
许是因为经历了少年磨难,成年后的父亲越来越显示出了他的精明能干,不管是种庄稼,还是处理人际关系,他都会做得很好,成了村子中小有名气的人。村上人遇到什么事,总会找他拿主意,或出面协商。
但在那个年代,既使庄稼种的再好,也还是穷,虽然是家家户户都穷,但如今叫人想起仍然是透骨的心寒。吃了上顿没下顿,穿的衣服补丁摞补丁的情景是如今的孩子根本无法想象的。在那样艰难的情况下,父亲仍然坚持供我上完了初中、高中,还复读了两年。使得我成了小村庄里第一个考上学的女孩子。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期,这件事在我们的村子已算是很轰动的了。
我参加工作了,可以补贴家用了,父母的日子好多了,可他们也老了,不久,母亲离开了我们,留下了老父亲孤苦零丁的一个人和哥嫂一起过,这时的儿孙们都已各自成家,有了各自的生活,再也没有人需要他的指导和扶持。没有人愿意听他的建议,更别说倾听他的心声了,开始的几年,他很不习惯。可后来,也许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开始沉默了。说话越来越少。只有在孙子们回家和他相聚时,他依然会兴高采烈,津津有味地讲述一些过去的事情,可这些不懂事的孩子那里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只是敷衍着而已。
几年来,父亲就过着这样孤独寂寞的生活,虽然不愁吃、不愁穿,但他内心的失落是谁也体会不到的。
这中间,他也来过我这几次,可在这繁华的大都市里,他老人家感觉到更加的不适应。出了门,一个熟人也没有,甚至连语言也不是很通。呆在家里整天盼望我下班、女儿放学回家。可我们一个个回到家都是匆匆忙忙的,难得闲下来和他说说话。到后来这几年,他自己感觉到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总怕出来后有个三长两短。一则怕给我添麻烦,二则怕过世后流落在外。所以再怎么也没有能接他出来。这也是我如今感到很内疚的一点。不管怎么说,城里的生活条件还是比农村好一些,不说别的,就北方冬天的冷,在农村就是对老人的一大威胁。
面对父亲,我思绪万千。这些年,我总是以工作忙,女儿需要人照顾为理由,一次次地取消了回家的计划,虽然工作渐渐有了头绪,女儿也渐渐长大了,可我却失去了许多和父亲相聚的日子,总以为,机会会很多,总想有时间的话要完整的听听父亲讲述他的过去,我们这个家族的历史,现在看来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如今的父亲,脑子在一天天地退化,以往的一切,已渐渐从父亲的记忆中消退,这个世界好象离他越来越远,他常常一个人说着莫明其妙的话,沉津在别人无法理解的他自己的世界中,他的行为已像一个二岁的孩子一样,所不同的是,孩子会常常笑,而我的老父亲却很少有笑声,只有不断的叹息声,叫人听了无比辛酸的叹息声,我想这可能是因为悲苦的事情在人的记忆中具有更长的生命力吧。
这样发展下去,也许有一天,父亲会连自己的儿女也不认识。难道,上帝让人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上来,还要一无所知地回去,那么,这一生的竟争角逐还有什么价值?人生中还有什么不能释然面对?
你心中谁最重要
3年前,我和母亲吵过一架,那是很伤感情的一架。起因是我工作太忙,忙得没有时间经常去看她,即使去看她,也是从进门那一刻起电话就不断。有一次,从她做饭开始我就在打电话,是和我的一位顶头上司,凡是在职场历练过的人都知道这种电话的重要性。我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几乎是把饭菜摔到桌子上。其实我已经委婉地暗示过我的上司,但是显然我的上司没有接招,没有接招的原因我也能理解,因为事情压到那儿了,否则,谁愿意大礼拜天跟下属费吐沫星子谈工作?
我捂着话筒对我妈小声说明这个电话的重要性,但是老太太已经愤怒了——她当然愤怒,她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往往才说两句就被我挂断,在挂断之前我总是那句:“妈,我正忙,一会儿给你打。”然后这一会儿就可能是一个小时、一天、一个星期,甚至可能是她下次再打来电话。天地良心,不是我故意的。我是真的忙,忙得连上厕所都一路小跑。
那个星期天,我妈旧仇新恨涌上心头,说出的话句句悲愤,如匕首如投枪,稳准狠地扎向我:“你心里还有这个家吗?还有你妈吗?你妈跟你打电话,你永远忙,忙得都没有时间听我把话说完!”
我泪如雨下,对她说:“现在到处都在嚷嚷,不爱加班的员工不是好员工,你让我怎么着?你以为我是公主、皇亲国戚?您是圣母皇太后、王母娘娘?您说要过生日,全国上下放假一个星期?我跟单位领导说我妈不高兴了因为我工作太忙,他们能马上开恩让我回家陪您唠唠嗑说说话工资奖金还照发?”
那次爆发以后,我和我妈很长时间冷战。
我知道我伤害了她,但是,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并没有埋怨她不是皇亲国戚,或者没有家财万贯,我不能忍受的是她活了一辈子,为什么不能懂得作为小民百姓往上打拼的艰难?我照样上班,照样忙,甚至忙到连周六周日全搭上,我对她的愧疚就是寄钱——我们在同一个城市,但是我却通过中国邮政表达我的孝心。我妈是个倔强的母亲,她给我打电话,说你心里要是没有我这个妈,就不用寄钱。我也倔强,我说我寄钱是为了自己心里舒服一些。
那时候,如果要我排个次序,实事求是地说,我心中最重的不是亲情——当然有很多人会把亲情“口头”排在第一位,但在实际生活中,他们和我一样,总是先顾老板,再顾客户,然后依次是朋友、同事、有价值的人……
一个好朋友曾对我说,只有事业成功的人,才有资格享受亲情。普通人重亲情,那就是活该失败活该过苦日子,因为你连亲情的代价都不愿意付出,一天到晚要“热炕头”,你凭什么成功?
那个时候,我认为他说得对。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在医院里待了有半年,身边的人最后只剩下母亲和老公。直到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世界上对你最重要的人,其实就是你的亲人——无论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前嫌,但是到你最困难的时候,能留在你身边,为你流泪,为你难过,为你风里来雨里去的,只有你的亲人。而其他的人,毕竟是其他的人。
暑假探父
小时候,对父亲很是陌生,因为父亲总是被生产队派出门搞建设,用家乡话说,硬是没在屋里“落住闸”。依稀记得,一天晚上,全家围着火垅,等冒着热气的吊锅里的红苕煮熟后共进晚餐,有人推开堂屋门进来,就着桐油灯台扎鞋底的母亲让穿开档裤的我喊“爸爸”,我则躲到了母亲坐的椅子背后。
有祖父当过几天保长的背景,家庭被另眼看待,比如,那时时兴用石灰在农户的外墙壁上涂个方框,白底黑字写上毛主席语录,别人的墙上写的都是“豪言壮语”,而在我家墙上写的尽是诸如“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之类,遇有建设任务,父亲理所当然要被生产队“扫地出门。”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被派出门时间最长的前几次:一是去修“兴巴”公路,二是到老高山“羊角尖”种药材,三是顺兴山的一条河往秭归水运木料,就是那次长年累月地在冷水里浸泡,父亲的膝盖化脓穿孔,落下的病根至今不得痊愈。我满10岁,过完年,父亲就背了一捆垫床的稻草和一床棉背,前往田家坪水库工地。父亲这次去并非“首当其冲”,其实水库工程一年前就动工了,这年因本大队是公社树的典型,生产任务重,生产队因舍不得壮劳力,就安排了老弱的“顶差”,满了一年,“顶差”的陆续归队,父亲就被作为第二梯队派出去了。父亲去了半年,没有音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长期出门在外,全家牵挂,加上从工地回来的人说,冬天是发黑的黄菜,夏天是连皮洋芋,没有油水,生活跟喂猪的差不多,全家更是担心,学校放暑假,母亲炒了盐菜、豆豉、铡广椒等一些小菜,让我带着前去探望。
水库工地田家坪在20里开外,这条路,我曾跟随祖父到他健在的姐姐我的姑婆家去时走过两次,黑沟峡岭,没有人户,阴森恐怖,说实话,一个人从没走过那么远的路,当时的确没有那份孝心,一百个不情愿去,祖父说“过了10岁就是大人,大白天走个路,难道还会有什么东西把你吃了不成?”吃过早饭,大人督促,我提上内装小菜的一个滤豆腐的白布口袋,嘟嘟啷啷出门,仿佛就是被逼上路。
出了本队地界,沿木城河往上游直进,过了鸡公岭石桥,钻入阴森森的黑沟,沟里树棵稠密,白天也很少见到阳光,周围没有人家,因而把心一直提着,突然有一只鸟雀从树丛中扑楞愣飞出,更是吓得汗毛直竖。把沟走完,又是一片黑老林,因为害怕,不敢回头,于是拼命地上爬。过了老林,现出一片青青的包谷地,包谷杆有一人多高,钻到里面,几乎看不到天。钻出包谷地,汗水早已把衣服浸得紧紧地贴在身上。一抬头,见一大坪,山根有一长溜房屋,这时才出了一口长气。
来到父亲的宿营地田家屋场,一个女炊事员告诉我,父亲在工地,吃中午饭就回来了。她引着让我把东西放到父亲的住处。一扇发黑的木门没有上锁,“吱呀”一声推开,只见里面有两排用木棍支起的上下铺,一屋住12人,父亲的床铺是靠门边的下铺,我将带来的口袋放到床下,来到稻场,远远望见长长的民工队伍从山腰回来。
见到冲我笑着的胡子拉茬的父亲,我感觉他的笑就象是在哭。眼前的父亲让我几乎不敢相认,一张脸黑黑的,消瘦得就是一副骨头架子把皮撑起的。
端上碗,跟着父亲去食堂打饭菜。食堂有一个连的人进餐,父亲站在长长的队列里,我则站在一边。好长时间,才端回了两碗火炕子包谷面,两碗见不着油星儿的连皮洋芋汤。父亲搬把木头椅子,放上饭菜,朝两个碗里分了我带来的小菜。吃饭时,见父亲的手皮肤粗糙,手掌明显的比以前厚了,几个指头也变了形状。这碗枯燥燥的包谷面,实在难以下咽,但我还是合着汤,尽量地吃。吃着饭,听屋里的民工议论,水库是公社最大的工程,工程完工蓄水,可以管两个小公社的大部分水田的灌溉,指挥长将是大功一件,前途无量,到中央去当个大领导什么的也说不定哩。
吃过饭,时间不长,就听外面有人喊“上工了,上工了。”父亲住的屋里一个排的人,陆续跑到稻场,由连长整队集合,喊立正稍息、报数、向右转的口令,尔后一列长队往工地走。
我在屋前屋后转了转,感觉无聊,就沿着那条小路前往工地。
翻过两道山梁,来到副坝,坝上打夯的号子吸引了我。一个石磙,上面用木头穿个十字形支架,四人各站一边。打夯号子一人领头,众人吆喝:太阳出来,哟嗬嘿,闪金光啊,哑嗬嘿,照到哪里,哟嗬嘿,哪里亮啊,哑嗬嘿……唱一句,抬起落下,再唱一句,再抬起落下,重复着用夯把坝基擂实。
朝前走上一山包,就可把水库全貌尽收眼底。山包左右有两道豁口,左边豁口小,为副坝,右边豁口大,为主坝,前方是天然的锅底形,筑起两道豁口,水库自然形成。水库已经蓄水,绿莹莹地,丢进一个石头,听那“咚”地沉闷之声,足知深不见底。朝对面望,库水渺渺,漫到山根,看那库水边山脚下的几间瓦房,只不过火柴盒般大小。
走过山包,来到主坝,朝下看,清一色过了钻子的方方正正的石头,从沟底垒起一条条长长的石阶,足有一百多步。主坝前面的右上方,民工们正吆吆喝喝地打炮眼、撬石头……干得热火朝天。工地上有只高音喇叭,里面叽哩哇啦,不知说的什么。我在劳动的民工中尽力搜寻,费了好大的劲,才发现父亲蹲在那裸露的一面灰白色的坡上,正用铁钻子劈石头。正看之间,前方朝我站的方向走来二人,白衬衣干净,草帽雪白,手里还夹着纸烟,前面的一位边走边把头扭向左边,朝上面的民工喊:“喂,莫掀石头,下头过人。”我寻思这肯定是工地上的大官了,看看二人,再看看破衣褴衫、头顶烈日劳动的父亲他们,感叹这二人的命好好哦。
收工回来,父亲怕我吃食堂不习惯,加之晚上没歇处,就向排长请假,要把我送到亲戚家,排长去找连长,回来说今晚不学习,去吧。
我们的到来,年近七十的姑婆很高兴,急急地挪动着那双疼痛的小脚,双膝跪在一条边角有缺口的木头板凳上,用胳膊撑着灶台为我们准备晚餐。
吃过晚饭,父亲卷了一支叶子烟,一边叭嗒一边说,麻麻亮就要出工,得早点过去,然后点上火把出门,叫我回家时手里拿根棒棒,怕在路上遇到蛇,并叮嘱我不能放松学习,星期天帮忙砍点楂子柴,给母亲减轻一些负担,如果自己请得动假,就在黑沟里砍些大柴背回来。
站在屋角,目送父亲,望着那一点点火光在夜幕中渐渐向远处移动,我心里有些酸楚,突然感觉眼眶越来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