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受了话剧《蔡文姬》的影响,又或者是基于我们对好人有好报的一种自然感情,很多人以为蔡文姬在匈奴嫁给了左贤王,深受着左贤王的宠爱,并且为左贤王生下了两个儿子。这显然有悖实情。《后汉书》记载:“文姬为胡骑所获,没于南匈奴左贤王,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更接近事实的推断是,蔡文姬在胡地,身分是左贤王的一名女奴,更好的状况也只可能是一名普通侍妾。和亲公主刘细君老而思归,汉武帝都不允。试想,若是正妻,曹操怎使之归汉,又怎会有“赎”人之举?
在历史的大车轮下,个八卑微如草芥。命运之神又一次戏弄蔡文姬。当她完全不存希望的时候,她的希望却毫无征兆地实现了。汉使第一次从梦中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灵魂“咚”的一声跳出了沉重的躯壳,在九重天的云彩上轻盈地跳了三百六十个舞步,唱了三干六百回“归故乡兮心悦然……”
“阿母要去哪里?我听人说阿母不要我们了。我们做错了什么事吗,阿母为什么不要我们?”蔡文姬踩着云朵般地飘回帐篷,小儿子阿眉拐立刻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急急问道。
“阿母是真的要回大汉去,再也不回来了吗?”大儿子阿迪拐泪眼朦胧。
听着孩子稚嫩的声音,蔡文姬的灵魂一下子从三万六千米的高空摔落于地,断作了两半。“孩子,孩子们怎么办?”心中潜藏的喜悦的大火被一场倾盆大雨浇灭,流入心底深处的是彻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存亡永乖隔,不忍与之辞。
儿前抱我颈,问母欲何之?
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阿母常仁侧,今何更不慈?
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见此崩五内,恍惚生狂痴。
——《悲愤诗》
对孩子的爱,源于动物的本能。《礼记》载,子夏失子丧其明;《世说新语》日,顾雍得知子丧,虽然面上神色自若,却“以爪掐掌,血流沾褥”。母亲因为怀胎十月,又历生产的艰辛,对孩子的爱,则更加盲目而且力量强大。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中,顾曼桢的儿子是被其姐夫祝鸿才强暴后所有。虽然顾曼桢对祝鸿才怨恨厌恶至极,但对这个孩子却是全心全意的爱。为这个孩子,她甚至答应和祝鸿才结婚。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在儿子阿毛被狼吃掉之后则疯了,比起伴侣,母亲更爱子女。
蔡文姬即将回归汉地,她面临的却是母子永离之痛。12年远离故里的悲,她把所有的伤搁在心底,一个人悄悄舔疗,终于伤口收疤了。好容易盼到返回故乡,却又要面临骨肉分离的痛,曹丞相只让人赎她一个。她不敢想,自己离开后,年纪尚幼的儿子怎么过活。没有母亲照顾,没有名师教导,他们也会变成草原上的莽汉吧。能够平安长大还好,万一他们生病、受人欺负,没有母亲照顾安慰,该多么孤单可怜。蔡文姬左右为难,草原不是她的家,但这里有她最爱的儿子,回归中原是她的梦,可是这梦却要以骨肉分离为代价来圆。蔡文姬抱着两个儿子,痛哭不已,儿啊,不是母亲心狠,若有~点办法,为娘的又怎会舍得你们。
汉使催她启程,两个孩子哭着叫母亲,经此一别,恐怕再难相见,把孩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车子越走越远,空旷的草原上,传来一声声“母亲,不要走”。蔡文姬肝肠寸断,几次昏厥,护送她的兵士,也想起家乡的亲人,洒下思乡的热泪。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建安十三年(208年),在曹操的安排下,35岁的蔡文姬嫁给了同郡人田校尉董祀。这桩婚事,蔡文姬是满怀感激的。胡地12年,饱经离乱的她,明丽娇艳早已褪去,恬淡丽色也已经消逝,连同以前那特有的风姿也不见了,整个人剩下的只有一副苍凉凄婉的壳。而董祀却正值鼎盛年华,不仅长得一表人才,更通书史谙音律。董祀对宰相权威下的婚姻的不满,在与她双眸相对时,明确而坚定。这份坚定照得她更不能抬头直腰。
婚姻里的尊严意味着你必须先站着,而且要站得昂扬,站得气定神闲。如果有一方跪求施舍,那另一方便会自然地想甩脱。身边的那个人,是要一起相扶着走坎坷人生路的,如果一个跪着又如何互搀互扶?
在与董祀的婚姻中,因为年龄差距和生活经历的不同,蔡文姬自始至终都不能与董祀站在同一水平线上,她弯着腰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等待着丈夫的回顾。丈夫起身时皱皱眉,她赶紧审视自己的衣着;丈夫吃饭时叹口气,她立刻尝遍满桌的菜肴;丈夫在家,她惴惴紧张;丈夫出门,她恍惚难安……这样的人,难免扮演的是飞蛾扑火的角色。可想,对着这样的往昔才女,董祀不能快乐。
丈夫的轻忽鄙视,还有失子之伤,痛得她经常神情恍惚:
托命于新人,竭心自勖励。
流离成鄙贱,常恐复捐废。
人生几何时,怀忧终年岁。
——《悲愤诗》
二婚女人,总被要求降低标准,哪怕你再年轻再漂亮再有才干。而二婚女人自己,也常常因了过往而对现在的丈夫满怀愧疚之情。便是在这21世纪里,常情依然。
其实,历史上也有极其幸福的二婚女人。比如西汉时期卓文君新寡在家,因了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竟然与其私奔。还有汉武帝的母亲王太后也是二婚。她先嫁金王孙,后来因为算命的说她命当宝贵,于是父母就硬把她从夫家要回来,送到宫中,成了景帝宠爱的夫人。而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更厉害,死了丈夫后还与左右谈论长安列侯者中谁可以做她的丈夫——当然,人家是公主,毕竟有权有势。
可见,对二婚女子的歧视并非始而有之。如果要探寻一下源头,西汉刘向的《列女传》、东汉班昭的《女诫》可为其始。蔡文姬如果再早出生~点,或者少读一点书,恐怕就不必有这“二婚女人”的思想负担了。
在那样以强力为胜的世道,女权主义的思想自然不会萌生,而蔡文姬自身的遭遇本来就是“女子无力”的最好例证。
对着蔡文姬凄哀的往事,大概老天也不忍再为难她吧。于是,给她一个改善命运的时机。婚后的第二年,董祀终于犯下死罪。
一个有点八卦的说法是董祀因为不满曹操迫其娶蔡文姬,故意犯罪以示抗议。八卦的另一个版本则是曹操故意以死罪来惩董祀对蔡文姬之恶。事实如何,我们不作探究,只是蔡文姬在得知此事后的举动让我不得不动容。
得知消息已是夜半时分,蔡文姬已准备就寝。忙乱中,她披发赤足奔到丞相府。
时,曹操正在大宴宾客,得知蔡文姬来访,猜测其必为董祀而来,便有意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宽厚爱才,故对坐中宾客说:“蔡伯喈(蔡邕)之女在外,诸君谅皆风闻其才名,今为诸君见之!”吩咐护卫传蔡文姬至大堂。
在众宾客的注视中,蔡文姬急急走上堂来跪下,满面戚容悲泣道:
“听说董祀犯了死罪。文姬斗胆为他求情。胡地十二载,青山不老,绿水常流,历史长河中只是短短一瞥,可对文姬而言,却是地老天荒、物是人非。家中亲属皆已去世,更无表近亲。往日温暖的家,现今却白骨累累,杂草丛生,成了豺狼的住所。茕茕对此孤景,贱妾本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感谢丞相,使文姬能依于董郎。从此,我只当有了活着的理由。如若丞相当真处死董郎,文姬定难独存于世……丞相,您念及文姬悲惨遭遇,念及贱妾亡父,宽恕董郎。”说罢,蔡文姬又是长跪叩头不已。在座宾客听着蔡文姬哀酸的陈述,想着当初蔡府的荣耀,皆唏嘘不已。曹操环顾众人,面露难色,缓缓说道:“事情确实值得同情。但文状已送去,为之奈何?”
蔡文姬眼中机锋一闪,突然明白了曹操用意。免董祀死罪容易,他要的是众人对才女之名的激赏,对他爱才之名的感念,是她蔡文姬的感激涕零——这便是权势的刀量。丽她蔡文姬,永远只是其中一颗棋子而已。她由才女为女奴,离土去匈奴,又由女奴变才女,离子来京畿,三十几年,命运的每一次起浮都只与权势相关,而与她的意愿无关!
瞬间,眼中代之幽深的哀婉,她不动声色,只继续悲泣恳求道:“明公厩马万匹,虎士成林,何惜疾足一骑,而不济垂死一命乎?”意思是说丞相马厩内有良驹万匹,府内更是猛士成林,何惜老马一匹庸卒一名,以救垂死人一命呢?
她沉静的表现显然让看戏的众宾客满意,众人都在微笑颌首。当然,导演也是满意的,曹操已经派去猛士良驹夜行千里追文状,并且答应宽宥董祀其罪。众人心满意足,曹操也温和地笑着,扶起长跪在地的蔡文姬。众人这才发现蔡文姬竟是赤足而来。当时正是隆冬,众人又是一阵感叹。曹操于是命人取来头巾鞋袜使她收拾齐整。这最后的场景又为戏份加分不少。曹操心情大畅,请蔡文姬留于相府,直待董祀归来。
留住曹府的日子里,在与蔡文姬的一次普通闲谈中,曹操表示很羡慕蔡邕的藏书。蔡文姬便沉静地告诉他,家中的四千卷藏书,因为战乱,早已遗失不见。曹操是政治家,但也是诗人,听得珍贵图书遗散佚见,满目失望之色顿显于面。对大恩人,蔡文姬当然应该不计回报地报答。于是,她依然沉静地回答说自己还能背出四百来篇。曹操当即大喜道:“既如此,我命十名书吏到尊府抄录如何?”蔡文姬依然温婉而沉静:“男女有别,礼不授亲。但求纸笔,妾自当默出。”然后,蔡文姬果然凭着记忆毫厘不差地默出了四百篇文章。蔡文姬终于以自己的才情,回报了曹操为之赎身的价值。
老子其言,“祸兮福所倚”。蔡文姬寒夜蓬首跣足救夫之事早已传遍京城,家有贤妻的美名足以洗刷掉强迫娶妻的耻辱。经此一事,董祀更是明白了妻子对自己的深情。他对蔡文姬态度大变,往日的淡漠冷眼早换作了绵绵情意不尽疼爱。
之后,夫妻两人看透世事,隐居于洛水之源林木繁盛的山麓,远离权势纷争,读书作赋,郎情妾意,好不快活。后曹操狩猎至此,还探望过他们。蔡文姬和董祀生有一儿一女,女儿嫁给了当时掌权人物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为妻。
至此,蔡文姬人生中的悲苦故事改换作了轻松愉快的情节,终于遂了我们大团圆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