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无言，烧完了纸钱，火堆熄灭时，老人缓缓、缓缓地起身，摇摇欲坠，却并未倒下，稳稳地站直了。她手拄拐杖，拒绝了药儿的搀扶，说：“我这把老骨头，还能走呢！”
临走之前，她对药儿说：“人老了，有些事，能感觉到的，我知道她们就在身边……小姑娘，你跟她们聊聊吧，冷宫寂寞……”
药儿连忙应声，待那佝偻身影完全消失时，忽然觉得右臂清凉，宛如衣袖被扯掉，皮肤裸在外面。
她侧首，那个泛白冷漠的中年女鬼正站在自己的旁边。
药儿问：“你是谁？”
“我是这冷宫的亡魂。”那女鬼仍旧看着老媪离开的方向，道：“是被她杀害的亡魂！”
她垂下眼眸，似乎叹息了一口气。
“为何不去投胎？”
女鬼苦笑着摇头，抬眼看着药儿和小怜，笑道：“冷宫中除了亡魂，很久没有新面孔了，你们要不要过来看一下？”说着不管药儿和小怜的反应，转身轻飘飘地离开。
看着她的背影，药儿一瞬间的恍惚，她的手从腰间向上，怕碰到了心口处的凝魂紫水晶。
在冷宫偏僻处，出现了用铁门锁住的院子，院门打开，里面就像无臂之袖一样空空荡荡。
铁门裂开一个缝，药儿和小怜随着女鬼走进。
行了大概有五步，周围渐渐亮堂了起来，仿佛有无数萤火虫从草种冒出——或黄、或红、或白、或紫……各色各样的幽魂，化作一缕清风，在前方和半空漂浮。
隐约听到奸笑一般的声音：“好久没看见鲜肉了。”
“好嫩啊！”“新进的秀女？”“弄死她，哈哈！”
……
女鬼停在药儿跟前，望着前方道：“这些都是宫中鬼魂……被困在宫中的鬼魂有很多，但是地府的小官进不来，含冤化作厉鬼的又出不去……于是它们只有慢慢地消失。慢慢地消失，又有新鬼慢慢进来……”
冷风之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恶心头晕的气息，药儿觉得胃中翻滚，面对这么多鬼魂所散发出的阴气，她只想一吐而快，然后飞快地消失，再也不会出现……
然而她却上前一步，喊道：“你们都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不去投胎重新来过？！”
院中杂乱的声音顿住一瞬，旋即冤气排山倒海般涌来！
“我还没有报仇，我死得这么惨，我要亲眼看着她死！”
“我要杀了她，我要化作冤鬼索命！”
“我只是一个丫鬟而已，我明明忠心耿耿，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为什么？”
“放我出去，我要与她同归于尽，顺便连狗皇帝一起杀了……”
伴随着这样的话语，不停地有魂魄带着嗜血的疯狂袭击药儿，从她身旁刮过，从她体内穿过！
小怜赶紧将药儿拉至身旁，声音清脆地吼道：“我家小姐与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为何要将冤气发到她身上？再这样的话，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一针卷沙的狂风在她掌下形成，淡青色的光芒宛如刀刃，一旦接触魂魄，定能将她们搅得魂飞魄散！
小怜抬起手，对着嬉笑的鬼魂刚要拍出，冷不丁间右臂一疼，法力尽数消失！
小怜揉着右臂，不解加不满地看着那女鬼！
只见她一脸寒意，眯起眼冷冷道：“她们活着在这里，死了也被困在这里，还要忍受怒火与冤气的折磨，已经够了！若你们是来伤害她们的，那么请回吧！”
“怎么会……”药儿忽然轻飘飘地出声，她的眼眶有些红，隐在黑暗中对女鬼道：“怎么会伤害她们？”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朋友……不，亲人……跟你们一样，都是冤鬼厉鬼，我怎么会伤害你们呢……”
哄哄闹闹，到后半夜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院子右边的水池边上，与众鬼们说说话。
那女鬼说，她们都是被惨害之人，因为死后心存冤气，不愿去投胎，才化作了厉鬼在这里，打算与害她们的人同归于尽。
不想，皇宫不比其他地方。在这里，处处是道家法术结界，再加上自身根本无修为，而皇气浩荡，能活动的范围很小。待醒悟时，已经无法出去投胎了——因为道家法术，只约束厉鬼。
冷宫之中的冤魂大多集中在了这里，除了少数几个能出去，但最远也就是老媪烧纸的地方。其他地方，比如枯井池塘中的冤魂，就在沉尸的地方徘徊，一般情况下便被皇族瑞气与龙气还有处处存在的道法给冲淡，存在不了几个月……
难怪凤雪说，她从未见过鬼怪。
沉静下来之后，那些厉鬼却温和得多，在她身旁游晃，问她当今世道，多半会露出向往的神情，然后感叹：“真的很久没出去了。”
突然前面传来吵闹声，药儿看去，却是一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鬼跌跌撞撞，一路推搡，焦急地上前！
她扑通跌倒在药儿跟前，不待喘息的时间开口就问：“五皇子怎样？五皇子怎样？”
“我……我不知道……”药儿说。
女鬼突地哭了出来：“我以为，死了就能看他一眼……”
药儿觉得她身上气息干净，赶紧将她扶起。周围又女鬼问道：“哪个五皇子啊？哪朝哪代的？”她坐在药儿身旁，抹着眼泪说：“就是这一朝的，我进冷宫的时候，他突然生了一场大病……我、我连看他一眼都没来得及，就进来了……十几年了……我等不了，想看看他……”
药儿问：“你……不怨恨？”
她怔了怔，一双含水美目看着药儿，笑道：“我不怨……我不怨……我只想看看我的儿子，知道他活得很好……这样就好……”
突然又鬼道：“咦，这不就是昨天新来的？”
闻声她抿嘴，轻轻地说：“是啊……我忽然梦见我儿在叫我，他一直哭，一直说我狠心，我却碰不到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人死之后会变成鬼魂，去任何想去的地方，我、我就摔了碗，将碎片扎在胸口……”她流出了眼泪：“可是……”
“五皇子……”药儿呢喃，小怜忽然道：“我好像听到过！小姐，你还记得上次我们住的客栈吗？那里有个说书先生就提到他！”
美妇眼光一亮，急忙拉住小怜的手道：“他怎么样？！”
“我、我……”小怜结巴了起来，药儿说：“说书先生说他一直在府邸，十来年从未出来过……”
美妇目光黯了黯：“跟玉儿打探的消息一样……”
药儿看着她，皱了皱眉，问起了刚刚带着她和小怜过来的冷漠女鬼道：“她还有机会投胎么？”
那女鬼淡淡说：“她并非厉鬼，可以冲破道法出宫！”
“真的？”药儿忙高兴地对美妇道：“我带你出去吧！”
美妇愣了愣，却缓缓摇头：“不……”
“我帮你！”药儿说：“我帮你了心愿，但是在此之后，你就去投胎吧！再世为人……”
周围的鬼魂一阵唏嘘，嫉妒、羡慕与叹息……
第二天一早，第一缕阳光刺穿黑色的大地的时候，周围的鬼魂消失。看清周围的情景，药儿惊了惊——院子中，杂草丛生，而杂草之中，或木或石头的墓碑林立，却无任何章法，好像是随手遗弃的一般。
出了院子回头看，院子周围的墙上贴着黄色的镇妖符，铁红色的门上，符咒多半却从中间裂开，难怪会有鬼魂从中走出。
鲜花嫩叶上集聚了一滴或两滴的露出，阳光下晶莹剔透，煞是可爱！或多或少减轻了身体的疲倦。
过了白玉桥，药儿打着哈欠回去的时候，突然看见前方站着三名女子。其中两人是丫鬟装，还有一人好像借了晨曦的光辉——饶是侧身，也耀眼夺目！
那女子感受到什么，侧首看见了药儿，先是怔了一下，然后，缓缓、缓缓地露出笑意。那张脸，精致地宛如多年精心雕刻。眉如黛，眼波含水，眸色幽幽，嘴畔含笑，红唇娇嫩欲滴——就好像红色的露珠。
她头顶繁杂的珍珠金冠，额上有一粒小珍珠，如流苏般晃动。身着金黄色的宫装，外衣是两层薄纱，若隐若现能见到白皙的锁骨。此套宫装，集聚了宫廷的繁华缤丽，然而裙摆处却稍稍有些不同，并没有拖下很长的布料——裙摆正好盖过了脚面，不多不少。
飘逸又简练，就如她一张含笑的脸。
这样的笑，乍一看温柔多情，然而细看两眼，却觉出不舒服，但又找不到哪儿不对劲！
她轻轻出口，眉头好似挑了挑：“你就是药儿姑娘么？”
药儿走至她身前停下，疑惑道：“你是谁？”
“大胆！”她身后的宫女看似柔弱，声音却又尖又响：“还不速速跪拜太华公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