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药儿刚刚起身的时候,就得知太华公主已经差人来接她了。药儿与小怜本没什么家当,只拿了几件凤雪赠与的衣物,就匆匆道别。凤雪只反复说,万事要小心,走出了凤雪宫,她也无能为力了。
离开之时,路过一个池塘。此刻深秋,池塘边假山碎石上都已盖了薄薄的一层落叶。池塘的水,比万里无云的天空的颜色要深,要冷,仿佛还有缕缕白雾在飘荡。看着这样的池塘,再吹着晨风,寒意不言而喻。然而却有一个男子静静的坐在那里,白衣不整、青丝凌乱,背影萧条,明明并不清瘦,却硬是生出一股孤零零的隽秀。药儿心中一紧,一瞬间以为看到了故人……
曾几何时,半道山上也有一个少年的背影如此安静冷冽,拒人于千里之外。
那人感受到目光,淡淡回头,见到药儿,他目光呆滞一下,接着便是一股寒霜,凌厉的一扫而过。他飞快的转过头,起身离开。
药儿莫名——那是昨天还好好的太子殿下么?怎么一夜竟变成了这样?
不过不关她的事,她也不愿多想。
路途之中,偶遇一小队送殡的队伍。只见几个太监、宫女披麻戴孝,几个人扛着一口棺材,沉默的走着,悲戚一下子蔓延。
“那是怎么回事?”药儿轻声的问道。这些天,就算她不愿意,凭借自己的遭遇也该知晓了这深宫的规则——枉死的人每天都有。却还是不免觉得悲伤。
小怜倒是习以为常:“这是谁啊,死后竟然能有这样的待遇……”她每天通过听、见、嗅,知道的枉死的人数自然比药儿多,也知道他们死后潦草的结局。
其中一个小厮见着两个姑娘少不经事,忍不住说道:“这消息一早就传开了,听说是凤贵妃身边的女官做了错事,被赐了死,贵妃念旧,下令好好安葬。”一边偷偷瞧着,一边摇头:“常言道伴君如伴虎,果真是不假……唉,平日里再威风有什么用,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可不是么?”另一个小厮接着说道,压低了声音:“听说叫红株,死的可惨了,全身都是血……”
“啊!”药儿身子晃了一晃,不敢置信:“怎么、可能……”红株,她记得,这个看似冷清的姑娘,其实心肠该不坏,虽然赵胡华说她骗了自己……
“咦?”一旁的小怜没什么感想,此刻只满目疑惑,吸了吸鼻子,小声嘀咕:“怎么跟昨晚的味道不一样?”
出了宫门,坐上马车,闲闲悠悠的晃到了太华公主的府邸。刚下了马车,药儿便吸着气,咋舌道:“真是气派啊!”
跟随从进去之后,恍然有一种置身他地的感觉。府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石皆整整齐齐,精巧之余又恰到好处。粗略看一眼,便见林木迭起,青红黄绿,如绵延的山峦被彩霞照耀;池塘溪泉,淙淙之水清澈见底,偶有斑斓的鲤鱼嬉戏游转。深入其中,便见亭台楼阁,琉璃砖瓦,绫罗锦布只被用来当做门帘、窗帘,奢靡至极……虽不及凤雪宫威仪,却辉煌璀璨。
药儿不由得感叹,哪怕只是这园中的一株草,也能让饥肠辘辘的人少挨几天的饿了。
小厮带着她们左转右转,却越陷越深,绕了很久,才在一个小院子前停下——府邸虽然精致,不过这个地方,未免偏颇清寒了,不过也落得清静。
这个小院子明显是急匆匆打扫完的,该就是前几天的事情。院子里的杂草被拔除,新土尤在,还未来得及种上其他植株,瞧着灰头土脸的、完全勾不起兴致;索性院内有几颗小树,那些树上还残留些叶子。
东南角有一颗大树,有些年代了,树干得两个人合抱粗。药儿瞥了一眼,想着没事的时候坐在枝桠上晒晒太阳、眺望风景该是不错。
屋外如此,屋内也如此,不够亮堂,陈设简朴,空空荡荡,空气中还夹杂着些许灰尘味,有点呛鼻,好在床被、茶具都是新的。药儿急匆匆的将门窗都打开,透透气。
刚坐下歇一会儿,便有一小厮领了两个丫鬟过来。那小厮长得精明喜庆,见着药儿,眼睛立刻眯起,笑嘻嘻的说道:“姑娘万安!公主让奴才来托话,说她近来忙着抄写佛经,不得空过来看望姑娘,还望姑娘见谅……不知姑娘对这里可还满意?”
“嗯。”药儿轻轻点点头,“挺清净的。”
“那便好!”小厮松了一口气,笑意更甚:“公主说,姑娘不要拘束,当在自己家一样,缺什么要什么都打发人去跟她说。不过,公主道姑娘喜静,特地挑选了这地。这是新打理的地方,很多东西还没办齐,望姑娘不要着急,慢慢来!对了,”说着,他指向身后的两名婢女:“这两个手脚麻利的奴才,是专门来伺候的姑娘的,有什么事,打发她们便可。”他转过头,声音严厉的对两名三十来岁的老实婢女说:“来,见过药儿姑娘。”
两人不敢怠慢,忙一齐行了礼,虽战战兢兢,但也恰到好处。
小厮又笑吟吟的客套了一阵,最后问道:“姑娘可还有吩咐?”
“没了,谢谢。”药儿一笑。此时天空万里无云,阳光明澈,那一笑容好像置在清澈见底的小溪中。
精明的小厮这时反倒一愣,只觉只觉心中一轻,如被春风拂过,竟觉得不忍心了。
他的笑容收了收,淡淡的,却更加自然:“这地方是远了点,旧了点,但好在安静,远离了许多麻烦。特别是那颗合欢树,”他伸手指着东南角的大树:“开花时那叫一个美啊……”
药儿只觉眼前一黑,脑中轰的一声,只听见‘合欢树’三个字在脑海徘徊,其他的声音再也听不进去了。
合欢树?合欢树……好熟悉……
……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方才觉得不妥。菜肴虽算不上丰盛,但也精致足够,看得出是用心做的。
只是……为何吃在嘴中没味?
“小怜,你……觉得怎么样?”看着对面吃得香喷喷的小怜,药儿问道。
“嗯?”小怜眨巴眼:“该是不错吧,看着那么好吃……”她腼腆一笑:“小姐,我是妖,吃人间的东西都没味……不过,这看上去好吃,我就多吃点了!”
药儿一愣,心想,许是大病初愈,吃什么都没味,便放下筷子,发起了呆来。
不知有心还是无意,入目的是那颗沧桑的合欢树。
药儿终于想起来了,以前半道山的那个院子里,也种了两棵,难怪这么熟悉……这样想着,却总觉的少了些什么,好像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忆。硬是回忆的话,脑海中只一片粉红花海;拼得头痛,也只想起那花海里若隐若现有一道黑色的影子。然而这已足够。
那样的影子,还能有谁呢?
药儿叹息地锤了锤头,却不能减少心中的疼痛——对于半道山的回忆,她曾以为永远都不会忘……却竟然这么快就迷迷糊糊了……当初,到底该不该出来呢?
回过神来,却意外发现屋外大好的阳光下恭恭谨谨的站着两名粗布衫女子,面色犹豫,时不时朝药儿这边觑过来。
“怎么了?”药儿走出去。
其中一个咬了咬牙,扑通跪了下来:“姑娘恕罪,请姑娘责罚!”
药儿没反应过来,另一名也跟着贵了下去,大行了一礼,颤抖着声音说道:“我们是不是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请、请姑娘指点!”
“没有……”
“那、那是那饭菜有问题……?”声音越来越小。
药儿这才明白是为什么,忙将她们扶起:“与你们无关,我前段时间病了,胃口不大好。”
那两名婢女皆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行了行礼就转身忙活去了。药儿见她们眼眶红红的,已经有了泪意,不由奇怪——她们怎么如此胆小?
这个太华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来此已有四天。药儿嚼了一口菜,又吃了一口饭,便轻轻放下了筷子,默默的叹息一句。两名婢女像是为了恕罪一般,做了丰盛的食物,而她却无福消受。
“小姐。”小怜担忧道,“你怎么又不吃了?我都看出来你瘦了。不想吃也得吃啊,不然又要生病该怎么办?”
药儿感叹,她自己也想吃啊。意兴阑珊的看向屋外,这些天光亮都不错,将深秋的寒意减淡不少。不过今天药儿刚向外看去,眼角就抖了一抖——门外突然多出两块黑影——那是两个跪着的、不断颤抖的人。
“这是做什么!”药儿跑到跟前。
两人忙慌慌张张、战战兢兢的一阵磕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快起来!”药儿欲像往常一样将她们扶起,她们却死活不愿,“姑、姑娘,有什么不妥您只管责罚奴婢们,但、但……您好歹吃两口饭菜吧!总管吩咐奴婢们照顾您周全,如今您却这个样子……奴婢失职,奴婢该死!……”说着声泪俱下。
药儿一时也无话可说,跟这两个人虽然不熟,但也看得出来她们兢兢业业、老老实实。
“不是你们的错……”
“那为何……姑娘、并不食那些饭菜……”
“我……”药儿抿抿唇,实话实说:“确实是觉得这饭菜的味很怪……”
“怪?!”女婢大惊,几乎晕厥:“怎么可能,奴婢做了那么多年饭菜,从未有人说过古怪……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立刻惊恐万状:“奴婢该死!奴婢不是有意冒犯姑娘,奴婢该死!”便真的以头抢地,吓得药儿赶紧拉住她。
两人说什么也敢再逗留,忙急匆匆的说要去禀告主管。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药儿只觉戚戚——公主府里的人都是如此诚惶诚恐么?
等着,晌午已过,不见那两名女婢回来,倒等到了一个青衣布衫的小厮,说是太华公主有请。
药儿皱眉,对于太华她还是心存芥蒂。但越是防范,便越要接近,毕竟这个人曾经想杀赵胡华……
想到路途不顺,可能是因为府邸大得很,那小厮带着她不紧不慌的走着,转过来折过去,兜兜绕绕了半天,将腿都跑软了,却还是没到。这些天都食欲泛泛,整个人都瘦了些,没力气也属正常;冷风正吹着,额头却冒出了汗。
沿途歇了几次,才到达了目的地。
刚出现在众人眼中,就听有人调笑道:“哟,好大的面子,竟然让咱们金枝玉叶太华公主耐着性子等!”
药儿缓过气来,抬头,未辨别声音来源就觉心神一晃。
前方明明只是成群低矮的绿树,却一瞬间觉得七彩耀眼。
一张华丽的软榻,上等锦缎织成的毯子大出了许多,没到地上,就如曳地长裙一般锦绣华贵。紫色的织金毯子上,懒懒的斜卧着一个人,酒气微醺,些微醉意荡着波纹从那个女子身上漾开。
披着鹅黄色,轻轻薄薄,随意懒散的覆盖到膝盖处,看似整个人都被布料包裹,然而透过那薄如蝉翼的帔衣,皎白的肌肤隐约可现,甚至内里那件贴身穿的、锦华浅碧色抹胸裙子上的花纹都能辨析得真切!珠钗简单,发髻蓬松,却是如云如雾,青丝散乱,更添妖娆。乌丝萦曲撩人,墨如绸缎,熠熠如流水走过,轻悄悄的落在了她脖颈下、锁骨上,越发衬得肌肤光滑如丝,洁白如雪,锁骨勾人魂魄。整个身躯都似柔弱无骨。
仅一只裸露着的玉臂,白嫩嫩的伸到了薄纱的衣料外,曲着手腕,堪堪撑住额头,但见纤指凝白如脂玉,指甲红艳堪比宝石。而那张脸,正对着自己,好整以暇、漫不经心。
国色天香!——药儿心中猛然想起一个词——尖削小巧的下巴正微微抬起,红唇浅浅勾起,娇嫩欲滴,白皙细腻的面颊上泛着些粉红,愈发显得肌肤些微透明。除此之外,还有一双,妖娆妩媚的眼睛。
若说那双眼睛娇媚,那么国色天香的脸庞、洁白如玉的胴体,只算得上平常罢了。
美目半抬,丝丝光亮从卷翘的睫毛中暗暗射出,仅目光对接的一瞬间,便恍惚有韶光明亮如琉璃流转,直入人心;然而下一瞬间,又只觉得那是幻觉。乌黑的眼眸氤氲重重,带着寒冷又带着热烈,还有一种莫名狡黠的笑意,不偏不倚,直朝人看来。
这样的太华,与平日所见,真是大相径庭。谁能想象那样高贵雍容、淑惠典雅一国的公主,竟会有这么一副衣衫不整、放肆不羁的样子。
“果真是瘦了。”美人轻慢开口,朱唇一开一合,吐出清脆勾人的声音。
药儿回过神,才发现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人,应该就是刚刚说话的男子了。但见他身着蓝白锦绣衫,面如傅粉,站在赵熙柔身后,一派风流倜傥的摸样。软榻周围放了七八个小暖炉,难怪太华公主赵熙柔穿成那个样子也不觉得冷了。
那男子上上下下打量了药儿一番,挑了眉,屈身靠近赵熙柔,轻佻的开口:“熙柔,你也学起了金屋藏娇?”
“呵呵呵……”赵熙柔低低出声,波光婉转,若有若无的看向药儿:“这可不是藏娇,是敞开大门任人来挑。你若是喜欢,就抱走啊……”说着又低头轻笑,额头光洁、长眉入鬓,更显眼角弧度狐媚般勾人。
“我可不敢!”男子面露惊恐,眼睛却笑嘻嘻的,忙摆手,“看看便好!免得被我那不近人情的姑姑打断腿!再说……”他深深看向赵熙柔,伸出手握住她的青葱玉指,声音也变得柔了:“我不是有你呢么……”
赵熙柔抽出手,不再理他,而是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我这儿待你不周?委屈了你么?”声音如丝转啊转,转到最后,竟生出委屈来。
带着药儿前来的小厮此时开口,将事情恭顺的陈述一遍。赵熙柔目光一凛,瞥向他:“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去领罚!”
小厮赶紧低着头,颤颤瑟瑟连大气也不敢出,恭敬地后退两步赶紧转身离开。
药儿皱眉:“这并不关他的事,只是我胃口不好。”
“怎么,我府中的饭菜吃不得?”
药儿刚要否认,却见赵熙柔挑眉,眼中光华更甚,“或者,只是那两个贱婢的错罢了。来人,把那两个贱婢带过来,我要她们当着贵客的面从实招出!否则,还说我主大欺客,照顾不周呢。”
身后的男子又嗤笑一声:“熙柔啊熙柔,你刚刚不是才审过么?嫌她们吵闹还掌了嘴,最后,又因看着碍眼把她们支得远远的。嘴都破成那样了,还怎么招?”“不招就接着打。”赵熙柔依旧笑得如沐春风,只是翻了眼睛,白了他一眼,那男子见状,识趣的闭了嘴。
说话期间,那两名丫鬟已经被带了过来——准确的说,是拖了过,摔到了地上。两个人的领口衣衫上皆沾了血,药儿凑近了看,啊的惊吓出声。
那一张脸,有半张都沾满了鲜血,特别是嘴,已血肉模糊。人也奄奄一息,却还跪在那里不停地磕头。
药儿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脚步一动,急急向她们走去。堪堪两步,就听太华轻飘飘的说:“站住,否则……”
心中大痛,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去禀告的两个人会变成这样到这种地步。心中忧急,脚步已动,
一阵清风卷叶,药儿忽的一顿,回头缓缓看去:赵熙柔正慵懒的躺在华丽的软榻上,眯着眼看着地上的一双泥鳅般蜷缩的人,浅浅笑,光线柔和,芳菲馥郁,风华正好,好像很享受此时的阳光。
她漫不经心道:“为保万一,我请了太医来,你别弄脏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