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凌在入夜之前就已经在凤雪宫了。凤雪派人来请,本不想来,但却听说是有关药儿的事,想了想,便过来了。只身一人。
他刚到凤雪宫,就向药儿的住处赶了,连饭都推脱不吃。结果那原本病怏怏的小人儿,竟又‘卧病在床’了,虽然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清醒的很。
见着自己来,原本清澈的眼睛却呆鄂了一瞬,接着有些促狭,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好意思一般。但这只是瞬间,接下来的,便暗含警惕与防备了。
“怎么又‘病’了?刚刚的狠劲哪里去了?”他淡淡的说,并不打算离开。在针刺般的眼神中,淡然找了本书,坐在一旁看了起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
若是要让药儿难受难受,把自己受的那份委屈不动声色的补偿回来,那他是做到了。
因为药儿此刻的心,不只是一般两般的难受。她看着赵凌的视线,也渐渐变得复杂。她很少用这么复杂的眼睛去看别人。赵凌侧对着她,并未发现。
药儿的神色渐渐黯然,她想起了赵胡华走前最后一句话,那是自己朦胧中,他在耳边摩挲的一句话——接近赵凌。
这个人是要害师兄的,叫她如何接近?
不过,正因如此,才要接近吧……?药儿也不确定,她以前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渐渐觉得头疼,便干脆不想了,身子向被窝里缩了缩,找了个舒适的位置,继续浅寐。
屋外渐渐暗淡,风声渐起,凌厉咆哮,却丝毫不影响暖融融的屋内。屋内,小怜在打着盹,那个人,也安静的躺在床上。帘幕重重,灯光盈盈,悄无声息地入了心。
赵凌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垂眸沉默了一会儿,冰块般的嘴角弯起了一抹笑——那样的弧度,掩饰不了深藏的苦涩。
突然,小怜一个激灵猛地惊醒,眼眸泛着红光:“血!”
“什么?”药儿睁眼,疑惑的看向小怜,赵凌也疑惑的看去。
被药儿这么一看,小怜清醒过来,忙低头咬唇,低低的道:“没事……”
药儿琢磨了一番,开口小心道:“嗯……太子殿下……这么晚了……”
“嗯。”他抬眼,目光与药儿接触,药儿慌乱的避开,他无可置否,起身便离开。干干脆脆的来,干干脆脆的走。
“小怜,怎么回事?”药儿拉过小怜的手,担忧的问,就在刚刚,她意识到,小怜是妖,还是吸血的妖。她想起杨风行说的话——她吃的便是血,生杀予夺,你无从改变。而自从她跟自己入宫以来,便断了粮食。
“你是不是……要不要喝我的血?”药儿轻轻的问,生怕伤了她。
小怜忙摆手道:“没事!妖瞳小姐之前给了我三百年的法力,再有个几十年,我也不回察觉到饿。只不过……”她撅着嘴,也比较疑惑:“刚刚嗅到一点血腥气,离这里很近……药儿小姐,今晚我跟你睡吧,我怕会遇到什么危险。”
出了药儿房间的赵凌,觉得有些饿了,便吩咐人弄些清粥来;这个时间宫门已经上锁,他也便不回去了。慢条斯理的吃过之后,问向一旁耐心等待的人:“母妃有什么吩咐?”
那小太监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贵妃娘娘请您过去一叙。”
“母妃。”那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红株跪在床前,背对着门,身子如扶风弱柳般晃了晃,然而终是挺住,没有倒下。
“进来吧。”
赵凌走进,讶异的发现屋内还有一人,那人身上披着雪白的斗篷,隐隐看去,跟自己的一件斗篷倒是般配。只是背影虽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只是看那人一直跪着,他虽面上不动,心里还是有点介意——都这么晚了……
“母妃,这是?要罚她的话,也不急在一时。都这么晚了,母妃该好好休息。”
凤雪不可置否,只淡淡笑道:“我是怕你等不及。知道为何药儿会那般对你么?罪魁祸首在此,你自己罚问吧。”
赵凌眉头动了动,又撇了一眼那地上的女子,但见那散落的斗篷下藏着水红色娇艳的衣衫,试探道:“红株?”
那雪白的背影狠狠抖了一抖,身子前倾,千钧一发之际,她及时的伸出了手,撑住自己的身体,又摇摇晃晃的跪直了起来。
赵凌眉头皱了皱,“既然母妃这时叫我来,想必已经问出门道来了,这是母妃的人,惩处还是有母妃自己决定吧。”说着便转身欲离开。
“太子殿下,”红株此时开了口:“请稍等。”
赵凌停下,回头望她。红株还是那个姿势,背对着身子。
“太子殿下可还记得幼时的‘逃亡’?不记得了?没关系,红株一个人记得就好……”她好像很虚弱,声音忽深忽浅,断断续续:“就是那几天和您的接触,让我莫名其妙的留了下来……其实也不是莫名其妙,后来我才发现为什么……太子殿下先前一直是温柔开朗的人,素蓉王妃去了之后,便变了……但我知道,其实您还没变,太子殿下不是一个人,请为贵妃娘娘想想,请……为所有关心您的人想一下……您还有好久的路要走,以后不要酗酒、不要消沉……”
赵凌心中一怔:“你怎么知道……”
“今日之事,是红株妒火中烧,起了害人之心……我,罪该万死也无所谓……只是,无论如何想让您知道,红株是一心对太子殿下的,一厢情愿,无怨无悔……但请殿下不要觉得累赘,您只需不记得我就好……但请不要、求求你不要剥夺我的念想……”意料之外,红株突然站起,冷不防地扑进赵凌怀抱中。
“你……”
“拉开她!”凤雪怒道。
“不要看我!”红株搂住赵凌的脖子,紧张的说。她攀到他耳边,轻轻的说:“殿下可还记得三个月前的十五之夜?那晚的月亮,是、是红色的……”
身子被人扯着,红株却一动不动,每掰开她的一根手指头,就好像是硬生生的扯断那骨头一样。她还是不愿离开,温热的泪水顺着赵凌的领子滑进肌肤。
“住手!”赵凌怒吼,宫女惊吓跪地,瑟瑟的不知该怎么办。
“母妃,这件事我不愿追究,你放过她吧!”他神色有点不对劲。
红株笑了笑,再也抑制不住喉间的腥田,大口的鲜血喷薄而出,滑进赵凌的衣领,鲜红的血液——如盛开的梅花,如伏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在慢慢的流逝。“我原本该死,贵妃娘娘开恩……特意恩准我能够见你一面,红株无憾了……你不要怪娘娘……全是我的错。”她力气渐渐消失,赵凌伸出手臂托住她。
红株轻轻笑,眼泪扑朔:“肚子好痛、我好像……”她身子渐渐下滑,“怀了你的孩子……”
赵凌睁大眼睛,惊吓得手一松,红株的身体便飘然落地。他惊慌的低头看——地上的这个女子是谁?为何脸上会有那么多刀痕,会有那么多血迹……为何那华贵雪白的斗篷,被染得狼狈不堪,如盛开了点点红梅。
“娘娘、娘娘……”“孩子……”周遭嘈杂,恍惚中看见凤雪惨白失容的脸,还有,那女子身下一大滩猩红刺目的液体……
十五夜月,孤身一人,形影单只,纵酒过度……是谁将他扶回屋的?是谁暖了他一夜,还留下一根朴素的簪子,让他以为是素蓉回来了……
赵凌复又看向瘫倒在地的女子,此时,她正被人手忙脚乱的粗暴抬起,急急忙忙往门外走。他最后瞥见,那人嘴角弯起一个弧度……她居然在笑,她竟然在笑!
这是真实的笑……好像就在昨天,素蓉离开时,也带着笑。让他刺痛至今
他看向凤雪:她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一滩液体,良久一动不动,又衰老了许多……
凤雪对红株的疼爱,他看得出来,若要演戏、若要杀人,也不必是她……怎么能是她!?
不过,假戏又如何,真相又如何?他已着了套——红颜终是因他为陨,又负了一个女子。
他开始恨凤雪,恨她的毒辣,每次都简简单单的让他遍体鳞伤。但更恨的是自己……
“母妃,你又何苦?花这么大的代价,将你儿子……逼上绝境。”
“红株……若是我的亲生女儿,我定当将她打理的漂漂亮亮,羡煞旁人;我定爱护她,胜过爱护你们……多么乖巧的一个孩子啊……”凤雪的声音,油尽灯枯,她还是看着地上的血,一动不动:“但她不是……她做错了事,不得不杀……”
赵凌咬牙冷笑:“不得不杀?”
凤雪看向他:“她、差点杀了药儿……换做是你,你怎么做?”赵凌僵住,凤雪继续道:“若不这样……凤雪宫岂不是闹翻了?人人都能诛杀药儿,人人都能背后捅她一刀……人人都能以下犯上,蔑视我的权威。”
“母妃,你念佛念了那么多年,还——”
凤雪冷冷的看着他:“我是太子的母亲,我若没有权威,如何助你登基上位?所以……多大的代价都是值的……”
“还是因为我……”
“说来,她是因你而死,也是因药儿而死……她说,药儿太像素蓉了……”
赵凌后退一步,向凤雪行礼:“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愣了一会儿,凤雪才问道:“那孩子是你的么?”红株这样的人,除了她心爱之人,否则没人能逼迫她……
赵凌没有回答。
凤雪苦涩一笑,她闭上眼,沉痛叹道:“果然……我造的孽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