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商老梁今年六十六岁,一小撮山羊胡子向上翘着,一副半是近视半是花镜的眼镜担在尖瘦的鼻子尖儿上,唐装、圆口布鞋,坐在八仙桌子旁边,一套茶具,一个烟斗,窸窸窣窣地翻看着玉雕年度拍卖画册,一看像个远离尘世、埋在历史里的私塾先生。
老梁确实是个先生,在一所中学教语文,最喜欢鲁迅的杂文和陶渊明的诗歌,一念起来摇头晃脑,仿佛忘了讲台下的学生,怡然自得,有些陶醉。退休时,学校看他国学功底深厚,又是高级教师,有意开一门文学赏析课,继续返聘他,他慢慢摇着脑袋说,有想法,有想法,真是有想法,还是叫我安安静静、利利索索地退休吧。
不久,古玩市场的边上,开了一家和田玉器店古韵轩,老梁做老板,摆出来了他收藏了近二十年的一批玉器。老梁嫌年轻人把头发染成七彩球看着眼晕,故意聘请了一个五十五岁的半老徐娘,叫大娟,她穿着紧兜着大肥屁股的花裤子,是一个企业退休的统计员。日久生情,俩人好上了,算是铁伴儿。老梁前些年死了老伴儿,儿子做外贸生意,也不怎么常来看他。他住在学校原来福利分房时分给他的一套两室一厅里,六楼,顶层,每天上上下下爬得老梁直喘气,大娟有髌骨软化症,一上楼就腿疼。
古韵轩不温不火,买卖断断续续,养家糊口还有富余,但想发大财十分困难。大娟打趣说,一天店里也没有几个人影,像罐里养王八,越养越抽巴。老梁总是说,别急别急,玉归有缘人,有缘千里来相会,玉店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早晚咱们会发个大的,等着吧。
说着话时,进来了一个黑皴皴的中年人,一进门先往废纸篓里吐了一口浓痰,接着又掏出手绢捂住脸吭哧吭哧擤鼻涕。老梁打眼一看,这个人没有文化,没有修养,也不像是有钱人,就自顾自地继续看他的画册,不再抬头。
来人张嘴山西口音,指着一个刘海戏金蟾的手把件说,这个怎么卖?大娟说,这个六万。山西人把眼睛一瞪,说,都说和田玉是好东西,不成想这么贵,不就是一小块白石头么,河滩里多哩。大娟说,玉是玉,石头是石头,那边门口柜台里搞特价,便宜。山西人也不搭茬,径直往里走,说,有好宝贝也叫咱开开眼,拿个好的嘛。大娟说,这个柜子里的东西贵,都是精品,价格都过万了。山西人继续褒贬,说,有几钱几两?放在秤上称一称,你这些物件还没有要的钱沉重呢,想不通,怎么就这么贵?大娟说,那个山料牌子便宜,五千元,你看,上面雕了个龙,下面雕了个斧子,叫府上有龙,家里如果有儿子,这个寓意最好。山西人说,有大个的么?想看一个大个的。老梁抬了抬头,说,往上看,往展橱里面看,都是玉雕的山子,也叫摆件,个儿大。山西人抬眼一看,高高的橱子里摆了十几件玉雕摆件,有青玉,有白玉,有墨玉,也有碧玉,雕刻精美,流光溢彩。山峦流水,亭台楼榭,竹影松姿,老者幼童,尽在方寸之间,各个寓意吉祥。山西人指着一个山子说,这三个老头儿叫个什么?老梁缓缓道来,这叫虎溪三笑图,话说晋朝,儒者陶渊明与道士陆修静相携访问在庐山修行之高僧慧远,归途中三人谈笑而行,送客之慧远不觉间跨越其自我禁足之虎溪,三人因之相视大笑,后世视之为儒释道三教亲和之象征,殊途同归,世界大同--。山西人说,罢了,罢了,太悬乎,那个有个马的呢?老梁说,这个叫伯乐相马图,话说--山西人截断老梁的话说,这个知道,伯乐就是大集骡马市上的经纪人啊。见山西人一嘴疯话,老梁觉得说也是白费吐沫,也就不再介绍。山西人看玉看得兴致正高,就问,每件都有个好名,有许愿能当大官儿的吗?老梁懒懒地说,有啊,指日高升图。顺着老梁的枯手看过去,一块山流水白玉雕的重器静卧在黑黑的丝绒布里,古松横斜,茅屋拙朴,巨石前立了一个拄杖的老者,膝前是一个幼童,稚手高抬,指向峰峦上刚出来的一轮太阳。山西人说,指日高升,马上提拔,连升三级,官运亨通,是吧?多少钱?老梁说,这个贵,上好的和田料子,讲究的扬州雕工,三十五万。
山西人笑一笑,说,怎么也不会值这么多,有证书证明是真的吗?老梁叫大娟从抽屉里拿出专业机构出的鉴定书,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还有签名和钢印。山西人仔细看过证书,又用手抚摸了一下钢印的凹凸不平之处,说,老先生,你说个实价。老梁说,你花个三万五万,买个手把件吧,这个你玩儿不动,就别说了。山西人也不生气,说,哎,就是这个,二十万吧。老梁一听,再仔细打量了一番,猜测这个山西人可能是一个山沟里钻出来的土老板,也就不敢再小看,马上顺着自己的推测说,老板有大钱,肯定是给领导送礼用的,好吧好吧,成全你,三十万。山西人也不否认也不点破,接着说,现金,二十五万,不行我走。老梁心头一阵激动,喉头有些发紧,故意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依你,钱呢?
山西人掏出手机,冲着它喊,二坏,从车里点二十五本过来!
山西人走后,大娟掩饰不住一脸欢喜,白腻腻的手指一点老梁的额头,说,女儿在上海读博士正需要钱,你得拿出十万!但是老梁心里想的是,六楼,太高了,再说,儿子怕老梁和大娟结婚,如果再死得早,房子就成了大娟的,早已经把房产过户到了儿子名下,怎么将来也得有个带电梯的房子养老送终呀。这么想着,可老梁嘴上却说,好说,好说,只要挣了还没有你的?
大娟用手又轻轻搡了一下老梁,说,这不挣了?这不挣了?老梁只好实话实说,咱们俩越来越老,你的腿又不行,怎么也得买套房子。大娟一脸不高兴,说,钱不够,你咋办?老梁故意一顿,然后胸有成竹地说,近来有个维族人正在这里,手上有一块上好的白玉籽料,我算计着,二十万能拿下来,可以出十几块四六牌子,每个八万,刨去工钱料钱,也能挣五万,房子、上学的钱,这不就都出来了?大娟犹豫着说,这事儿有谱?老梁连声应着,双眼放亮,充满了憧憬,说,有谱,有谱,现在牌子卖得最快,凭我的眼力,差不了!
一个月后,再看再说老梁寄予了巨大渴望的那块籽料,玉雕师傅把料子切开来,里面竟然全是星星点点的饭糁,根本出不了牌子,只能磨成不值钱的珠子。这一切,把老梁切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他又不得不继续去研究拍卖画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