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就够,谢谢徐兄。”丁默邨呵呵笑着,就像刚刚嘬了好几口。
在一家日式餐馆里,松下芳子望着面前的派克笔,竟然从心底升起一种寿司般的爱意。这爱意使她在不知不觉中忘了蘸酱油,就把寿司卷放进了嘴里。当她意识到时,也就莞尔一笑。
派克笔见松下芭蕉派出自己的女儿,就已经明白了三分。他不急不忙地吃着刺身,觉得这日本菜不光是难吃,而且没味道,油盐不进的。可是,他还必须装出一副爱吃、特爱吃的样子——爱日本文化嘛,当然就要爱日本美食喽。
松下芳子见派克笔吃得正香,便说:“派克笔君,你有家人吗?”
派克笔便立刻想到了小燕子,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宁都之家,便有些伤感:“家破,人未亡啊。”
松下芳子有点儿紧张地问:“是因为日本人吗?”
派克笔摇摇头。
松下芳子松了口气,又问:“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把钥匙丢了。”
“钥匙?”
派克笔有点儿激动:“我把我家的钥匙丢了,进不去家了,于是家破了。”
松下芳子没听明白,觉得派克笔像是在逗自己,就不高兴地说:“派克笔君,你不能这样说话的。虽说你是我父亲的得意门生,可也不能这么敷衍我吧?”
“哦,对不起,我刚才有点走神。我现在告诉你吧,是因为我赌博出千欠了钱,我只好逃到了上海。”
“噢,你是不是很伤心啊……哦不对……你肯定很伤心,我是说,你是不是很想回去啊?”
“想啊。”
“你家在哪里呢?”
“宁都,在江西。”
“噢,”松下芳子望着派克笔落寞的样子,忽然说,“那我给你跳支舞吧,我小时候就会跳的。”说着,就跳起来。
派克笔微笑着点头,心想这日本妞倒是挺实在的,便端坐着欣赏。松下芳子跳着、跳着,却过来要拉派克笔一起跳。派克笔既吃了日餐,很容易就把这舞看明白了,便跟着松下芳子一起跳起来,渐渐跳出了味道。
丁默邨回到上海,便约沈秋雨在一家法式餐厅会面。沈秋雨应约前来,见丁默邨正坐在位子上剔牙,颇有些不解,怎么还没吃就开始小扫除了呢?等他走近了,看丁默邨唇朗牙稀,才明白这人其实是在剔上顿饭的牙呢。
丁默邨认得沈秋雨,欠身一笑,道:“沈兄,久仰啊。”
沈秋雨坐下,说:“丁处长,不好意思,来晚了。”
“沈兄,你是大忙人啊。可你知道,我这个邮电检查处是一无所有啊,所以就闲啊。现在就缺像你这样的干才啊。哎,你可别以为我是要挖你,我哪儿挖得动你呢?我呢,就是想让你给我们这边上上课,指导一下。”说着,丁默邨从皮包里拿出一叠法币,递给沈秋雨。
沈秋雨瞧了眼,没有接,却道:“徐老板跟我说了,若是你那边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会配合。至于这钱,还是免了吧,毕竟是公事。”
“哎,虽然是公事,可公不废私啊。”丁默邨还是要给钱。
沈秋雨推开丁默邨的手:“不用!我有的是钱。”
丁默邨把手缩回来:“哎哟,我忘了,你们特工总部那是最肥的地方啊。唉,其实呢,我也是没别的可谢你的,就出此下策了。”
“还是说说正事吧。”
“哦,现在啊,我这里百废待兴,千头万绪啊。邮电检查,到底应该从何着手呢,沈兄不妨赐教一二?”
“其实邮电检查,就是对日常公众交往异常的捕捉,换句话说,就是对邮件、汇款、电报、电话、信件等远距离通讯交流的监察。可以设置一些门槛,作为异常的标准。也可以派一些监察员,入驻一些邮局、电话局、电报局、商业电报公司,找到异常所在。”
丁默邨频频点头:“好,好。沈兄,你说得很到位啊。等我过几日把南京和上海的人集合在一起,你能不能帮着讲讲课呢?”
“好,一定效劳!”
“我还听说,你那里有一批共党自首人士,都是反共专家,到时候能不能也来讲讲呢?”
“哦,我那里也只有几个。”
“是不是有一位叫陈天蔚的先生,我想也把他请来。”
“你想找他?”
“对,听说他是叶平文的得意门徒啊。”
“噢,我可以把他找来。”
“那好,那咱们就一言为定啦!”丁默邨向沈秋雨伸出瘦瘦干干的右手,手上青筋暴露,像是长了些细微的爬山虎。
沈秋雨握着丁默邨的手,感到一股寒意。
在南京的军情局小礼堂,丁默邨望着台下的几十个人,用一种近似嘶喊的腔调说:“今天,我们邮电检查处还是第一次开全体会议。我请来了第一处也就是特工总部的沈秋雨先生,还有他的部属陈天蔚先生。他们都是反共高手,一直以来就奋斗在清除地下党的第一线。现在,让我们有请沈秋雨先生发言!”
沈秋雨在一片掌声中站起来,走在麦克风前:“各位,我想我们都是为着党国的前途才走到一起的。大家在一起走着,也就有了自己的前途。地下党是什么?就是一个个癌细胞啊,侵害着党国的肌体……好了,这就不多说了。丁处长请我来,本是想让我说说对共侦察的事。对你们来说,就是在邮电中侦察共党。
“其实,共党是邮电通讯高手,很早就有这方面的专家啦。因为他们一旦转入地下,就必须掌握秘密通讯技术。用化学药水写密信,是最常见的。它的好处是方便,坏处也是方便——破解方便,只要找对药水。电话并不能保密,因为有线,可以窃听,于是只好说暗语。电报是最先进的了,也最复杂,它的缺点是谁都能收到,自己人、敌人。地下党对邮电的利用,可以说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有时候甚至用汇款的数目来传递一个关键情报……
“我在上海干了这些日子,感到那里的地下党总是在关键时刻脱离危险。他们是一群有信仰的家伙,咱们也是。但他们的信仰和咱们的比,更缥缈。他们虽然有信仰,但也要生活,也不是生活在真空里,也就总有暴露的时候,也会有坚持不下去来向政府自首的时候。因而,我们的邮电检查就多了一层意思,在柴米油盐酱醋茶中看出一个人的倾向和心理。这就需要我们不断精进我们的工作,时刻关注政治的动态,才能做一个合格的捕风人!”
掌声响起。丁默邨对沈秋雨的演讲很满意,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霞光。沈秋雨等掌声停了,便指着陈天蔚介绍说:“下面,让陈天蔚同志介绍一下地下党的情况和他自己在参加地下党时的一些经历和体会吧。但我要说的是,他现在是党国的一名合格的特工战士!”
陈天蔚声音有些微弱地说:“我原本是个共党,后来觉悟了,向政府自首。我参加的是上海地下党,在里面负责情报搜集,所以对邮电检查有很深的印象。我曾经……”
这些日子以来,陈天蔚对沈秋雨无比地信任,甚至有了一种认义父的冲动。所以只要沈秋雨安排的事情,他还是会不折不扣地去做,并觉得很安全。他随沈秋雨来到南京,给丁默邨的邮电检查处讲课,受到了很高的待遇,更觉得跟着沈秋雨干不亏、很值。叶平文的变故曾让他寝食难安,如今却躺在丁默邨给安排的旅馆房间里,不免有点儿恍如隔世之感。
忽然,一个人影闪了进来。陈天蔚并未察觉,还是很惬意地躺着,两眼似闭却睁。
李士群靠着丁默邨的帮助,很顺利就潜入了陈天蔚的房间。他拿枪指着陈天蔚的脑袋,说:“陈老弟,我们又见面了。”
陈天蔚有点儿慌,盯住李士群,却道:“我们都是特工总部的同事,又何必这样见呢?”
李士群冷笑两声:“现在见得才真切,能看见你小子的每一根汗毛!”
“说吧,你想怎样?”
“呵呵,倒挺大义凛然的啊!我想怎样,你知道!”
“你又何必呢,再说你杀了我,特工总部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呵呵,都有靠山啦,不就是沈秋雨么!”李士群晃了晃手枪。
陈天蔚闭了下眼:“来吧。”
一声枪响!
陈天蔚以为自己中弹了,再睁眼,却发现自己没事儿。再看李士群,他被蹿进来的马云一枪击中右臂。马云踹了李士群一脚,李士群顺势到了窗边,钻窗而出。马云急忙跳窗追去。独留下陈天蔚,痴呆呆地不知所想。
马云追了李士群一会儿,就没追下去。他先去陈天蔚那儿安慰了一番,便到沈秋雨在南京的家来了。沈秋雨正在预备第二天的课,见马云急急而来,就知有事,便问:“是不是李士群出现了?”
马云点点头:“你还真猜中了。你们这第一天来,这李士群就动手了。幸亏我在那个旅馆没走,被我逮个正着。”
“抓住了?”
“打伤了。”
“那你马上跟警察局的人去搜捕。”
“我这就去。”
陈远在住所的窗台上摆了一盆兰花作为暗号。早上,他把兰花拿开的时候,就是想见吴方了。于是路过的吴方停下,来到陈远住所门前。
陈远把吴方引进来,用一种未雨绸缪的语气说:“我们啊,现在特别需要想一想下一步的战略了,老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吴方却道:“是啊,是啊,我们的制裁行动总是屡屡失败,确实不能这样下去了。李士群这人做事一向不谨慎。上次去暗杀沈秋雨,没成。这次杀陈天蔚,又失败了,还负了伤。你说,他是不是……”
“可他受了伤,这至少说明他真的是想杀陈天蔚。”
“这倒也是,不然不就成了苦肉计啦?哎,没准儿真的是呢!”
“可这苦肉计又为了什么呢?”
“也是啊。”吴方想了会儿,“现在跟李士群联络的是周正,我们会把他的状况再好好摸摸,绝不能让他连累到组织。”
“嗯,好。老吴啊,你对下一步战略有什么考虑呢?”
吴方皱了皱眉,又笑笑:“应该很乐观吧。制裁行动虽然失败了,但我们对特工总部的震慑和渗透还是在的。李士群,还有沈秋雨身边的人。我们不是刚刚把叶平文给除掉了吗?”
陈远有点儿不耐烦地说:“算了,还是等夏一钧回来再说吧。”
敲门声起。陈远出了屋子,来到门前,问:“谁啊?”
门外人说:“查户口。”
陈远透过门缝看见俩警察,便道:“你等等啊。”说完,回到屋里,对吴方说,“外面是警察,你就说是我表弟。”
吴方小声道:“不会是李士群和周正暴露了吧,他们追来了?”
陈远摇摇头:“不像,反正你镇静些就好了。”
吴方点头。陈远便去开了门。一高一矮俩警察进来,被陈远引到屋中。矮警察便问:“你这里住了几个人哪?”
陈远忙说:“就我一个。”
矮个儿警察问:“那你老婆呢?”
“她去……回老家了。”陈远道。
高个儿警察问:“那你怎么没去呢?”
陈远说:“我在上海还有生意要照顾。”
高个儿警察又问:“你做啥生意的?”
陈远慢悠悠的:“我做皮货生意的。”
高个儿警察笑道:“那是大买卖啊。”
陈远道:“大买卖也要精打细算啊,如今兵荒马乱,谁知道哪块云彩有雨啊!”
矮个儿警察看了眼吴方,问陈远:“这人是谁?”
陈远说:“这是我表弟吴成。”
吴方赶紧说:“我是来表哥家串门子的。”
矮个儿警察问吴方:“你家在哪里?”
吴方有点儿慌,便道:“我家在太仓沙溪镇。”
陈远说:“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世面的。”
高个儿警察又问陈远:“你老婆是哪里人?”
陈远便说:“苏州的。”
矮个儿警察问:“什么时候回来?”
陈远说:“一个月吧。”
高个儿警察问:“要这么久?”
陈远道:“也许半个月就回来。”
高个儿警察道:“那好,我们走啦。以后再来!”
陈远便说:“好的,欢迎。”于是便和吴方一起赔着笑,送俩警察出门。
那高个儿警察走到门口,又说:“现在什么皮货最值钱呢?”
陈远便说:“当然是貂皮啦。”
高个儿警察说着“好啊好啊”,便和矮个儿警察走远了。
等关上门,进了屋,吴方急道:“你确实该找个女同志扮老婆了。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陈远瞅了眼吴方:“这得组织安排啊。”
“要不我给你物色个真的吧,这样也方便。”
“真的是方便,可工作起来不方便啊。”
“你别管了,我去办就是了。”
陈远沉思一会儿:“你办可以,但要先跟我说。”
“好的,一定。”
吴方走后,陈远觉得有些不安,似乎总有什么在动摇着自己。他便想起夏一钧的锦囊,打开,发现里面有个纸条,上写:找董洁。他会心一笑,点点头。
李士群被捉住了,这让沈秋雨既高兴又伤感。高兴的是,李士群果然图谋不轨。伤感的是,他竟然和丁默邨狼狈为奸,那么自己在邮检处讲课又有什么意义呢?沈秋雨想着想着,不免慨叹一声。
一旁的艾欣见状,便上前安慰道:“我说,你现在怎么变得多愁善感啦,像个诗人似的。”说着,就抚摸着沈秋雨的脸。
沈秋雨握住艾欣的手,亲了下:“我呀,就是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你不是做得挺好的么?”艾欣柔柔地说。
沈秋雨又叹一声道:“就是因为做得太好了,才不知所措呢。”
“不知什么所措呀?”
“就是……就是有点儿心冷。”
“谁冷你啦?”
“他们,那些我名义上的同志。”
“哦,”艾欣转念道,“地下党抓得完吗?”
沈秋雨摇摇头:“没完没了啊。”
“那你对地下党怎么看啊?”
沈秋雨有点儿惊愕:“你是说共产党?”
艾欣点点头。
沈秋雨想了想,便说:“我对他们很了解,他们只要抗日,我们之间还是有共同语言的。”
“好啊……哦,你说得太好啦。我也是这么想的,我的朋友里也有的人去投了共产党,我觉得他们走对了路呢。”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呢?”
“我哪儿敢让你怎么做呢,你可是党国的特工精英啊。我只是想啊,你能不能考虑下抗日大势呢。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现在这方面的事情越来越多啦。”
沈秋雨端详着艾欣,觉得她不同往日,似乎有着一种别样的英气。
“说话呀,看我干吗呢?”艾欣娇声道。
沈秋雨吻着艾欣:“我想想。”
叶吉卿自打李士群说要去趟南京后,就一直没见他回来。她简单梳了梳头发,就急忙坐火车跑到南京找丁默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丁默邨虽然知道李士群暗杀陈天蔚失败,但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了,便说:“弟妹,我也着急呢。好多天看不到他了,他是不是回上海什么地方躲着去啦?毕竟,他现在是在地下党那里啊。”
叶吉卿忙说:“他会不会被抓啦?”
丁默邨不置可否道:“可能吧。”
“那他可能被谁抓了呢?”
“如果被抓,那应该是第一处那边。”
“第一处?”
“哦,就是特工总部吧。”
叶吉卿急道:“那里啊,那你得帮我问问啊。”
丁默邨诚恳地说:“我一定!”
夏一钧回到上海,便来找陈远,却发现在陈远家里多了一个女人。陈远赶忙介绍说:“这是董洁给我介绍的一位女同志,蒋萱,扮夫妻,不是方便吗?”
夏一钧冲蒋萱点头致意:“你好。”
蒋萱笑笑,却道:“你是董洁的男人啊,长得真英俊。哦,你们聊吧。”说着,出了客厅。
夏一钧朝陈远挤挤眼:“这就对了。”
“什么对了?”陈远明知故问。
“你早该找一个了。”
“我还以为你锦囊里写的啥呢,竟写的是这个。”
“我写的啥?”
“‘找董洁’啊。”
“可我没说找董洁干啥啊。”
“那就是我误解你了。”陈远转念一想,又说,“那你这锦囊到底啥意思呢?”
夏一钧诡秘一笑:“就看你遇到什么事啦。”
“那我可就糊涂了。”
“其实我知道应该没什么事,因为他们要对付李士群呢。李士群现在怎样?”
“他,失踪了。”
“这就对了。”
“怎么又对了?”
“李士群最近有什么行动?”
“我们安排他去制裁陈天蔚啊。”
“噢,他失败了吧?”
“失败了,你猜到了?”
“我是这样想的。李士群回到我们这里,就是特工总部安排的。现在,他不过是借着失败被抓的借口又回去了而已。”
“难道真的是这么回事?我还不能确定。”
“没关系,慢慢就知道了。还是说说我去西安的事吧。”
“哦,对,你说。”
“我这次主要是去见了黎平。他告诉我张学良倾向中共,而且已经和延安方面有接触,双方也已停战。看黎平的语气,少帅会有大动作。”
“什么呢?”
“不知道啊,”夏一钧抹了下额头,“但我觉得,我们的战略是该转向对日情报上,才能未雨绸缪啊。”
“应该对内对外两条战线并进。”
“这样最好。”
“我已经向上级汇报,要组建上海特组,由你担任特组的主任。”
“那我一定不辱使命!”夏一钧铿锵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