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士群怀着崇敬之情走进公共租界的巡捕房,见到了托马斯先生。托马斯叼着个烟斗,十分悠闲地坐在椅子上转了半圈儿,才起身相迎,道:“哦,李先生,请允许我说一句,你的太太很迷人。”
李士群淡淡一笑:“我也很帅吧?”
托马斯磕了下烟斗:“你们很般配,我很欣赏。”
李士群开心地笑了:“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帮个忙……”
没等李士群说清来意,托马斯便操着流利的汉语说:“我将情报分为五等,就是:特级、高级、中级、初级和一般。我为什么要这么分呢?因为来找我的人实在太多了,我应付不过来。所以,我就把这级一分,然后……”
“按级付钱。”
托马斯颔首而笑,显得很欣赏李士群这句话。他又道:“你很不错,是个情报行家,也一定懂行情吧?”
“我懂,我懂。”李士群不懂装懂地说,“那你看,要多少呢?”
托马斯瞟了眼李士群:“还是先看看你的情报吧。”
“好。”李士群把纸递给托马斯。
托马斯接过纸,颤了颤眉毛,抖了抖眼角,拿着笔,画了两下,才道:“你这个情报啊,我看是一个很初级的情报。”
“啊,才初级啊!”
“对。我为什么这么说呢?你看啊,日军目前在上海,驻扎在公共租界北区、东区还有越界筑路一带。我一天到晚在这租界里,对他们的情况很熟悉。你的这情报我早就掌握了,你说它是什么级呢?”
李士群涨红了脸,喃喃道:“那要是这么说,我看连初级也不算了。”
托马斯慢悠悠地往烟斗里添了些烟丝:“就算交个朋友,我不会收费的。”
李士群如释重负,又突发奇想,说:“你既然知道情报的真假和价值,也就一定有渠道能把情报卖出去,是吧?”
托马斯点点头。
“买主有哪些呢?”
“那要看是什么级别的情报啦。”说着,托马斯便隐到了烟雾里。
尽管日军压境,但沪西赌场里还是那么热闹。客人们可不管那么多,轮盘上的输赢远比两国之间的博弈来得真切、感人。在一个包间里,派克笔坐在麻将桌前,码着牌,那神态就像是在经营当年的杂货铺子。他捋好牌,打出一张二筒。
当派克笔摸到一张幺鸡时,便想起自己的老婆小燕子。自己和小燕子失散,已经数年了。但记忆并非白板,而是一连串的东南西北风。她还在不在,又在哪里,在做什么,孩子怎么样了?派克笔瞧了眼旁边的松下芳子,跟小燕子一点儿都不像,一个东洋女人,表面上装得乖乖的。其实呢,就像这麻将牌,到处都是老千和机关。
松下芭蕉坐在派克笔对面,打出一张八万。他气定神闲地玩着这东方古国的国粹,把它想象成一段小小的长城,偶尔冒个头向城外射上一箭,然后再躲在城里数着数。果然,这是一个好方法,很快就要成清一色了。
松下芳子的麻将牌还打得不是很熟练,经常要数数牌数,别弄成个相公。当派克笔看她的时候,她就特别紧张,仿佛唯恐自己对派克笔的爱不够深似的。她把牌码得齐齐的,就像穿衣服那样。她是派克笔的上家,总想着怎么才能给心上人喂个好牌。可她不会打,也记不住牌,也就在那里干着急。
坐在派克笔右侧的是个年轻人,叫亚明,来自东亚同文书院。他的牌打得行云流水,七对儿快成了。他观察着上家派克笔,觉得此人气度不凡,每打一张牌都好像在排兵布阵似的。亚明抓了一张牌,然后打掉了相同的一张——他已经落听了。他闲来无事,却道:“现在老蒋回到了南京,张学良也在。不知老蒋对日本人到底啥态度,这是个很重要的情报啊。”
松下芭蕉瞧瞧派克笔,却道:“日本皇军的武力,足以踏遍中国。但现在的问题是,以哪里为主攻的方向。小派啊,你不是在军情局那边有关系吗?不妨去问问吧。”
派克笔因得了沈秋雨的指示,正要探寻日方情报,不承想日本人也这么急切,便说:“我想国民政府那边,无非是这几个方向、几种办法。一是对日强硬,准备战争;一是对日妥协,准备投降;一是对日谈判,当然是通过秘密渠道……”
松下芭蕉却道:“从现在看,蒋介石很可能跟张学良和中共达成了什么协议。这个协议的内容很重要,若能搞到,会对上层的决策产生影响的。”他端详着自己的牌,打出一张南风。
派克笔看着南风,琢磨着要不要碰,却望见一旁的松下芳子满眼的纯情,便觉有些惭愧,想自己也是老千却不能一显身手,实在悲哀。派克笔想到此,便下意识地抓了张牌,然后把那个南风偷换到手中。
亚明沉默了许久,才道:“我看他们的现状就是一盘散沙,各个击破的机会很大。到处都是漏洞,到处都是破绽。而一旦他们有了一个领袖、一个共同的目标,那么就不好对付啦。”
松下芭蕉的手颤抖了一下,又打出一张九筒:“中国的麻将必须四个人打。但这四个人在一起,并不是要团结干一件事,而是为了相互拆台。你想要什么,就不给你。他想得什么,又假装着不想。而且只有这样了,才有麻将的乐趣。一个人和了,其他人不是来祝贺,而是垂头丧气——为什么自己没有和,是运气不够好,还是和的人做了弊、出了千?”松下芭蕉望了眼派克笔,接着说,“中国人最好猜忌,先将对方当成小人,久了熟悉了才觉得可以是君子。所以他们喜欢钩心斗角,以此为乐,团结总是暂时的。”
松下芳子冲派克笔笑笑,打出了一张南风。
夜。沈秋雨伏案。灯影灿灿,水蜜桃流光溢彩。但见那稿纸上的题目是:目前阶段对日情报工作计划。提纲这样写道:
1.前景;
2.细胞战;
3.制裁汉奸;
4.与共党合作;
5.与特务处合作;
……
沈秋雨写着写着,忽而起身去到书柜,翻出一本相册。他打开相册,翻出一张相片,那是他跟夏一钧在大学里的合影。不过除了他们两个,那上面还有一个女孩:赵如依。
沈秋雨看着、想着,继而又埋头写了起来。
李士群近来因为卖情报发了笔横财,得意之余,便来到苏州饭店的高级西餐厅,点了很多美食,一个人别有滋味地品尝起来。其实他来这里,并非为了开洋荤,而是来看美女。这饭店在南京也算一流,西餐厅更是有名,便时常有美女出没。这不,李士群已经盯上了一位美女。后者面若桃花,脖颈白皙,在那边吃着牛排,却眼波流盼,脉脉含情,似在悼念那被屠宰的牛,又仿佛在和冥冥中的牛魂交流。她便是松下芳子。
原来,丁默邨告知李士群,接到邮电检查员的报告,发现在苏州饭店的一位女客,登记名字是梅芳,一个礼拜内三次收到上海寄来的巨额汇款,形迹十分可疑。于是李士群前往侦察。他见梅芳(松下芳子)姿色出众,便在监视之余生出了些想法,不免拿餐巾抹了嘴,却又将一块儿冰含在了嘴里,嚼着。
松下芳子虽是一个人,可心里还装着一个人。她便默默地吃着、喝着、想着,一来二去就没有了味道。她便站起来,付账走人,往自己的房间去了。她这次来南京,本是为了接近国民政府的高层,探听父亲布置的那些情报方向。已经花了一些钱,但收效甚微,也不知下一步如何办,这让松下芳子着实苦恼。
松下芳子在走廊里踟蹰着,并不急于开门进房。她走得很慢,很慢,忽而听到背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这才心满意足地拿出了门钥匙。
李士群见梅芳(松下芳子)离开,也就跟了出来。他小心翼翼,蹑手蹑脚,怕别人生疑质问,惊动了目标。直到他隐隐地瞥见梅芳开了房门,又关上,才松了口气,屁颠儿屁颠儿地下楼而去。
李士群来到街上,寒气袭来,如沐春风,却心情复杂。李士群凭直觉,判断这是一条大鱼。他觉得神清气爽,仿佛生出了一桩大生意,但一想到老婆叶吉卿,心情又坏起来,见着路边一颗石子,便上前一脚,直把它踢向了爪哇国。
这颗石子在惯性的驱使下,滚动着,原本是要掉进雨水井里以便钻进爪哇国,可还是拐了个弯儿,滚到了夏一钧的脚下。
夏一钧低头瞧了眼那石子,又抬头望着朝九晚五夜总会的门面,觉出了那么一种“陈远”式的风格,便感到很是欣慰。作为领导的陈远有了一个合适的职业与社会地位,那么作为下属的自己也就可以大显身手啦!
夏一钧没有进朝九晚五,而是一转身,往复旦大学去了。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开始实施自己的计划。若是实施得太早,恐怕不会有好的效果;若是晚了,则会前功尽弃。因而时机就如做菜的作料,要恰到好处才行。这个计划,他没有对任何人讲,因为只有在安排好了一切之后,才能有所透露。
乌云密布,夏一钧有些抑郁。可抑郁的何止夏一钧,何止这乌云下的行者,整个中国和中国人都在抑郁中。日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了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就像核污染源顺着河流、地下水、气流传播着辐射的当量。于是有的人害怕了,有的人沉默了,有的人成了汉奸,有的人振臂高呼,有的人在逃亡……
夏一钧只要一睁眼,就会看见一幅拼图。这拼图忽而模糊,忽而清晰,模糊的时候能看清几个数字,清晰的时候却看不出图案与颜色。夏一钧糊涂之余,却想出了自己这计划的代号:拼图。
复旦大学的校园静谧如许,夜幕之下仿佛月光城,让夏一钧颇为陶醉。他便拣了个石椅坐下,双臂环抱,望着皑皑草地和剪影般的学生们,慨叹一声,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啦。虽然自己的老婆董洁就是在这桃源里认识的,可就像是一个传说已经随风飘散,只有现实还在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脖颈儿。
夏一钧进了图书馆,就像是进了自己的书房。他这次来,是为了借一本书,书名叫:幂中密。这是一本数学书,讲的是如何通过高幂次方程来进行加密与解密。作者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美国人,已经作古。此书之所以风靡学界,除了因为它是经典之作,还由于它非常实用。在那个没有计算机的时代,手工编制的密码必须依靠数学理论才能更上一层楼。
夏一钧记得这本书就在第三排的第五个书柜上,可是没有。他便来找管理员。管理员苦笑道:“已经被借走了。”
“谁借的呢?”夏一钧忙问。
管理员低头查了查记录,抬头说:“沈秋雨。”
夏一钧听罢,便觉好笑。可转念一想,又感到有点儿不妙。因为这书,在大上海也就这一本,可算是孤本了。而沈秋雨把书借走,一定是在从事一项很诡秘的工作,莫非在编制什么密码?夏一钧想到此,便说:“请问,赵如依在吗?”
管理员指指旁边一间办公室道:“赵副馆长正在那里面呢。”
赵如依做这图书馆的副馆长,已经好几年了。她喜欢学校,不想离开校园,于是一毕业就留校,就进了图书馆。如今她正专注于整理古籍善本,见夏一钧进来,却不吃惊,只道:“哟嗬,你怎么来啦?”
夏一钧对赵如依的平静倒有些吃惊:“我就不能来么?”
“你来得这么巧。”
“巧?”
“是啊,沈秋雨前两天刚来过。”
“他来做什么?”
“借了《幂中密》。”
“他借《幂中密》做什么?”
“我问他来着。他说,拿去做研究。我说你都是政府的高官了,还做研究呢。他说我要是不借,夏一钧就会来借的。”赵如依笑起来。
夏一钧尴尬一笑:“要不怎么说是老同学呢,就是知根知底啊。其实我来,不是为了借《幂中密》,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赵如依“嘁”一声,说:“你们之间,是不是在玩儿什么鬼把戏呢?”
“哎,对,你这个比喻好,就是鬼把戏。我们之间啊,是在竞争呢。”
“哦,你现在在哪里高就?我记得你原来是《大公报》的记者。”
“我……现在正想回《大公报》呢。”
“哦,现在这时局可真够乱的。你看我正在整理图书馆里的古籍呢,没准儿哪天就要转移啦。”
“转移到哪里呢?”
“西南吧,也许是南方。”
“这都是国宝啊。也不知故宫的国宝怎么样了。”
“早就转移南下了。中日必有大战啊!”赵如依脸上掠过一层杀气。
夏一钧还从未见过温柔的赵如依会有这样的表情,不免心生爱怜:“战争改变了每个人啊!”
“董洁还好吧?哪天一起聚聚。还有沈秋雨,也叫来。”
“好。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战乱年代,一个人轻松。”赵如依淡笑如菊。
沈秋雨在书房里翻看着《幂中密》,脸上露出谜一样的笑容,仿佛一副卦象。他拿起笔,在纸上计算起来。为了对日情报战,“水蜜桃”需要升级。沈秋雨在《幂中密》里发现了一种叫“云雀”的迭代算法,可以把原来的加密公式做一次更新。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夏一钧来破译这个新“水蜜桃”的话,很可能易如反掌,因为他也很熟悉《幂中密》。
沈秋雨放下书,站起来,茫然四顾。是的,要去发现、要去创造一个《幂中密》里没有的方法,那样才保险。哥德巴赫猜想依旧是猜想,黎曼假设还是假设,四色问题仍然是问题。他忽然觉得脑仁儿疼,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研究过数学了,荒废啦!
电话铃响起。沈秋雨拿起电话,是派克笔。派克笔要来见沈秋雨,后者便连声说着“好”。沈秋雨对派克笔一向很欣赏。这回让他打入日本间谍的圈子里,也是在发挥他善于装傻充愣的才能。想想以前他在江西苏区的时候,是怎样地如鱼得水,便知他今后会有怎样的成绩了。沈秋雨揉了揉太阳穴,暂时将数学放到了脑后。
派克笔这几天一直在思考怎么能制作出一份关于国民政府对日态度的情报,让松下芭蕉能看得上眼。于是他就来求教沈秋雨,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他像一个游击战士那般潜入沈宅,出于职业习惯地左右张望。
沈秋雨见了,笑道:“这不是江西,这是上海。”
派克笔怅然道:“唉,要是我还在江西,孩子都两三岁了。”
“你现在还没找女友?”
派克笔摇摇头,却道:“松下芳子,聊以解忧吧。”
“呵呵,假戏真做,也很符合你的身份啊。不过我想,小燕子还是会飞回来的。毕竟现在国共就要合作了嘛。”
派克笔点点头:“看来世界真的要变啦。哎,那边想要国府对日态度的情报呢。”
沈秋雨爽快言道:“既然他们想要,那我们就给搞嘛!”
“怎么搞?好搞到吗?”
“编。”
“这也能编?”
“他们具体想要什么?”
“蒋介石与张学良、中共的秘密协议。”
“啊,啊!对,要不然,日本人怎么会相信张学良会放了委员长呢?他们本来是巴不得看着老蒋被杀死的。于是,他们对这份协议很好奇。说实在的,老蒋都不一定知道有这样一份协议。但没有关系,咱们把它给做出来就是了。”
“他们会相信吗?”
“我可是刚刚从西安回来的啊,我还很了解少帅。至于他们,看来还没有渗透到政府的高层,还在外围打转转,所以还有机会。你给了他们这份情报,他们会更加信任你的。你就可以掌握到他们更多的内幕,最后一网打尽。”
“你说得是。我见到了东亚同文书院的人,叫亚明。东亚同文书院,你知道吗?”
“东亚同文书院,那是日本人在本世纪初创立的,以研究‘中国学’为主,办学的一大特色就是组织历届学生对中国进行实地调查,调查内容涉及地理、工业、商业、社会、经济、政治等多方面。”
“哦,那还挺有意思的啊。”
“有意思吗?那看对谁了。同文书院培养了大批的‘中国通’,通过旅行等方式对中国进行全面而立体的调查,为日后的侵略作准备。他们的很多学员在日军中担当随军翻译和间谍,没准儿那个亚明就是一个后备人员。”
“那就更有意思了。日本人用心良苦,我们也不能辜负了他们啊。”
“对,对!”沈秋雨很高兴,“来而不往非礼也,咱们毕竟是土生土长啊。”
夏一钧几天来把自己闷在房间里,时而深沉,时而激越,时而凝眸,时而纵笔。当他听到敲门声时,才收起笔,展展眉,伸伸懒腰,喊:“进来!”
马明远一脸疲惫地进来。
夏一钧看了眼,不免问道:“你没休息好?”
马明远叹了口气道:“我刚从南京回来啊。”
“哦,去看望李士群了吧,他在做什么?”
“他有猎物了。”
“哦,猎物很肥吗?”
“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