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立夏时分的中国,正处在全面抗战的前夜。从上海滩到大西北,从南京到北平,从东海到云贵川,到处是山雨欲来的气氛。日本人,就像那即将登陆的台风,在不远的天际盘旋着。每个中国人似乎都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彻骨寒冷,虽然火炉犹在,虽然繁华依旧。
延安的宝塔山下,王征从地上拾起一只草鞋,便想起在江西的那些岁月。红军到达陕北已经两年,自己也从无线电大队长升做了保卫局的副局长。但他还有一个心结,让他一想起来就郁闷不已。
于是,王征来到曾五领导的破密小组办公室,对众人说:“同志们,我知道,你们还一直在监听那个神秘的密电码。它似乎一直没再出现,它也一直没有被我们破译。这是个疑案,已经有三年了吧。”王征望望曾五,后者惭愧地笑了下。王征接着说,“这也不能怪你们,这只能说明,敌人这个密码密级太高,是我们所……”
“不!”曾五站起来,目光炯炯,“我们之所以没有破译那个混蛋密码,是因为我们在闭门造车,没有得到白区同志的支持!”
“哦,你具体说说看!”王征有点儿震惊地说。
曾五说:“我一直想说,想说出我想了一年多的想法。现在,我还是说了吧。我们破密小组在陕北的几个地方都待过,也都监听到了神秘的电码。虽然不能说这几个电码是同一个人发出的,但能确认的是,这几乎是同一个密电码,样本之间的相关度非常高。但这个密电码又非常特别,它总是不能被我们纳入到一个固有的计算模式当中去,它总是要跳出我们给它设计的发展套路。它太奇怪了!所以,我……”
“而且——”温炳德也不吐不快,“我们这里其实挺缺乏专业书籍的,比如数学……”
“我还没说完呢!”曾五涨红了脸,“我真的是觉得,这个密电码肯定跟一些非密码因素关联着……”
“啥意思?”王征问。
曾五接着说:“从来密码都是分很多种类的。有的密码纯粹就是靠规则、靠公式,有的却是靠这之外的因素。至于是什么因素,我们还不清楚,但可以猜想一下。譬如编制这个密码的人,可能很懂得把情感放到里面来……”
“情感?”王征疑惑了。
胡立苗却道:“曾组长说得很对,我看这里面啊,一定有这个人的什么感情在里面。我分析过,这个人在密码里加入了一种扰乱因子,使得破译几乎不可能。这个扰乱因子是我们目前所不知的,而且很可能跟情感有关系……”
王征听着有趣,笑呵呵地说:“没有破译,又怎么能知道这些呢?”
温炳德道:“因为我们已经排除了很多方面。”
“哪些?”王征问。
曾五道:“还是我来说吧。我们排除了很多因子,诸如天气、事件、部队番号等等吧,我们把这些都排除了,那么还剩下什么呢?确实,剩下的还很多。但我们可以设想一下,一个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研制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密码呢?”曾五注视着王征,后者表情复杂。曾五接着说,“所以,我们目前要做的,不是破译这个密码,而是找到研制这个密码的人!”
“哎呀!”王征突然大叫起来,“要不说组织上是何等地英明呢,看来还真是未雨绸缪、未卜先知啊。”
“怎么回事?”曹丹问。
王征笑眯眯地说:“现在啊,组织上要我们把曹丹和温炳德派到上海,去支持那里的同志。”
“可我手头还有破密的一些工作呢。”温炳德急道。
“交给曾组长,他会安排的。马上还会调几个同志过来。我们到陕北也两年了,队伍在不断壮大嘛。”王征道。
曹丹半张着嘴,半晌才道:“领导,你让我们去上海?上海,那可是大都市啊,我去不大合适吧?”
王征笑道:“又没让你单独去,你和温炳德一起去吧。另外,不是还可以把那什么鬼密电也带上,看看那边的地下党有没有办法?”
曾五点头道:“嗯,不错!那个人应该就在白区的中心。”
温炳德便道:“我想,他是一个情感丰富的数学家。”
曹丹瞧着温炳德,笑起来。
已经是红军二营营长的老八梦见自己在飞,飞的时候还不忘带着电台,就飞得不高,但还能看见,不远处,一个大大的西瓜在飘,飞近了,才发觉,那是党国的国旗。可忽然,一只大手把那旗子给扯掉了。老八惊诧不已,急忙把电台拿在手上,却见电台已经变成了一个西瓜。老八满头是汗……
老八(赵小四)醒来的时候,觉得头晕眼花。那只大手似在眼前,细看,却是蒋树清的脸。后者进到老八的房间,就一直在摇老八,还不断呼唤。老八睁眼,囫囵着问:“你摇我做啥?”
三营营长蒋树清忙道:“我听你在说胡话呢。”
“啊,我说了啥?”
“你说傻瓜,傻瓜。我还以为你说我呢。”
老八笑笑,似乎想起了一些梦境,道:“我那是梦话,梦话。”
“你梦见哪个傻瓜了?”
“我……忘了。”老八从床上起来,“你找我有事?”
“啊,两点的时候我们一起去团部。团长找我们呢。”蒋树清面色轻松。
老八干脆道:“那我们走吧。”
蒋树清却道:“等等。”他走到香案前,观瞧了一会儿,用手在墙上一抹,“这里怎么会这么湿呢?都渗出水珠来了。”
老八有些许忐忑,上前道:“嗨,这两天不是下雨了吗?房子有点儿漏。我们走吧。”
蒋树清也没多想,便随老八出了房门,望了望东面,说:“日本人要打过来了。
“我早就等着他们呢。”
“老弟,我越来越佩服你了。”
“佩服我啥?”
“你的远见啊。你以前不是说,红军到了陕北,就有了根据地,也就有了抗日的机会。西安事变的时候,你又说,老蒋一定会回去,国共一定会合作。现在,团长叫咱们去,就是为了这事儿啊!”
老八顺手从虚空里抱起个琵琶,半遮着脸说:“我那是瞎说的。”
于是两个人在山丘间行走,脑袋就像漂浮在黄色海洋上的葫芦。他们各怀心事,却有着同样的抗日之心。
沈敬一直以来,就非常佩服戴笠。他视戴笠为自己的偶像,有时候甚至觉得后者就像自己的父亲。自从他见到了沈秋雨,又发现原来还有一个人可以做自己的兄长。他非常高兴,再也不觉得做特务工作低人一等,反而有些自豪起来。
沈敬让人去邯郸警察局调看了艾欣和她的家族档案,没发现什么疑点,只是有一处的纸张有些新,明显跟别的纸不一样。于是军统的人便把那纸给拍了照,把照片交给了沈敬。
沈敬就来找沈秋雨,把照片给沈秋雨看。沈秋雨见放大的照片上是艾欣表哥的档案。档案显示,艾欣的表哥是一个商人,主要行商在北方。此外,他还曾在当地的中学教过两年的数学,等等。档案上的照片不大,有点模糊,但还能看清大致样子,面目清秀。沈秋雨看了半天,没看出啥破绽,便道:“她这位表哥倒是蛮有趣的,能文能商,全才啊。”
沈敬便问:“你以前可曾听说?”
“我还见过呢。”
“在哪里?”
“三一年时,在少帅办的舞会上。”
“那时候,他也是这个样子?”
“不,那时候他有胡子,络腮胡子。”
“那你看没什么问题?”
“没有吧。”
“可那档案里的纸据说很新,不像是同时做的。”
“那也有可能吧。也许确实是后来加进去的,后补的吧。她表哥的家也在邯郸。她表哥早年曾经去日本求学,所以没有更多记录。再说咱们国家的户口档案,本来就不健全,也是在二七年之后才渐渐建立起来的。”
“你是不愿意相信你妻子有疑点吧?”
沈秋雨抖了抖照片:“我看了照片,踏实多了!”
“好。”沈敬的笑容里藏着许多个问号。
派克笔怀疑松下芳子此去南京不是去看望其父的什么朋友,而是另有阴谋。虽然这么想,但他一见到归来的松下芳子,还是满脸堆笑。
松下芳子面对派克笔,心中有愧。虽然她没和李士群上床,但如果持续下去早晚会有这么一天。她不敢长时间地盯着派克笔的眼睛,只得不时摆弄一下自己刚买的手包。
派克笔忽然觉得面前坐的不是松下芳子,而是小燕子。自己为何总是要假戏真做,会不会又一次弄假成真呢?这仿佛命运使然,又似乎纯属偶然。他搅动着小勺,让自己的思绪溶解在杯中。
松下芳子摸到了派克笔的手,摸了两下。她脸上柔光四溢,像是在对派克笔说,我想念你。她把手缩回来,搓了搓,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还笑了笑。其实这笑容里,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果断。
派克笔似乎觉察出了松下芳子的异样。他没有笑,却把两张电影票递给松下芳子。
松下芳子接过电影票,看了眼,是《永远的微笑》。她心里踏实了些,觉得男朋友还不至于知道自己的事,就把笑容展开,兴致勃勃地说:“明天,我要好好打扮,一起去看电影。”
派克笔便说:“这电影是胡蝶主演的。”
“哇,胡蝶啊!我最崇拜她了。听说前两年,胡蝶就结婚了。”
“是,和德兴洋行总经理潘有声。”
“这人应该很有钱吧,要不怎么养得起电影明星呢?”
“潘有声原来有结发妻子,还有女儿。为了胡蝶,他离了婚。”
“他那么狠啊!”
“以爱的名义,必有恨的行动。”
“噢,你说得好深奥啊。我听不大懂。”松下芳子又忐忑起来。
“深奥吗?我只是发一发感慨吧。这人生最不缺的就是背信弃义,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发生意外。”派克笔笑笑,却问,“明天你会比胡蝶还漂亮吗?”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夜,驻扎北平宛平城外的日本军在未通知中国当局的情况下,擅自在中国驻军阵地附近举行“军事演习”,并诡称有一名日军士兵失踪,要求进宛平城搜查,遭中国守军拒绝。日军随即进攻卢沟桥和宛平城。国军第29军37师219团奋起还击,掀开了全民抗战的序幕。
华北震动,全国震动。上海滩人心浮动,黄浦江呜咽潜行。这天一早,夏一钧来到大公报社,就觉得气氛不对劲,却被叫到了总编室。总编严肃地说:“北平那边29军在跟日本人打仗,日本人来者不善啊。你现在就拟一篇社论吧。”
夏一钧痛快地说了声“好”,便转身出了报社,往家走。原来,夏一钧有一个习惯,凡是要写重要文章的时候,就得回家去。这,报社也是允许的。夏一钧再次加盟《大公报》,让《大公报》的同事们都很兴奋——谁不知道夏一钧是一个大笔杆呢?
夏一钧在街上走着、走着,看到自己的同胞,想到北平的战士,便哭了。无声的泪流过面颊,滚烫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