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飞溅时,乔浴雪只愣了一秒,即刻便反应过来,紧咬牙关加大了手上的气力,将卡在自己脖颈上的那只断手使劲掰开。
“快……”她挣扎着站起身,一个不稳跌入何晏然怀中。何晏然下意识一扶,这才从刚才鲜血淋漓的一幕之中回过神来。
“黑罗!”身后传来一声咆哮!
“大胆贼人!看招!”
这是……涂苏的声音?何晏然恍惚一抬头,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自上方高地飞出,滑过一道青色的弧度!
“又来一个不怕死的!”
片刻之间,便已有三种光芒交缠在一起。刚开始还呈三足鼎立之势,但时间一长,其中的淡黄光芒逐渐占据了愈大的空间。“这家伙……”大胡男子吃惊而迟疑的声音。
“……”
“走!”女子的声音突然破空传出,仿佛痛下决心一般。话音刚落,只见另二色的光芒骤然消失,只余淡黄光芒在原地晕开。光芒到处,树木皆随之倾斜倒去。大胡男子与妖媚女子的身影顺势滑落向远处,很快便栽进茂密的树林中,消失不见了。
淡黄色光芒散尽,现出一个男子长身而立的身影。来人正是涂苏。他望着女子与男子身影滑去的方向,极目远眺,双眉紧锁。
“呃……”
何晏然猛地放开怀中的乔浴雪。方才为了保护她不受剑气所伤,他张开双臂,将她周身锁了个紧。
脱离了身体接触,两人面上都是一阵潮红,不敢看向对方。
“你们都没事吧?”涂苏轻咳几声,走过来问道。
“没事。”异口同声。
四目相触,何晏然与乔浴雪都看到了彼此瞳中划过的流星。
“……我要回去了。”乔浴雪面若桃花,微微别开脸去,将目光投向别处,转身似要走。
“我送你。”脱口而出。
当何晏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之后,只觉整个脑袋愈加热涨欲裂。
张嘴想解释,却口干舌燥,再憋不出一个字来。
乔浴雪目若星芒,深深凝视他的面容,忽然失笑道:“好!”
“……”何晏然闻听此言,如蒙大赦,鼓起勇气看向她的眼睛时,目中亦闪烁出相同的、星芒般的光亮来。
长寒山脉,穿云萦雾。
长寒殿。
“……清风堂副堂主涂苏、大殿使者何晏然、和熙堂弟子乔浴风,活捉血指门‘长腿黑罗’,赏!”
例会结束之后,何晏然随着人流向殿外走去。此次出宫携功而返,对他的意义可谓重大。这殿内绝大多数人,本对他这一介草根突然博得夫人的青睐而受封大殿使者一事,颇有微词,只因着上头夫人压着,不敢明说罢了。现在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已转换了待他的颜色,心服口服地送上了恭贺。
人群之中,他偶然瞥见乔浴风的身影。
他的身影孤独、落寞,却依旧带了股傲气。
他的右臂衣袖松松软软,随着行走有节奏地摆动着。
何晏然咽了咽唾沫,打消了过去搭讪的念头。
“你回来了!”
何晏然一打开屋门,杨朔云灿烂的笑脸便迎了上来。“哎呀!”何晏然一拍脑门,惊道,“糟了!我给忘了,怎么办!?”
“什么?”杨朔云脸色大变,顿时一蹦三十高,“忘了!?”
“骗你的。”何晏然笑着从怀里拿出一只尚有温度的烤鸡,递给他说道,“怎么能忘了?我走那天看你口水流的,从床上一直到地上!若我真把这茬给忘了,你还不得吃了我?”
杨朔云只管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对付手上的烤鸡。片刻功夫,半只已经下了他的肚皮。“啊……呃!好吃!”他一抹嘴边的油水,开怀笑道,“有生之年还能吃到寒河城的烤鸡,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死……无憾!死也无憾了!”
“是死而无憾。”何晏然纠正道。
“哎,你懂我意思就行。”杨朔云说着,突然收敛了狂喜的神色,换上神秘兮兮的表情。
“怎么了?”
“好肉,要配好酒才行!何况正好你今天凯旋……”他摇晃着脑袋,眼中重新焕发出闪亮的光彩来,“走!带你去个地方!”
“这地洞到底通向哪里?”何晏然随在杨朔云身后,将信将疑地朝地洞深处谨慎地探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杨朔云只回以嘿嘿一笑。
他铁了心不说,何晏然也没办法,便换了一个问题问道:“那你总该告诉我这地洞究竟是谁打的吧?”
前面“嗯”了一下。
“别告诉我是你自己挖的?”
“当然不是。”杨朔云终于道,“算了,就告诉你罢。你走的这几天里,我偶然认识了一个专长挖地道的家伙。”
“专长挖地道的家伙。”何晏然一字一顿重复道,语气颇为惊异。
“对,他说他也是来参加长寒试的!”
“什么?”何晏然哑然失笑。复试都结束了这么久,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奇人从地下“冒”出来?
“我当时也是你这个反应,不过后来觉得他还挺可信的。据他自己说,他挖地道比在路上走路都快得多了,所以他在长寒宫外头就开始挖了……”
何晏然忍笑听下去。
“他挖挖挖挖,本以为很快就能抵达长寒主峰,从地下冒出来,把所有人都吓一大跳,可你猜怎么着?没想到长寒山脉地下情况太复杂,竟叫他挖错了方向,当他再出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到了长寒山脉的北部边境!”杨朔云说着,自己也笑起来,“于是他只好又挖挖挖挖……”
“这次总算挖到了长寒主峰,恰好在我们屋里?”何晏然接过话来。
“对!就这么回事。”
“那这条地道……难道通向长寒宫外!?”
“那倒不是。”杨朔云道,“而且就算想走那条道,你也钻不进去。它太窄了。”
“那这条……”
“啊……”一股酒香幽幽传入地道,何晏然一阵惊喜,道,“酒?这条地道通向酒窖?!”
“不错!”杨朔云深深吸足一口气,咧嘴一笑道,“我们边喝边说!”
钻出地道,进入酒窖,酒香愈浓,扑鼻而来。两人也不顾忌,一屁股坐到地上,就近掀开一个酒桶盖,一个猛子扎进去就开始牛饮。
“爽!”杨朔云先抬起头来,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好酒!”不多会儿,何晏然也直起腰来,享受地大呼了一口酒气。
“这酒窖……”杨朔云咽了咽唾沫,得意道,“是泥巴人偶然挖通……通的,我知道这是个酒窖之后,就让他挖大到我能钻进来的大小。”
“难不成他还真想挖到长寒殿下?”
“可不是嘛!”杨朔云道,“我叫他把这道儿挖大,起先他还不干,不过等我告诉他,我现在是夫……人眼中的红人,每日都要向她汇报事务的时候,他就答应了,嘿嘿……”
“他现在挖得怎么样了?”何晏然随口问着,一边小口慢品酒水。
“不知道……呃!好像听他说什么……长寒殿下面那块儿地被石壁给围住了,他挖、挖不进去……”
何晏然眼睑一颤:“密室?”
“不知道……”
“哎,哎?醉了?”看着杨朔云的身子软软地滑落至地,何晏然弯着身子走近他,拍了拍他的面颊。
不见反应。
“这么不能喝……”
何晏然正想再饮一瓢,视线里突然滑过一个小小的黑影。酒窖壁上荧光地衣的光芒较暗,他并未看清,但他确定绝对不是老鼠。
他好奇地朝黑影溜走的方向跟了几步。那黑影听见响动回头,注意到有人紧随,却反常地停了下来,着手在原地扒挖起来!
心里再确信无疑,何晏然笑了一声,大步上前,赶在他的身影完全没入土中之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
“你就是泥巴人?”何晏然捧近了泥巴人,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只见他身材奇小,瘦骨嶙峋,唯两只胳膊能入眼,上面的肌肉格外饱满和结实。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声音尖细,略有沙哑。
“我是杨朔云的朋友。”何晏然朝杨朔云醉倒的方向怒了努嘴,说道。
“他的朋友。”听不出是反问还是陈述句,话音里未消的警惕却仍一清二楚。
“听说你想挖到长寒殿底下?”
“关你破事?”何晏然手中一滑,泥巴人就已顺势掉了下去,直落方才自己挖出的浅洞里。“喂——”何晏然见状,立刻傻了眼。他再蹲下,朝那黑黢黢的小洞里看去时,还哪里有泥巴人的影子?
翌日过午,何晏然与杨朔云才相继爬下床——不得不爬下来,因为初见已经在外头敲了好一阵的门。
昨天喝了太多酒,因此现在,何晏然只能顶着晕晕沉沉的脑袋去开门。
“你喝酒了?”初见闻到他身上的酒气,吓了一跳。
“嗯……”
还好她没有追问,很快便换上笑颜道:“听南大哥说,昨天你带功凯旋,我就想,我们要不要庆祝一下?”
南宫问月?何晏然的注意力只聚焦到这一个名字上。对了,说来他还是自己的“主子”,昨天一高兴,居然都忘了向他报告一声自己回来了。
“好啊。”
“太好了!”初见欢呼雀跃一阵,又急急道,“你和朔云快点来,南大哥已经在倚竹轩了。”
“啊?又要见他?”这几日何晏然不在,杨朔云自觉与南宫问月没什么共同话题,两人的关系因此又僵冷了下去。所以这回将他说动,何晏然可算花了不少气力,甚至不惜将初见卖了出去——初见就是杨朔云天生的软肋,他的什么原则、信仰、不痛快,只要一摔到“初见”这两个字上,就会立马摔个粉碎,全尸不留。这招屡试不爽。
晚膳十分朴素,都是由一些就地可取的材料做成,不过席间气氛倒是颇为温和怡人,就连最初不愿来的杨朔云也与向来坚冷如冰的南宫问月说了好些话,何晏然还将火凰明玉和那“至阴”绿石一事,坦言告诉了在场诸人。
南宫问月听罢,沉吟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人,兴许能认得这块绿石。”
“谁?”
“他就在寒河城中。琅琊阁的主人。”
“希望每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开心。”
初见将何晏然与杨朔云送到倚竹轩的竹林外时,如是说道。
她看向何晏然的双眸清澈泛光,唇畔的笑容纤尘不染。
何晏然眼睑一跳,脖颈一僵,继而撇开了目光。
他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自己,已经无法再安于小满小足的生活了。
清风斋。灯火通明。
“火凰明玉?”佟大义疑惑地问罢,继而恍然道,“我知道了!就是被碧岚城城主铁行秋埋在地下,当蜡烛照明用的那块石头吧?”
齐朗听他这么一说,忍俊不禁道:“不是。”
“不是?”
“铁城主那块,虽然性质、作用相似,但里面封印的珍兽不同,因而叫法也就不同,名曰‘火凤明玉’。”
佟大义瞪着一双大眼,道:“这……听起来似乎是一对不凡的宝石啊!大师兄,你怎地就由着何晏然顾自拿走了呢?”
涂苏苦笑:“这本就是他先拿到手的。”
“那……”佟大义欲言而止。他方才心里想的是:既然如此,为何不将此事告知宫主与夫人?找到传说中的“火凰明玉”,也可算是大功一件。
而他按下不说的缘由,这里的人都心里明白。
曾长老一生广纳弟子,然而这原本是为长寒宫开枝散叶的好意,在长寒殿看来,却颇有树威慑主的意味。
长老在世时,长寒殿尚顾及他为三大长老之首,不敢对清风堂有所动作,最多也就是暗怀忌惮;但现在长老已故,长寒殿对清风堂的不信任便逐渐浮出了水面:先有任命刚刚回宫的少主为清风堂堂主并且主掌长寒试之事,后有分配新弟子时,故意将挑剩的、资质差一些的新人分到清风堂。
尽管他常对大师兄涂苏的隐忍作风大感不悦,甚至当着诸位师弟发表质疑,但大师兄的苦衷,他并非不懂。大概也只有性格坚韧隐忍的大师兄,才能重新博取长寒宫的信任,振兴清风一脉了。
这次现任副堂主的涂苏能与鉴水堂堂主宋景仁等位出宫巡查,似乎是长寒殿与清风堂之间微妙关系的一个重要转机。正副之差,长寒殿不可能不会注意到。因而如此指命,只能说长寒殿方面,有向清风堂暗中示好之意。
但这大约与长寒宫对血指门日渐加重的危机感有关。
因此,就算将这枚火凰明玉殷勤献上,长寒殿对清风堂由来已久的警惕,也未必会减除一分;现今清风堂在长寒宫五脉中的地位,也不一定能提升一寸。
“说起来,我倒另有一物想要问你,齐朗。”
这位名唤齐朗的英俊青年,虽然入门较佟大义稍晚,心思却远远比这位师兄缜密细致,号称清风堂的“二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这世上几乎没什么他不知道的。
“大师兄请说。”
涂苏将何晏然随身携带的那块绿石,细细描述了一番。齐朗听罢,双眉微蹙,良久方才缓慢摇头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一块宝贝,恕齐朗才疏学浅,闻所未闻。”
“你也不曾听说?”涂苏讶道。
齐朗略一沉吟,又道:“我虽从未听闻,但听大师兄的描述,此物应当出自极阴煞湿冷之地,寒河城及附近……应该可以排除。”
“那就有可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