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寒山脉,凛凛矗立。
自三十多年前,群侠围剿恶名昭著的逍遥谷骆氏家族来,天下经历了短暂的平静期。当时叫得上名字的贤人侠士,现在大多发展成了闻名一方的世家。这些世家中,又以长寒宫与血指门的势力为最盛,因而发展至今,已逐渐形成了两派抗衡的局面。
随着血指门愈入歧途,纵观当今天下,当年以南宫阔为首的一群人所创立的长寒宫越来越成为仁人义士的追随所向。是故,自两年前长寒宫决定两年对外公开招贤纳士一回之后,四方众多世家弟子,抑或自习成才的有志奇人,纷纷参试,欲进入长寒宫为之效力。
两年前第一次长寒试,由率先提出此想法的长寒宫三大长老之一——曾敬之长老主持,可谓收获颇佳。只可惜曾长老身患肺疾,恰在第二次长寒试之前突然仙逝,教人不禁叹惋。曾长老生前曾随宫主南宫阔历经百战,于群侠之中颇具声望;而自建宫入主清风堂以来,亦是兢兢业业,一心扑在对宫中年青一代的培养上——他膝下所招收的弟子数目,于长寒宫五脉中遥遥居首。
这些弟子中修习最杰出者,莫过于大弟子涂苏,以及身为少主的二弟子南宫问月了。
长寒宫今年的两大要闻,除了前面所讲的曾长老仙逝一事,另一件便与这位少主有关。
话说这位少主向来神秘独僻:三年前不知何故突然离宫出走,而在师父曾长老逝世整整七日之际,不打一声招呼就又回来了。
同样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宫主与夫人竟将清风堂空出的堂主之位,与此次长寒试的主负责人一职,一并交由他执掌。此举一出,且不提清风堂内部哗然不满,就连其他三脉——和熙堂、守义堂与鉴水堂中亦窃有异议;不过长寒殿执念为此,其他人便也无法,只得伸长了脖子翘待着后果结局。
此时此际。
长寒殿内。
长寒宫上下的重要人物几乎都已在席——除去现时正坐镇清风堂中,亲自指挥眼下这场长寒初试的南宫问月在外。这一月一次的例会,意料之中地,为一种紧张肃然的气氛所笼罩。
“……老夫以为,这样下去万万不可!”殿内,一位红面花须老者正慷慨陈词,“夫人请看现在已经出了百兽林的那些赴试者,多惧恐呆怔,哪一个还是头脑清楚、适当重任的!”
红毯直通的台阶上,一尊空空无人的较大宝座旁侧,江蓉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另一较小的宝座上。极缓慢地,她伸手取茶,轻轻呷了一口,并未即刻答复。
一片难耐的静寂里,倒忽有一声苍老的轻咳吸引了殿内的注意力。“洪长老,我倒以为,是你多虑了。”距江蓉宝座最近的一位慈眉善目的鹤发老者,不疾不徐笑道。
“哦?”洪长老循声望去,微微皱眉道,“孙长老,此话怎讲?”
“大凡初入百兽林之人,哪怕武功再高,出来也多半会惊得不轻,你又如何据此推出这‘万万不可’呢?”
“这……”
“叫他们休息几日,不就好了?长寒宫出试纳贤,本就意欲吸收英才。而倘若这区区百兽林也渡不过,这又怎能算是英才?”
“……”洪长老哑口无言,一时面上又红了一层。
孙长老转了转眼珠,依旧笑言:“洪贤弟,我知你向来以长寒宫大局为重,故多有诤言。”得到洪长老鼻子里一声应答之后,他接着表情微微一肃。“不过……我老孙以自身名誉相保,少主此举于脱颖而出的赴试者而言,只有益并无害。因此,你大可放心。”
“孙长老所言极是。”江蓉这才抬眼,泰然道,“洪长老,此言可解你烦忧?”
洪长老喉里一噎,只得忍气吞声道:“是,听了孙长老一席话,洪某受教颇多。看来确是我多虑了。”
两个时辰后。守义峰。
“……”
“师父,念在光烨初犯,就饶了他吧!”
面带盛怒的红面长者跟前,两位青年齐齐跪地。“师父,弟子有错,弟子再也不敢了!”其中一个早已痛哭流涕,伏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响头说道。
红面长者凝望着他,胸中突然迸发一声深叹,道:“我一直处心积虑,为你铺垫道路。好容易三年前他离宫出走,想你仍有望凭借自身努力,有朝一日问鼎宫主之位……可你却——唉!”
“弟子……弟子……”那泣不成声的青年将头深深埋于底下,却半句连贯的话也说不出来。
“唉!你好自为之罢!”
竹林幽静,鸟鸣声声。晨光斜斜穿透叶隙,照入竹窗,温和地笼罩着床上沉睡的少年。
忽然那少年的眼睑动了一动。缓缓地,他睁开了眼睛。
一阵酸痛感刺激着他的知觉,教他很快便完全清醒过来。“嘶……哎……”他挣扎着直起身来,一面揉着自己的躯干,一面环顾着周遭。咦,这是哪儿?竹制的墙壁,竹制的屋顶,就连几样摆设也都是竹制的。
“你醒了?”
杨朔云循声望去,只见何晏然正在他的身侧盘腿而坐,双手缓缓收于小腹,看样子正是修功完毕。他睁开眼睛,望向杨朔云的眼神里充满关切。“感觉怎么样?”
“好疼啊!”杨朔云一手揉着脊背,又环顾皱眉道,“这是哪里?”
“清风后院。”
“清……什么?”
何晏然重复了一遍,接着解释道:“清峰,就是长寒宫清风堂所在地。”
“清风堂?”杨朔云顿时双目发光,一时连身上疼痛都给忘了。
“不错。三天前我们已经初试入围,就被安排在此处稍作休整。”
“三天?”杨朔云讶道,“那我、我已经睡了……整整三天?”
“是啊。”何晏然挑一挑眉,斜斜地投过来一瞥。
“你怎么不叫我?!”
“你睡成那个死猪样,我怎么叫得醒。”
“……”杨朔云噎住。眼见着何晏然收起一本蓝色封皮的书,他又好奇道,“你刚才……是在修练这里面的武功?”
“是啊。怎么?”何晏然又是一瞥,一眼洞穿他的心思,“想看?”他拿着蓝皮书的手往上一抬,叫杨朔云伸过来的手拿了个空。
“想。”又扑一个空。杨朔云收起狼狈的姿势,睁了一双鱼泡眼瞪着何晏然。
“那我就大人大量,借你看看罢!”何晏然说着,把书朝他轻轻一扔。不想杨朔云没接着,那书正中他腹腔。“嘶——你……”他生生咽下一声疼叫,朝何晏然翻了一个闪亮的白眼,继而低下头拾起书来,如饥似渴地翻开扉页。
“哈……”何晏然伸了个懒腰,眯着眼睛下了床道,“看不懂别找我。我先去外边转一转,换口气。”
“切!”嘴上不屑,但当杨朔云看到书里密密麻麻的行草时,他的头皮不由一阵发麻。
抬眸,正对上正在关门的何晏然挑动的眉眼。
“……”杨朔云的第二个白眼还没抵达,那竹门已啪的一声关上了。
他的白眼生生碎在那竹墙门上。
日光温和,蓝空盈盈,万里无云。天气甚好。
何晏然信步走在这竹林里,心情畅快无比。大难结束之后的三日,他每日都沉浸在重生的喜悦之中。当然,除了劫后余生的感慨之外,这场凶险的初试也教他收获颇多。
“……你看,现在出来的仅三十二人!这可连参试的五分之一都不到哇大师兄!”
何晏然忽听有人声接近,转首只见两个人影朝自己这边走来,眼珠一转,即轻身闪退至几棵竹后。
“话虽如此……但这几日来,我愈想,愈觉堂主此举颇具深谋远见。”
“哦,是吗?有何深谋,有何远见?”嗤之以鼻。何晏然突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秉持江湖上默认的弱肉强食原则,先筛除一些修为尚浅或心智不坚之辈,而将发展机会留给真正有潜力的人,这才是符合长寒宫地位的招贤之试。”另一个从容儒雅的声音不疾不徐道。
“可……”那说话之人走近了,何晏然才意识到他即是当日守在那石崖缝口的高壮男子。而走在他身侧稍前处的那位翩翩青年,应就是他口中的“大师兄”了。“可这一下就死了这么多赴试者,其中还不乏世家后裔,这不会于我堂堂长寒宫之声名有损么?”
“正因他甘愿承担骂名,也不愿轻易放低筛选条件,才叫人不得不心服口服。”顿了顿,又道,“何况,此次长寒试本就各人自愿参加,就算有世家子弟在百兽林中不幸遇难,也怪不得长寒宫,只能说明他资质不够而已。”
“……”
望着两个身影渐行渐远,何晏然方从竹后现身,一脸若有所思。
“你可算回来了。”
何晏然回去时,发现杨朔云正在屋前石凳上晒太阳。他原以为这家伙是看不懂那书才发有此问,不想后者却说:“刚才有人来过了。”
眼珠一转,何晏然料定正是刚刚自己在竹林里看到的那二人,即问道:“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今天下午会带所有入围的人,到这山上一个叫什么……什么什么请剑阁的地方观摩。还没有武器的人,可以在那边随便挑选一件武器。”
“说的不正是你么?”何晏然微笑着,在他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来道,“你想好挑什么武器没有?”
杨朔云喉里“嗯”着,仰面转了转眼珠,继而笃定地看向他道:“剑。”似乎是早已盘算好的。
“剑?”何晏然挑眉反问道。
“对!”杨朔云大力点头,亦挑眉道,“怎么?”
“没、没怎么。”何晏然轻咳一声,移了视线落在远处通天青峰上一隅,沉吟一下方若有所思地道,“剑,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也是最难真正驾驭的武器。”
“最难真正驾驭?”杨朔云不信地哼了一声,轻蔑道,“不就挥来挥去、戳来戳去的嘛!这有什么难的,我看倒是世上最简单的!”
“旁人看来确实如此,但练到较高境界的剑客,往往感触最深——愈探索愈觉探索不尽。因此跨过瓶颈,真正修练至炉火纯青境界之人,可谓凤毛麟角。”
“是吗?”杨朔云咽了咽唾沫,心想这凤毛麟角之辈,自己这辈子应是做不成了,不过当当一方枭雄还是可以的吧?前几日大难不死,让他对自己的未来颇有信心。
“哎,你这剑,有什么来历?”他的视线忽转至何晏然背上的宝剑,好奇地问道。
何晏然噎了一下,老实道:“没什么来历。”
“那你打算换把新的不?”
何晏然把剑取下,怜爱地抚摸着剑鞘,摇头道:“它虽没什么来历,但一直陪我从小到大,也算我的老朋友了。既然是老朋友,怎能说换就换的。”
“可你不是那什么卧阳城……什么彻雪山庄的吗?你父亲也算一世名流吧,怎么,没把他的武器传给你么?”
“他年轻时用的剑,是打算传给我大哥的。”
“哦,我懂。”杨朔云恍然道,“你们这些世家里,什么好东西都是传给长子的,是吧?”没等何晏然回答,又道:“那你大哥厉害吗?哎,他怎么没来参试啊?”
何晏然却不知为何,只管轻拭自己的剑,微微摇头而并不回答。
这么等了一会儿,杨朔云终于发觉这似乎是个敏感话题。他干咳了几声,另起一话题打破尴尬道:“你知道剑谱吗?”
“知道一点。”
“上回那长寒剑……”
“长寒剑,在剑谱上排名第二。”
“那第一呢?”
“世上第一剑,名曰,天祭。”何晏然眼中滑过一丝莫名的光亮,他一字一顿道。
“天祭?好耳熟啊……”杨朔云眯起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
“就是皇普洞天的剑。”
“皇普大侠!”杨朔云脱口叫道,“原来就是皇普大侠的剑!”
“你也知道?”
“当然知道了!三十年前群侠围剿逍遥谷时,和当今长寒宫宫主与血指门门主齐名的大人物——他可是我心目中排名第一的大英雄!”末了一叹,低了声音道,“只可惜他……”
午后。晕晕的日光,披落在请剑阁黑底金字的牌匾上。
“哇……”
剑。
长长短短的剑,有横有竖,端正地摆放在请剑阁的展台上,呈现在众人面前。杨朔云从方才起,眼睛就一直发着光——简直跟数日之前,那巨兽追着他俩跑时的目光一样贪婪****。
“哼。”那厢却冷不丁传来一个轻蔑的声音。杨朔云与何晏然抬眼一看,继而面面相觑。“是他?”杨朔云小声问道。正疑惑着,在隔了两排刀剑的正前方,那哼声的身影已放下手中的一把剑,转了身过来。
正是那日先他们穿过石崖的少年。
没想到他也过了初试。
话说这次入围之人,满眼望去,多半是带艺入宫的二三十岁青年;而十几岁的少年则真真屈指可数。因此,这更凸显出入围之少年的难能可贵来。
想到这里,杨朔云心里不禁也有些飘飘然。
“哎,这把怎么样?”杨朔云取了一柄剑,叫何晏然来看。
“也不错。”
“你怎么每把都说不错?”之前杨朔云问了两三把,他也是这么回答的。
“实话实说而已。确实都是上品。”
“那,这要怎么选?”杨朔云有些发蒙。
“最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
“啊……有道理。”
又观摩了一会儿,杨朔云总算看中了一柄,欢天喜地地拉着何晏然,非要跟他比试比试不可。何晏然哭笑不得,只得勉强答应。
清风后院。竹林中空地。
“呀——呀呀——”
“哈——”
何晏然本只打算陪着杨朔云玩玩,全然没想后者如此较真,招招用上全力。不过他自然清楚杨朔云的真实分量,因怕伤着这家伙,剑虽在手却只作象征性的推挡。“呀——”杨朔云又一声大喝,挥起手里的宝剑,就朝何晏然劈头盖脸挥去。而幸亏何晏然反应及时,横剑胸前,向后一仰,方才赶在木棒捅破自己鼻子之前躲过。
那擦着鼻尖而过的触感叫何晏然的神经一阵紧绷,脚下却差点没稳住。杨朔云看出他的窘状,一收剑哈哈大笑道:“哈哈!怎么样——”
一柄剑以闪电之速,突击在他闪避不及的右肩。“啊!”
“决斗要诀一,万不可在完胜之前掉以轻心,得意忘形!”
何晏然收回自己的剑,看着他一脸扭曲地捂着右肩,重新慢慢直起身子。“你没事吧?”他的表情瞬时变为担心和关切。
“呀——”
谁知杨朔云冷不防又一剑指向何晏然的胸口。他看着后者止步一愣,胸中顿时迸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就你知道那什么破要诀么?!”
继而又学着何晏然一本正经的语气,摇着一根食指道:“‘万不可在完胜之前掉以轻心,得意忘’……”
“……你这家伙!”
“……”
“水中捞——月!”
杨朔云正想笑说“你可捞不着我”,却不想何晏然一记“扫荡中原”已赶着自己脚下来了——幸而他动作及时,顺势往侧边翻了个筋斗,敏捷躲过。
“黑虎掏心!”这回杨朔云反应不及,只得张嘴直愣,看着何晏然右手出剑猛刺向他胸口。
杨朔云脚下不稳,只觉自己的身体向后方大地靠去,而何晏然的身影在视野里越显越高。“啪”一声,他只听背部的骨头一阵咯响,内脏猛震了一震,顿时这几日尚未养复的肌肉酸痛感亦重新主宰了知觉。“哎呦——”
“呼,歇会儿吧。”
“……”
何晏然微喘着抹一把汗,一屁股坐到就近的大石头上。他解下随身携带的水囊,即咕咚咕咚牛饮起来。杨朔云挣扎着站起来,与他靠背坐下,听着后者喉里的动静只觉口里一阵发干。
“嗯?”
一只水囊忽然横在杨朔云眼前。杨朔云一愣,继而惊喜地一把接过来,仰了脸便往嘴里倒,不料却被呛了一口。
“咳……这是——咳!咳咳……”
“怎么样,这酒不错吧?”何晏然转过头来,面上笑意正浓,却见杨朔云咳得一脸通红。“……喂喂,你没事吧?”他接过险些从杨朔云手里掉落的酒囊。
杨朔云被呛得心里叫苦不迭,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道:“咳,你怎么不早说这是酒?!差点没呛死我。”说着又径自拿过何晏然手中的酒囊,不歇气地往自己口中灌了数口。
何晏然看着他一连串动作,好久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喂喂喂,给我留点!”
“哈……好酒,果然是好酒!哈哈——呃——哈哈哈!”
何晏然夺过酒囊,倒向嘴里,却只倒出可怜的两滴,双眉顿时绞在了一起。
“喂——”
“哈哈!”
“说了给我留点儿!”
“……”
竹林沙沙。少年的叫闹声,生动了这片仙家肃景。
“……哎,你说,给我的剑起个什么名字好?”
“名字?”
“对啊!大凡江湖上的知名人士,他们的武器不都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么?什么天祭剑、长寒剑……”
“就你?”哑然失笑。
“我——我怎么了?”
“……”
“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
“想出什么了?”
“就叫……穿云剑!——穿云剑,多霸气,而且里面还有我名字——你看怎么样!?”
“穿——云剑?莫不是刺‘穿’你杨朔‘云’的剑!?哈哈哈……”
“你、你……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