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
轻声窃议在清风后院中响起。
“现未在场的赴试者,还请各位转告此项通告。”身着蓝灰长袍的男子说罢,即挥了挥衣袖离开了,徒留这场院中三十来位赴试者们面面相觑。
“这安排也太紧了罢!”一位腰佩银斧的大汉粗声道。不过没人理他,众人都心怀鬼胎,陆续朝着自己屋散去了。
何晏然与杨朔云也回了屋。一关上门,杨朔云即亦忍不住道:“你说这长寒宫是什么破安排?我这都还没喘口气呢,它就赶投胎似的又下了复试通告!三天!三天能干什么!?”
“确实什么都干不了。”何晏然却显得极为平静。
“就是!”杨朔云皱眉看向他道,“哎我说,你怎么就一点不急呢?”
“急什么?”何晏然反问道,“有用么?”
……好像是没什么用。杨朔云噎了一下,发出一叹。
屋里一静。
“你在找什么?”
杨朔云忽见何晏然从枕下翻出一本书——正是那本蓝皮书,即刻好奇地凑上前去。“哎,你这两天,到底钻研出什么东西没有?”
“一点点。”
“哪一点点?”
“说了你也不懂。”
“哎——”杨朔云刚蹙起眉,忽又换回一副谄媚的表情,嘿嘿笑道,“那你就说嘛,你说了我才知道到底懂不懂啊!”
“……”何晏然翻着手上的书,肃然道,“此书所讲之吸吐方法及剑法,虽颇为精妙,但我从未见过。因此即便是我,也是不敢多练的。”
“怕什么?你不练就让我练呗!”
“你确定承担得了可能的后果?”何晏然瞥着他道,“我可要先告诉你,这上面讲的,和我所见识过的任何一家正道门派的功法都截然不同。”
“正道”二字一出,杨朔云的耳中即嗡地一声。“难道、难道这书……”
“别多想。我、我也不确定……”何晏然此时的语声里倒显出一丝虚意,“这书既然是在长寒宫境内发现的……”说着,他自己也吞吞吐吐地接不下去了,只得换了个话头道:“挨过这三天,长寒宫自会发一本《长寒心经》来,不如到时再学那功法较为稳当。”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自己想学又叫我别学吗!”杨朔云的声音里有些恼意,“不告诉我就算了,直说得了还这么婆婆妈妈干嘛!”
说罢“啪”一声闭门而去。
“哎——唉……”
接下来一整天,何晏然都没见着杨朔云的影子。他本以为到时这家伙自会回来,但直到天色暗尽,也不待他回来,心里便有些着急起来。
话说杨朔云离屋后,也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对这里不熟,便只好信步而行了。九月的清峰,其景致丝毫不逊于远处的长寒主峰。竹林、石景、溪涧、甘泉,什么都不缺,可谓修养、修习的上佳之所。大概也由于此,杨朔云一路上遇见了好几个看上去是出来散心的人。总算寻着一处僻静无人的山泉,可杨朔云屁股还没在旁边石头上坐热,又有个女子身影出现在一个角落,似乎在浣洗什么东西。
杨朔云匆匆瞥了她一眼,心里暗叹一口气。今天真是什么都不顺,想找个地方一个人安静安静都找不到。看来只能去对面那山上了。
他想着,即站起身来,抬步向对面那山峰走去。这座小山峰较清峰矮上许多,杂草丛生,果真是荒无人烟的。不过这些杂草之中,却隐约显出一条通往山上的小径来。杨朔云想也没想,下意识踏着这小径便向上走去。
这样向上走了不久,他便看到眼前呈现出一处平台。而待他再走近一些,看到视野里被挡住的部分时,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什么了。
——是一座坟墓!
脚下条件反射地缩回一步。
然而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本能的惧意。杨朔云顿了一顿,最终决定过去一看究竟。
一方新立的石碑。正中央只简洁镌刻了七个大字。杨朔云不识几个字,一看到文字他就头疼,因而这下心里即又生出些不顺与惆怅感来。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了下方还有一列小字。“九……廿八。”想来应是九月廿八的意思。
蓦地,一个激灵传遍他全身。
上个月末!
长寒宫里,在上个月末去世的还会有谁呢?!
杨朔云的双眼倏然睁大。“难道这就是……”
这便是……清风堂前任堂主——曾长老之墓?!
在世间孤苦漂泊这么些年,杨朔云道听途说的名人轶事不少。这位曾长老即是他印象中最深的人物之一。传说他不仅个人修为颇高,且为天下第一贤师,膝下优秀弟子无数。做他的弟子是天大的福气,也是许多人一生的向往。
这想着,眼前简朴的石碑在他眼中陡然变得无比高大。双膝一软,他即跪倒在这墓碑之前。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杨朔云竟能与这位老人家如此接近。
尽管这一面,已是阴阳两隔。
“曾……曾长老,我叫杨朔云。”纷乱的思绪汹涌在大脑,此时此刻,杨朔云竟不知说什么是好,表达也有点逻辑不清了。
“我一直很崇拜你,和许多其他人一样,也想做你门下弟子……”
山风徐来,将他的话吹散在空中。
“虽然我……我从没学过什么武功基础,不像……何晏然,还有这里的好多人,出身世家,从小就有父亲师长传授功法……”
越说杨朔云的声音越低,最后竟带上了呜咽之音,好在他咽了咽唾沫,竭力稳住情绪。
“……”又是絮絮说了好些话,从自己记事起的流浪,一直讲到现在站到这方墓碑之前,不尽详细。杨朔云从未不间断地说过这么多话,而且还是他平素耻于提及的有关自己飘零身世的细节。但此刻只有天、地,还有坟墓里的曾长老在听,谁也不会因为他的身世而付与鄙夷的目光。
这一通说罢,他只觉心里一阵畅快。
眼看夕阳西下,出来时间已长,他向这方墓碑郑重地磕完三个响头,跟眼前的“曾长老”道了别,便心满意足地循着原路下山去了。
刚下到山脚,杨朔云忽然听见一阵呼然的棍棒声从前方隐隐传来。他的脚步下意识一顿,同时循声望去。只见竹林遮掩的近处,正有一高个身影晃动,看样子是在练武。
他又轻手轻脚地走近了一些。果不其然,那壮高个儿正挥舞着一根长棍,一会儿侧击,一会儿直捅的,动作颇为娴熟有力。他看起来年纪在三十上下,颇奇怪地顶了一个闪亮的光头。
杨朔云看得入神,下意识又往前挪了半步,却不想竟一脚踩中了一根枯枝。“咔哒”一声,周遭骤然安静下来。
“谁?!”这声音颇低粗浑厚,一听就是个力壮如熊的角色,不禁教杨朔云浑身一震。
“……”
“谁在那里?!给我出来!否则……”
“叫什么?!有什么好叫的!”杨朔云见他提着长棍,就要向这边摸索过来,知道逃不掉,索性牙齿一咬自个儿挺身站了出来。
“好小子!竟敢偷看我练功!”
“谁要看你练功了?!我不过是恰好路过!”
“还撒谎!”那人怒喝道,“还不快给你爷爷报上姓名来!”
“你听好了,我叫杨朔云!杨朔云的杨,杨朔云的朔,杨朔云的云!”杨朔云最受不了别人激将,此时只觉一股热血直往脑门上涌。
“杨——什么?”那人没听清,继而哈哈大笑道,“羊崽子?!哈哈……哈哈哈……”
杨朔云顿时满脸通红,怒发冲冠,遂拔剑出鞘,叫道:“来呀!有种你就放马过来!”
眼看天色愈来愈暗,繁星淡出,何晏然这才意识到杨朔云可能出事了,赶紧报告了清风斋里掌事的人。
清风斋对此颇为重视,一时间火把遍山。约莫半个时辰后,何晏然终于得到消息,杨朔云已被找到并正被送回住处。
被两名清风堂弟子抬进门来的杨朔云早已不省人事。“这……”何晏然瞳孔皱缩,只见他眉边、嘴角各有淤青,似乎经历了一场打斗。
“请让一让。”何晏然抬头,看见今日那位来传通告的长衫青年正示意自己站到一边,即略微失神地退开数步。一位长老被引上前来,替杨朔云剥去上身的衣物。不看不打紧,这么一剥一看,直叫人心里顿生寒意。只见杨朔云身上亦到处都是青紫斑块。“是钝器——得赶紧先擦上这些药水。”这位长老边仔细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边从怀里拿出些药瓶来,笃定地问道,“这里有使用棍棒的人吗?”
“棍棒……”何晏然皱起眉,在脑海里搜素着,“昨天在请剑阁,确实有人拿走了一根长棍。”
“你还记得是谁吗?”长衫青年问道。
“……不记得了。”
“你马上去各屋打探一下,有谁使用棍棒之类钝器的,即刻传往清风斋。”那长衫青年肃声对身后一名弟子吩咐道。
“是。”
“你是他的朋友吧?”长衫青年又转对何晏然问道。
“……是。”
“兹事事关重大,有人敢在清风堂生事,清风斋必将秉持公道,追究到底。”长衫青年道,“我要先去禀告堂主与副堂主,你且照顾这位少年。有什么事,直接传唤值夜弟子即可。”
“好。”何晏然应着,明暗不定的眼神始终不离床上的杨朔云。
那长老替杨朔云上了药,最后叮嘱何晏然要告诫杨朔云调整修复内在筋脉,便离开了。这样闹腾了一夜,何晏然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醒来时,发现已是日上三竿。再一看床上的杨朔云,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然苏醒。他仍未消肿的嘴唇紧紧抿着,正望着屋中一隅怔怔出神。
“怎么样,你……还好吧?”何晏然挤出一个微笑,问道。
没有回答。
倒是有一阵敲门声响起。
“谁?”
“我是来传信的。”外边声音道,“副堂主请两位过去一趟。”
清风斋。
“你们两个,是谁先动手的?”
斋内,气氛肃穆。何晏然认出这位副堂主,正是那日在竹林中被称为“大师兄”的男子,面容端正,气度不凡。此时两人身旁不远的另一侧,正站着一位满胳膊肌肉、年纪在三十上下的光头男子。
“是他。”那光头抢先说道。
“是你?”那副堂主转向杨朔云确认道。
杨朔云的声音嘶哑:“……是我。”
堂中众人一愣。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但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那位副堂主只得当是年轻人冲动行事,象征性叮嘱了他俩几句便作罢。这场审判大会很快就散了。回屋的路上,何晏然与杨朔云两人均始终未发一言。沉默宛如一道厚重的幕布,挡在两人之间。
最清楚这场闹剧根源的,莫过于何晏然。并且他很容易就猜准了这闹剧的始末。无非是杨朔云想要泄愤,或者还有些急于证明自己的心理在,便和那光头杠上了,而没想到遇上的是位实力远胜于己的劲敌。
“坐在床上,别动。”一回屋,何晏然即对杨朔云说道。见他没反应,何晏然知道他心里仍是不痛快,便转用另一口气挑眉激将道:“你这条小命是不打算要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嘶……”硬着一张嘴说罢,一阵痛感教杨朔云差点没咬断自己的舌头。
“还不快点。”何晏然说着,上前将他在床上扶坐好,自己也坐到了他的对面。“你就硬了一张嘴,就敢连小命都不要了,怎么对得起百兽林里我救你那么多次?”
“我……”
“对了,说来,你这小命倒也够硬的。”何晏然挑着眉道,“这回算是二难不死了罢。”
“你……”
“我什么你,坐好,别动。”何晏然说着,敛起神容来,“听我指令。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凭什么……”
“你要是还想用剑的话。”此言一出,颇有奇效——杨朔云的嘴张了一张,即又闭上了。“把手伸出来。”他一顿,继而乖乖照做了。
何晏然的手掌贴上他的。“闭上眼睛,深呼吸……”
杨朔云依言行事。不知为什么,他觉得何晏然的手掌特别灼热。很快,便有一股平稳的热流从他的手臂淌入躯干,烘得他全身暖融融的,竟使一身的疼痛消减了许多。
这奇异的感觉持续了许久,杨朔云只觉这股暖气走遍了自己周身,将全身上下的浊气都换了一回。最后,只听何晏然说了声“好了”,他方缓慢地睁开眼睛。
手掌上的灼热感虽已随两掌分离而消失,但温热的感觉仍留存体内。怪舒服的。他动了动肩膀,接着左捏捏右捏捏——哎,真神奇,好像真不怎么酸痛了!
不过一抬眼看向何晏然,杨朔云才发觉他似乎并不怎么好受。见他嘴唇发白且紧抿着,额上又冒出些虚汗来,杨朔云不禁心里微沉。今天上午,自己甩下一句气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可他现在却丝毫不计前嫌,还运功帮自己疗伤……“你、你怎么样?”
“没事……帮我倒碗水吧。”
“好,你等等。”杨朔云赶紧爬下床,手忙脚乱地倒了一碗水,亲手给他送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嗯……”何晏然缓缓睁开眼睛,眼中犹有一丝惫意。
“……”杨朔云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可此时此际,他只觉自己喉咙里卡住一般,硬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咽了好几回唾沫,倒是鼻子先有些发起酸来。说来,他在落脚寒河城外的破庙之前,一直孤身一人颠沛流离,看尽世态炎凉,还从没有人对他这么好过。
眼眶正要跟着红起来,不想何晏然却斜瞥着他,唇上浮起一丝薄薄的笑意道:“感动吗?那就叫声大哥!”
“切!”杨朔云一别脸,吸了吸鼻子,回过头时已然恢复了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看你功力挺深厚的,就给你半个时辰恢复吧。”说着提起那把“穿云剑”,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只在身后甩落一句道,“我在竹林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