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大眼儿也有牙周炎，它来的时候，打喷嚏、流鼻涕、发高烧。我带它跑了两个星期的医院，吃药、打针、挂盐水，再加上在家里悉心地照料，硕大眼儿顺利痊愈了。它并不想念它从前的家，我想如果换做我，我也不会思念他们，他们在硕大眼儿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抛弃了它。这么可爱的猫咪也会被抛弃吗？
那个时候，除了知道硕大眼儿从前叫大眼儿，我对它的身世和经历还一无所知。其实，它是一个可怜又伟大的母亲。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那一年，北京的冬对于趴在暖气旁、窗台上的宠物猫来说，可是个美丽的雪世界。正月初四，爸爸妈妈带着我，去给老邻居李奶奶拜年。李奶奶是姥姥家从前的邻居，妈妈年轻的时候，李奶奶住在姥姥家隔壁的院子，后来她们又住进了同一个简易楼里。街里街坊，亲如一家。后来，妈妈出嫁了，老房子也拆迁了，李奶奶搬到了大儿子家去。不过，他们依旧住在胡同里。那胡同里，还住着我和国庆的一位久违的老朋友：木瓜！木瓜今年已经12岁了。临出门时，我特意带了12个高档的吞拿鱼猫罐头，那是我带给木瓜的礼物。我已经一年没有见到它了。我记得去年见到它的时候，它和国庆一样，是个大肥贼。木瓜在李奶奶家是人来疯，有客人来了，它既不会胆怯地躲起来，也不会老老实实地待着或者卖乖，它总喜欢拖着它那便便大腹在人前飞来飞去，就像历史书里说的安史之乱中跳胡旋舞的胖子安禄山，你知道的，像木瓜那样的绰号“大黄”的黄色虎斑猫，脸上总是画着满满一整页的奸臣嘴脸。尤其是当硕大眼儿来了以后，当它忠厚老实的大瘪脸贴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总会对应地想起少年时代就尖嘴猴腮的可爱木瓜，偷吃我喷香香肠的馋嘴木瓜，喷尿后嫁祸给老阿呆的狡猾木瓜，会自己打开阳台门去晒太阳的聪明木瓜，睡在花盆里的植物木瓜……
“木瓜，木瓜！我来看你啦！”
阳台上它睡觉的花盆还在，可是，我再也没有见到木瓜。1个月前的中午，木瓜睡了大懒觉，醒来吃过午饭，照例要出门散散步，它兴高采烈地走出门，几个小时后，却在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那天，天上的白雪洒了一地，雪里有木瓜一连串的小梅花儿脚印。可我们的木瓜，它死了。
木瓜，男孩，长毛大黄猫，客居我家的捣乱猫、狡猾猫，李奶奶的奸臣猫、养老猫，生于1993年某月某日，卒于2005年12月28日，终年12岁。
我们的木瓜，永远地走在了大雪纷飞的自由路上。
那天，李奶奶哭着跟妈妈说：我，再也不养猫了。
木瓜走后的两个月，我的寒假结束了。离开家前，我用相机给家里的3个宝贝拍了不少照片。唐楠楠说要看看我家的国庆和国王，对了，不仅仅是国庆和国王，她最想看的还是硕大眼儿，她说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真实的加菲猫，加菲猫真的和动画片里长得一样吗。
这个学期的课特别多，事情也特别多，记忆里的生活就像电视录像的快放，好像每一分钟都在不得已地奔跑。每天晚上10点，当一天生活落幕的时候，我都会和妈妈通一个电话，电话的最后，我总是不忘要问问，国庆呢？国王呢？硕大眼儿呢？妈妈的回答总是如出一辙：在睡觉哦……三只大懒猫！我好嫉妒它们啊。猫咪的生活，十余年如一日，它们从不会因为担忧下一顿美餐从哪里来而放弃灿烂阳光中的任何一场美梦。猫咪一样的淡定，正是作为后现代都市快客的我们无限向往的人生状态。呵呵，那是我们所追求的，却永远也学不来的那一份豁达和安然。
某天晚上电话里，妈妈哈哈地笑着跟我说，今天她早晨上班，随手关上了厕所门，忘记把猫砂盆拿出来了。
“啊？那您回来什么地方遭殃了？”
“没有没有，你猜怎么着？我回来以后发现猫砂的外包装塑料袋不知道被谁用爪子给撕开了，它们把好多好多猫砂从袋子里刨到了外面，然后，居然就尿在了地上的那些猫砂上面，我回来都结团了！”
“天啊，这是谁这么聪明这么懂事啊！”
我能想到妈妈看到地上的那片结了团的猫砂时，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干这事儿的肯定不是硕大眼儿，硕大眼儿巨笨巨笨的，它肯定想不到把猫砂袋子拉出来撕开这么高智商的事情，即便能想到，它宁可憋着也懒得为了一泡尿忙活那么半天。我猜干这有爱事儿的估计应该是国庆，国庆最聪明，这事儿多半也就它能想出来。而且国庆尿多，要说一天见不到砂盆，最着急的肯定是它。那个周末的傍晚，我去逛夜市路边摊，发现了一个可爱的大老虎抱枕，我抱起了它揽在怀里，轻轻地抱一抱，蓬蓬松松的棉花里仿佛散发着阳光的甜味儿。可爱的大老虎抱枕抱起来刚好和国庆差不多大，吼吼！
“老板，多少钱？”
深夜，我抱着大老虎抱枕。我特别的满足，特别的踏实和心安。
那抱枕，像猫咪一样，填满了我空空的怀抱。而那怀抱里，满满都是乡愁。
时间转眼到了盛夏7月，我迎来了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室友们有的要打工，有的要旅游，有的要回家。我必然属于最后一类，还没考完试我就迫不及待地定了票，等考完最后一科立马开溜回家！我在半年后再一次见到国庆，它的情况让我安心不少。国庆的体重已经恢复到了8斤左右，口腔里的溃疡差不多已经愈合，而且闻不到口臭了，除了那颗坏掉的牙齿依旧松动，其它似乎已经看不出有什么大碍了。妈妈说既然现在体重已经达标，要不尽早带它去做拔牙手术。但是考虑到夏天实在太热了，我怕炎热、潮湿可能成为术后恢复的更大挑战，所以决定还是等到年底我寒假回来再带它去做手术。但是，国庆再也没有等到做拔牙手术的机会。2007年1月初，我寒假回家的第四天，国庆就生病了。国庆的病来得异常迅猛。早晨我要起床时，它还赖在床上要我陪它玩，我拉开窗帘，懒洋洋地把手放在它的耳朵后面帮它抓痒。它呼呼地打起呼噜，然后翻了个身，四爪朝天地随着呼噜声有规律地用爪子朝空中蹬。那雪白的毛毛脚舒展地蹬直，然后小梅花状的粉爪绽放开来，从每一个梅花花瓣里露出一个半透明的小指甲，我握住国庆的小手，它就又害羞似的把毛毛脚缩了回去，然后继续陶醉地享受爱抚。昏昏沉沉地，我不知什么时候又一次被睡意掩埋。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国庆就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一天它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又做了什么。那本是平凡的一天，但是等我8点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却告诉我，国庆发烧了。我在客厅沙发的角落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国庆，它眯着眼睛，眼巴巴地看着我，左眼已经被乳白色的分泌物封了起来。我找来棉签帮它擦眼睛，它无力地躺在我怀里，一把一把的毛从滚烫滚烫的身上脱落，那样子，可怜极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带国庆去了医院。它被诊断患上了猫支。猫支的全名是猫鼻支气管炎，由疱疹病毒引发，有慢性和急性之分，慢性猫支长期潜伏，而急性猫支多出现于幼猫、怀孕和产后母猫及术后、体弱猫，是与猫瘟并列的两大猫恶性流行疾病。猫支的传染性极强，事实上，就在国庆的猫支急性发作的同时，我家猫国出现了猫支大爆发，家里的3只猫咪不同程度的出现急性猫支的并发症。那是2007年1月15日，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那天，我快急疯了。
国庆，归去来兮……
那一天来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可是，即便是我早就知道它的准确日子，我又该怎样去准备呢？
国庆在送医的第3天，便已经宣告不治。医生也没有想到它的病情居然会恶化得这么快，仅仅3天，国庆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可怜的老骨头。或许常年的牙周炎已经消磨了它旺盛的精力和一身的肥肉，而疱疹病毒则成为了压倒羸弱躯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没有办法了，安乐死吧。”那个给国庆治病的老兽医摇着头对我说。
“什么？什么安乐死？有用吗？”
妈妈在背后使劲地攥了攥我的胳膊。我转身趴在妈妈的怀里哭了。妈妈从小告诉我，女孩子也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哭鼻子。可是，那眼泪就那样自然地流了出来，那一瞬间，我仿佛置身在一个只有我自己的世界里，我放声大哭。那泪眼里的世界变得逐渐模糊，随着泪在眼眶里的流动而不停地晃动。国庆无助地躺在航空箱里，痛苦地抽动，可是无论它怎么抽搐，那一双清澈的明眸始终直视着我。明眸里满满的都是我的光影，那似乎就是它整个的世界。
我们把国庆带回了家。可是，这个它熟悉的也属于它的家，能留给它的只剩下了最后的一个长夜。那一夜，无论对于国庆，还是对于我，都太过漫长，又太过短暂。整整一夜，它时而呻吟抽泣，时而痛苦昏迷，它已经走不动路了，它爬到那张属于我们两个的床边，朝床上张望。它跳不上来了，它看着我，张着嘴，仿佛像十年前，当我放学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响起时，等在门口喵喵叫的时候那样。但是，它的嘴张着，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它是个爱干净的卫生标兵，它那么想最后在被子上睡一觉，至少能再躺一躺，可是它嫌自己太脏了。病毒的折磨已经让它的身体污浊不堪，我知道，它是爱惜我们的被子，它怕自己把被子弄脏了妈妈会怪它。
趴在床下的它，暗夜里用那明亮如月华般的眼睛望着我，眼里充满了痛苦、绝望、留恋和爱。它知道我们已经努力了，它知道这是它留在我身边的最后一天。我的国庆，它什么都知道。
我把它抱上了床，抚摸它干涩、粘连的被毛。国庆已经没法把它幸福的呼噜打得震天响了。那些白细胞与疱疹病毒决战后的脓血堵塞了它的气管和鼻腔。那些洁白、光滑的被毛和健壮、矫捷的身姿已经连同我们一起长大的美好回忆被窗外的北风埋葬在了夏日丰满的国度。此刻，它离我们好远好远。强烈的病痛和不可数计的全身抽搐，反复不停地打破它片刻的安宁。可是，它却依旧那么的清醒。它在床上休息了好一会儿，便试图从床上跳下去。它希望用自己最后的体力在家里走一圈，它要走一走看一看，就像每一个要离家远行的家人一样，这里有它太多的牵挂。
硕大眼儿和国王都懂得它们即将失去一位老友，它们纷纷来和它告别，我相信，猫有自己的语言，我不懂，但是它们都明白。我家里，每一只猫咪都拥有一个猫窝，但是猫咪总喜欢争抢最新的一个，平时里它们会在主人不在身边的时候为此打得死去活来，咬得满嘴是毛。但是那天晚上，所有的猫咪都不会和国庆争抢最新的猫窝，它只属于国庆，永远地属于它。国庆在那里躺了好久，然后又爬回了我的床头。我再一次把它抱到了床上。我把脸贴在它的脑门上，眼泪止不住地流。
“国庆，好梦……”
又一个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国庆，安然地睡倒在了我的怀里。我哭着对妈妈说：
“有一种爱，叫放手。”
那天晚上，我梦到，国庆回家了。它像平时一样，它从无人知晓的黑夜里闪身飘过，窜到了我的床上，卧在了我的身边。我把被子给它掀开，可是它还是不愿意钻进来，而是呼呼地打起了呼噜。我摸着它丰满的被毛，把手放在它的耳朵后面、下巴底下替它抓痒。它最喜欢这两个姿势，它呼噜的声音更大了，它侧躺在被子上，时不时地扭动身子，蹭来蹭去。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每一天一样，我们一起幸福地入眠。快到天亮的时候，它醒了，它把脸凑到了我的鼻子前面，它毛茸茸的嘴把我弄醒，我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双清澈如泉的大眼睛注视着我。
“国庆，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去吃饭吧，昨天晚上给你放的罐头还没吃完呢……”
我说着，摸着它的脖子，它使劲儿地伸直腰身，用力地蹭来蹭去，回应着我的抚摸。良久，它噌地跳上了窗台，默默地看着我，它的眼里满满都是涟涟的泪。然后，它扭过头，向着窗外纵身一跃，永远地消失在了阑珊的夜色里。
那天晚上，国庆曾经回家，客厅里放着沙丁鱼罐头的国庆的蓝色食盆空空的，这个口味的罐头国王和硕大眼儿都不喜欢吃。它曾与我告别，它曾回家饱饱地吃了最后一顿为它准备的美味夜宵。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的被子暖暖的，就像我和国庆一起一天天成长起来的每一个平凡早晨一样，国庆并不在被子上，它刚刚在这里弓着背抻着胳膊伸了个懒腰。它已经起床，去客厅吃早餐或者闲逛去了，只有被子上还留着一个暖暖的浅窝儿。我的小国庆，我的刚刚还像甜麦圈一样卧在这里的小国庆，它并没有走远，可是，它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带上装着国庆骨灰的白瓷坛，走到了当年和它相识的小河边。又是一个有着饱满朝阳的清晨，灿烂的阳光洒满11年前垂柳荫荫的青砖路。在我身后那些飘摆的柳影里，一个幼小的影子跟着我跑跑跳跳。它的步子那么轻，那么欢快，我甚至能感受到那个小家伙高高地抬着小脑袋，它看着我，那一汪泉水般清澈的眼睛，无知、天真、信任又快乐。
那是我的国庆，我归去来兮的爱。
我用小铲在冰冷的冻土上刨开了一个坑，那些10多年来不可数计的飘摇柳叶、婆娑柳影都落在了这里，烂在了这里，这些都是国庆来过的地方，是它幼年成长玩耍的地方，是它和它的妈妈、它的兄弟姐妹走散的地方。我摸着装着国庆的白瓷坛，仿佛瓷坛里装着的是一只有着粉色小梅花脚垫的小猫咪，我蹭着瓷坛的盖子，仿佛那瓷坛里的小猫咪使劲儿地抬着脑袋，享受着我的爱抚，打起呼呼的呼噜。11年前，它跟着我走进了我的家，从此那也成为了它的家，它再也没有离开过那里，再也没有拥有过猫咪的自由。现在，它自由了，它重又回到了属于它的猫国，它并不孤单，那里有它的伙伴，老阿呆和木瓜，它们早早地就等在这里了。或许它还会找到它失散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它也有属于它的家，它在猫国里的家和它的朋友们。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是我和国庆注定的结局。只是它走得匆匆，带走了我那么多的爱，却留下了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和永远也没法释然的遗憾。
国庆，我们相识在1995年国庆节小河边的荫荫柳影里，走散在2007年1月17日倾城的朝阳下。冬日倾城的阳光也未必温暖，暖暖的只有被子上的浅窝儿。我掸了掸手上的土，空荡荡地走在朝阳的背影下。我的脑海里回荡着教堂基督徒唱诗班似的歌声，那歌里唱的仿佛永远只有纳兰的一句诗，人生若只如初见。
人生若只如初见，国庆你在哪里？你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你要离电门远一点，你要少吃一些罐头……
人生若只如初见，国庆，我爱你！
喵，我的国庆，在天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