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薄的白云过滤了过分炽烈的阳光,但逐渐升高的温度还是透露了时间。
现在已经是正午时分了。
孟良伸手盖住眼睛,被烤得晕乎乎的头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睡过了头!他急忙坐起身来,往大殿里看去,只有几根柴火胡乱地堆在香案边。
“人呢?”孟良一颗心直坠入无底深渊。
日上中天,人,自然早都走了。
孟良一时失措,直愣愣地坐在那儿。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追?往哪个方向追?
等?在这里等什么?
肚子倒一点不省愁,只管自己“咕咕”地叫着。
孟良听进了肚子的劝告,翻身爬起,准备入林去找点果子吃。但一动才发现,不知道是睡得不好,还是被打伤了,全身上下竟无处不疼,无处不僵。
手臂、大腿、腰背都拉伤了不说,稍稍动一下还能感受到这块肌肉挤开了那块肌肉,孟良差点以为自己要散架了。
现在是想走也走不了了。两条腿颤巍巍的,还能支撑孟良站起来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孟良只得坐回门槛上,“算了,先饿着吧。”
他看着庙外的几棵树发着呆,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随便做点什么吧,好无聊啊。”心里这么说,但眼睛还是粘在那棵树上,挪不开。
“去探探这间破庙吧,反正没事儿做。”
先前的沮丧、迷茫过去后,少年人的心性又泛了起来。
孟良继续看了会儿树,然后趁着眨眼的功夫,转头钻进了大殿。
晚上没发现,破庙墙上的几扇窗都糊得好好的,远不像佛像罗汉像那样缺七少八。
昨晚没见到的那个佛头,今天又出现在了香案旁。大概之前徐清风把它拿去垫什么东西了吧。
孟良对大殿没什么兴趣,也懒得多逛,直接绕过了佛像台子,从后门钻了出去。
一片青青的麦田。
和大殿差不多的面积,不到半亩。
麦田后面有一座小房子。孟良越过麦田,走到近前,试着推了推门。
没锁?
大概和尚走的时候,带走了所有能拿得动的物什,所以就没锁吧。孟良这样猜测到。
但是当他推开房门,看清整间屋子的时候,孟良彻底呆住了。
一堵墙把房子分成了两个部分:右边一间,鲜花在瓶,盆罐次列;左边一间,灶中燃火,锅上生烟。
主人才出去不久。
孟良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有些心虚地退了出来,轻轻地把房门带上。四处瞅瞅没人见到后,快步返回了破庙。
扶着门沿,孟良缓缓坐下,摆回没动前的姿势,重新望向门前那几棵树。
现在,孟良安心了。他开始思考刚才见到的景象。
不是徐清风。若他能住进去,昨夜又何必坐在殿内?
不是和尚。若是和尚,岂能眼看佛像倾倒?
是谁呢?
麦子青青,中无杂草,必有人打理。但麦田半亩,尚不足养活一人。
孟良感到很是好奇。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悄悄走到大殿后门藏下,缩着头向对面窥去。
麦田青青,炊烟……
嗯?
和书上说的不一样啊,哪有什么炊烟?
难道是太阳太大晃花了眼?
孟良眯起眼睛,还是没能见到袅袅的炊烟。
算了,没有就没有吧。“纸上得来终觉浅”嘛,今天才晓得做饭是没有炊烟的。
孟良放开炊烟之问,专心地盯着房门,等待主人归来。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
腿麻了……
等了好长时间,主人还是没有回来。
孟良有些担心了,这家人都不怕锅被烧穿吗?他从门后走出来,分开麦苗,走到房屋门前。顿了顿,孟良低声念了句“打扰”,便要推门入内。
嗯?孟良又是一惊,推不开……
难道主人回来了?就在自己逃回大殿的时候?这么巧?
不过似乎也说得通,本来人家就是“去去便回”。自己只不过是恰好在人家出去的时候闯进来了而已。
里边的人听到房门有动静,脚步声立刻就往这边来了。
孟良额头上流下一缕汗来,这下自己该怎么解释?
一愣神的功夫,脚步声已经来到了门前。
孟良一下子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三两步就闪到了房子的侧面。
“吱呀——”
门开了。
孟良屏声息气,竖起耳朵听着房门的动静。
安静。
微风吹过麦田。
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听见关门的声音。孟良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错过了关门声。
他身子紧贴着墙壁,头使劲地往大殿方向抻,似乎隔得近点就能听到关门声了一样。
这是屋主和孟良的耐心之间的较量。
孟良满耳只听得到微微的风声。
“吱呀——”关门的声音软绵绵地混进了风里。
终于关门了!
孟良又忍了一会儿,探出头去望了望,确认屋主真的关上了门后,整个人像是用力过猛一样软了下来。
一只手拍了拍孟良的左肩。
“啊!”
一声尖叫,孟良头也不回,直接一脚向后踹去。
没蹬到……
“跑!”
孟良根本不在乎蹬不蹬得到,他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
身子前倾,脚下使力,孟良如箭离弦,眨眼间就跑进了大殿。
自始至终,孟良都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吓死爷爷了!吓死爷爷了!”
窜出了大殿,孟良停在门前,两只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着。
“你跑什么?”熟悉的浓重口音在孟良身后响起。
“徐清风?”孟良又惊又喜,“原来是你啊!你没走?”
转过头,眼中只见到空无一人的大殿。
微风卷起几粒灰尘。
孟良笑容有些僵硬了。
“谁?”他大声喝问道,声音有点难以察觉的颤抖。
天顶上高悬的白炽的太阳投射下来的却是冷冰冰的光。
孟良慢慢后退,试图远离这座大殿。这破庙有问题,他早就该明白的。
一抹淡淡的黑影从眼前闪过。
“谁?”他再次大喝了一声,不知道是问黑影还是问之前发声那个人。
孟良愈发紧张起来,自己刚才根本都没眨眼,更没移动过视线,不可能是看错了。
阳光投射到大殿里,形成无数大小不一、深深浅浅的阴影,阴影里散发出一股阴寒的味道。
“秀才不必惊慌。”一个矮瘦的人影从大殿门后转出来,对着孟良笑道,“实在对不住,我这人天生喜欢开玩笑,不想吓到了秀才。”
他刚才就藏在门后面。
孟良嘴角一抽,没说什么。
那人站在阴影里时没看出来,等转到殿门中央,孟良才发现他长相有些奇特:方方正正的一张脸,大砍刀似的两把眉,栗子样的眼睛,粗短有力的鼻梁,一般厚薄的双唇。总的说来,像是漫画里的粗人,但偏偏他下巴上又粘着一缕柔顺的黑须,让人觉得很有读书人的气质。
不怒自威。
孟良在这名男子身上深切地体会到了这个成语。
佛家说相由心生,这人生得一副大官儿相,想来家中不无权势。
难怪在这荒山野岭的种了半亩麦子。
一个标榜隐逸的官二代。
不过孟良倒没有纠结这些,打个揖,问道:“不知兄台何故唤我?”
自从知道自己坠入故事中后,孟良整个人说话都文绉绉了起来。
矮瘦男子轻轻一笑,“适才看你窥我房屋,正要问你缘由。结果才拍了拍你肩膀,你就像兔子一样跑掉了,还顺便蹬了我一脚。”说着他举起自己的腿给孟良看,一道黑灰色的鞋印清清楚楚。
孟良眼睛眯了眯,脸上尴尬地笑了笑,“小弟天生胆小,禁不得吓。”
矮瘦男子笑笑,并不搭话,仍然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你为何窥探我家?”
“兄台明鉴,小弟只是一时好奇,绝无恶意。”说着孟良又鞠了个躬,礼多人不怪嘛,“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矮瘦男子挥挥手,“家中不过三五斗米,也不值得贼人觊觎。不知秀才如何称呼?”
“小弟张静,字朴初。”孟良心思一转,没有报真名,只随意从道家理念里摘了三个字安上。
矮瘦男子听了也就听了,一点没有自报姓名的觉悟。他对孟良说道:“这大殿破烂不堪,随我进屋聊吧。不知朴初缘何路过此处啊?”
矮瘦男子也是自来熟,两人才交谈了三两句,他就已经以字来称呼孟良了。
孟良念头急转,小心应答道:“张静乃去拜访朋友,在此歇了一宿。不想平日里娇生惯养,昨夜才睡了下地板,起来时便腰酸背痛,只能歇歇再走。因左右无事,四处闲逛,这才打扰了先生。”
矮瘦男子对着孟良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孟良拿不准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些发虚。
矮瘦男子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孟良迟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矮瘦男子。
矮瘦男子微微笑着,很是和蔼、很是高高在上。
少年的意气冲昏了孟良的脑袋,他微微一躬,也不多礼,便先入了门。
房中仍如方才所见,锅碗在灶,鲜花在堂。
灶火还在烧,锅上冒出丝丝白气,顺着通气孔飘出了房顶,最终形成炊烟。
“吱呀——”,孟良闻声转头,只见矮瘦男子紧闭房门,落下门栓,像在防备什么一般。
房子采光设计得不好,门一关上,整间屋子就阴暗了下来。
“先生何故白日里闭门落锁?”孟良心里一紧,觉得很是不安。
矮瘦男子关好门,转过身来对孟良笑笑,“朴初有所不知,这大殿之中鼠患严重,稍不注意,就会被它们登堂入室。所以进出都得关好房门。”
孟良听罢,释然一笑,“原来如此。”
“先生可知殿中哪来这么多老鼠?”孟良顺势又问道。
矮瘦男子摇摇头,“从我来时这里便有许多老鼠了,到现在又不知增加了多少。也不晓得它们吃什么。”
“不说这个了”,矮瘦男子摆摆手,指着厅堂正中的八仙桌,“朴初你先坐一坐,山野间没有好茶相待,只能给你沏一碗凉水了。”
孟良连声道谢,心里有些疑惑:自己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有桌椅吗?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难道又习惯性地无视了?
孟良一边检索着自己的上次“来访”时的记忆,一边四处打量。
摸摸椅子,拍拍桌子,虽然看不出是什么木头,但应该都是好料,就是坐着太硌人了一些。
厅堂不算小,但四面墙都是深色,让人感到很压抑。与厨房连通的门洞斜对着孟良,只看得到灶台对面的窗户透进来的白色亮光。
亮光暗了一下。
矮瘦男子端了两碗凉水从厨房中走了进来。
他把一只碗递过去,在孟良对面坐下了。
孟良双手接过碗,****了一下双唇后就放了下来。
矮瘦男子微微皱了下眉头。
孟良低着头,没有看到。
“先生在这儿住了多久了?”孟良习惯性地没话找话,先和对方扯两句以拉近彼此关系。
矮瘦男子想了想,“一年?两年?山中不记岁月,哪数春秋几何。倒让朴初见笑了。”
“张静随口一问,先生无须挂怀。”孟良笑着掠过了这个问题,“屋外的麦子也是先生种的吗?”
“秀才可是想说半亩麦田养不活人?”矮瘦男子看透了孟良的心思,又自顾自答道:“那麦田只是种来平时换换口味的,不全靠它养活。”
孟良心想: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啊,种田只是玩儿玩儿罢了。
“张静冒昧了。”孟良装作尴尬地笑了笑,转开话题。
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好奇地问道:“这房子是先生修的吗?”
“嗯,算是吧。我才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堆搭成房子样式的砖瓦。”说着矮瘦男子露出了自豪的笑容,“现在,已经勉强能够住人了。”
孟良露出惊讶的表情,“厨房厅堂都是先生自己修的?”
矮瘦男子笑得很灿烂,点了点头。
孟良改作佩服的神色,感叹道:“真是厉害!”
话到一半,孟良脸色一沉,眉头蹙起,摁着小腹弯下了腰。
额头抵在桌子上,对方看不见他的脸。
矮瘦男子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碗水,口中问道:“朴初你没事吧?”
孟良不抬头,用微弱的声音向矮瘦男子问道:“请问厕所在哪?”
矮瘦男子连忙起身,扶着孟良说道:“请随我来。”
等孟良起来的时候,矮瘦男子见他满脸通红,似乎真的疼痛难忍,于是引着孟良穿过厨房,经过卧室,又拐了一下,才到厕所。
孟良勉力笑笑:“麻烦了!”
然后一手捂着肚子,弓着腰跑进了里面。
关上厕所门后,孟良强忍恶臭,拿衣服捂着嘴大喘了几口才缓过气来。他站直身子,眉头紧皱着。
“一下冲动就跟进了屋,这下乐子大了!”
本来以为对方只是心怀不轨,大不了大家真刀真枪干一把,孟良自觉也不怕他。
但进屋以后处处古怪,让孟良很难相信战斗能够解决问题了。
“朴初,里边儿黑,你可小心点!”矮瘦男子的声音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竟然还守门!”孟良恨恨地吐了口唾沫,然后大声答应道:“好的。”
他环顾四周,黑黢黢的厕所里,只有房顶和墙壁交接的地方透出一丝光。
孟良又低下头看了看散发着恶臭的粪坑。
“不行不行!”他连忙倒退几步,拉开了与之的距离。
整间厕所只有粪坑与外界相通,孟良原计划是从中钻出去,但事到临头,果然还是没法儿说服自己。
“大不了一死!”孟良在厕所里待了老半天后,还是没能想出什么计策,“执行planB。”
没什么planB,就是拼死逃出去罢了。
孟良扯着嘴摆出了一个凶恶的表情,一把拽开厕所破旧的木门。
但是在冲出去的一瞬间,他停住了。
不需要冲出去了。
他本来就在外面。
一块石头躺在孟良身前。
这儿本来应该是走廊的。
孟良回过头,看了看身后。厕所也理所当然地不见了,一间僧房立在那儿。
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僧房,是因为墙壁上残留着一个已经彻底脱了色的“佛”字。不过准确地说,也算不上房子,它的顶盖早就不见了,只还剩下几面墙壁。
孟良又转过头来,看向大殿。
一片荒草横亘在孟良和大殿之间,短短的,矮矮的,乱七八糟倒伏着,像男生一周没洗的头发。
孟良有些惘然。
“怎么回事?”
“幻觉?”孟良有些怀疑,以往的幻觉从未如此真实,“或者……鬼?”
很容易就联想到了,孟良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这次不需要憋气了,谁都看得出来他状态不对。
他慢慢地重新走回大殿,摆设和昨晚没什么分别。
除了,佛头。
孟良绕到香案前,低下头。
佛头的脸朝上,与孟良对视着,诡异地微笑起来。